《缝隙》楚君梧桐

13、第十章

　　洗手间在操作柜台的后面，推门进去，地方不大，临门的盥洗台有两个洗手池，正前方一面半身镜，左侧有一面小幅的全身镜。盥洗台斜对面往里，有两间厕位，前一间显示有人，我走到后一间推门进去。

　　关上门后，我站在一个狭小的密闭环境里，外面的一切仿佛一瞬间消失，连声音也随之空寂。角落的垃圾桶满了，蹲坑边沿有星星点点的污迹，地面上可疑的水痕隐隐约约。我一时想不起今天清洁阿姨来过了吗？

　　外面传来冲水声，开门声，刚才迷惑我的寂静消散。我解决完生理需求，收拾好衣着，打开门往外走，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丝风，闲闲地抚在脸上，微微寒凉。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盥洗台前一个女孩的背影，她的双手高举到头顶，估计是要整理头发。往前走一步，她的手没有任何动作，依然固定在同一个位置，好像被什么束缚住一样。

　　再向前走，我看见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镜子里的女孩身体僵挺着，面部表情有些古怪，她的眼睛没有望向镜子外的自己，而是倾斜向另一个方向。

　　我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左边的镜子里，她的侧身很清晰，穿着一件袖子垂挂流苏的衣服，那一条条浅色的流苏像风中的柳条，索索飘动着。我有点疑惑地环顾四周，没有窗户，哪儿来的风？再望向她，发现她的身体原来并不是僵直的，而是在无法控制地发抖。

　　我忍不住轻声问：“你怎么了？”

　　她好似被什么东西刺激，猛然放下手臂，双手捂住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时，我看见面前的镜子里，除去我们两人的身影，还有一些模糊的影子。那些影子最初是浅淡的，无法辨认是什么。很快能看出来是一个又一个长发女孩的模样。很快清晰可见，虽然衣着、发型略有不同，还是能够明确认出，那些数不清的影子都是眼前的这个女孩！

　　左侧的全身镜里，在她的侧身后面更多的她正面走来。每个女孩的表情都由初始的迷茫变成惊慌，最终满脸恐惧。每个女孩的眼睛都在极力地睁大，眼珠仿佛要弹射出来一般。

　　镜子里，其中一个女孩身影与众不同，她的身体扭曲，颈项上鲜血淋淋，脸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下垂的双手有血珠缓缓滴落。她张大嘴巴，好像在呼喊什么，又好像在大口地呼吸。我想起蒙克的“呐喊”，那幅画的诡秘和暗黑特质，曾经使我着迷不已。

　　镜中的女孩们仿佛被什么牵引着，越走越近，眼看就要从镜像的虚妄世界里跨向现实世界，与我们站到一起！而立在镜前的女孩不由自主地向左侧的全身镜倾斜，她捂住嘴唇的双手因为用力过猛，手指痉挛地卷曲着。

　　女孩骤然发出巨大的惊惧地尖叫声，一声、一声，一声-------，持续不断地叫声撞击到墙上，反弹回来，又继续冲撞向墙壁，房间顿时被声音的漩涡席卷，一圈一圈围裹着这个不可言说的可怖现实！

　　我想上去拉住她，直觉告诉我如果不阻止她，她马上就要被镜子吸收进去，堕入某个万劫不复的地狱！可是，声音的漩涡禁锢着我，无法移动，亦无处逃离。

　　突然，面前的女孩、镜子里的女孩们，一起不见了！镜子仍在那里，我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里面，而我的身边一无所有！我亲眼看见她们存在，又亲眼看着她们消失！

　　记忆里残留着绝望呐喊，不休不止，不沉不沦！我的眼前一片一片白色铺展，不肯停息地铺展、铺展、铺展-------，无边无涯！

　　茫茫无垠的白色宇宙，我是一个被彻底遗弃的孤独者！

　　绝对的静谧，无限的空旷，至纯至净、无边无际的白色，万物皆被覆盖，我始终是无处可去。我的身下一条虚妄的影子，有自主意识一般摇摆扭动，它亦是无处可去。

　　我和影子生成两个自己，一个冷漠地注视着一切，如同看一场无聊的闹剧；而另一个在崩溃边缘无望地挣扎，幻想可以重生为人。

　　万物尽头，叠叠浓雾正在靠近，雾气后面隐藏着什么？我的眼睛妥协地闭合，放弃吧，放弃吧，这个世界与我无关！

　　黑暗来临的时候，我接收到心灵祥静的叹息，终于寻到属于我的安全归属。

　　漫长阴冷的黑暗中，我蜷缩在某个角落，一动不动，感觉到身下的影子也停止了挣扎，寂静里它的沉默似无声的哭泣，搅弄周边气流凄惶地波动。我漠然地与黑暗对视，毫无留恋是唯一的武器，可究竟在抵抗什么，却不得而知。

　　远处传来细微的不明声息，我凝神去听，许久，才听到一个平静和缓地声音在说：“子衣，这次你要沉睡多久？五年？十年？-------你确定这是最好的选择吗？”

　　询问无限循环着，李归的声音仿似藤蔓从黑暗深处伸出来，一根一根又一根，缠绕住我的身体，轻柔地、坚定地将我缓缓拽动，不得不被动地跟随。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始试图摆脱他声音的蛊惑，在心里大声质问他，凭什么管我！不用你管，这个角落就是我的选择！

　　他如平常一般，不予理睬，缄默地等待我的屈服。

　　我用力控制身体，强迫自己与他的霸道抗衡，内心狂躁地声音嘶喊着，在这里不需要面对精神的煎熬，你懂不懂！你不是我，不要假装关心我，我自己放弃的，你也放弃吧！

　　他依旧无声无息，而我摆脱不掉他的执着，一定要将我带到光亮下的执着！

　　前方出现隐约的光线，我无助地望过去，那里没有我渴望的事物。当光线越来越强，我看到吴佛的笑脸，婶婶在流泪，叔叔表情严肃眉头紧皱，伍萦关切的目光，乔梦随童慕在斗嘴。还有解涯，他眼光中的荒芜那么凄惶，强烈到让我相信他的悲伤真实存在。

　　我想要转身，想要闭上眼，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只能被迫看着所有发生过的一切，更加清晰地一一呈现。

　　我忍不住问，这些是什么？这些到底是什么？

　　有声音从我的意识里冒出来，这些都是你的记忆。

　　记忆？

　　你所看到的，听到的，经历过的，时间会在你的眼睛里、脑海里、心底里留下无数印迹，这些印迹就是记忆。

　　这些就是记忆？

　　当记忆随着时间流逝，变成回忆，而被回忆牵绊住的就是情感。你存在过的那个世界，真得让你毫无留恋吗？

　　我无言以对。

　　逃避不是唯一的方法，再试试，好吗？

　　光影中，那些我熟悉的人，经过的事，一幕一幕生动鲜活地划过，仿佛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电影，等待着我的参与或者离开。

　　我终于抬起腿，跨出一步，再跨出一步，向前方的光亮行去。

　　身旁吴佛的声音喜悦地叫着：“医生，医生，快来快来，她醒了！”

　　我睁开眼，头顶是灰白色的天花板，身侧的窗户外面有阳光照耀进来。我闻到消毒药水的味道，这是一间单人的医院病房。

　　医生护士跑进来，刚要触碰我，又听到吴佛喊道：“别、别、别，先别碰她，一碰她，她会发抖的。”

　　他的过分紧张，让人有点想笑，我虚弱的声音说：“没事，我没事。”

　　吴佛更加兴奋地叫嚷起来：“她说她没事！她说她没事！”

　　医生无奈地笑着说：“是的，我们听到了，没事就好，你不要这么大声，会惊扰到病人的。”

　　吴佛双手合十，憨憨地笑：“知道了，知道了，小声点小声点。”

　　医生询问一下我的状况，除去有点头晕，其他没有什么不舒服，嘱咐要多休息，然后跟护士一起出去了。

　　吴佛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前倾靠在床沿，如释重负地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三天呀，姐，你就跟个活死人一样这么躺着，以为你这一睡又是十年呢！还好，还好，这次只睡了三天！”

　　我示意他想坐起来，他把病床摇高，以便我坐得舒适一些。

　　“怎么就你一个人？”

　　“也巧了，每次你醒过来，都是我在身边。归哥和那个解哥一直都守着呢，这不刚被我爸劝着回去休息，你就醒了。我赶紧给他们报个信吧。”

　　“不着急，我这会儿没什么力气，等会儿再告诉他们。叔叔婶婶没事吧？”

　　“怎么没事！一听说你又昏迷了，我妈那眼泪立刻就泛滥成灾了。”

　　“让他们操心了。”

　　“操心倒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万事OK。”

　　“我怎么到医院的？”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归哥打电话给我们的时候，你已经在医院了。当时的情形你没看见，归哥还好，经历过，那个解哥真是------，医生给你检查的时候，非不肯走开，一直杵在你床边，生死离别一样！后来还是归哥给他拉出去，要不我估摸着他能在那儿站成活死人！”

　　“你说话能不能不夸张。”

　　“绝对不夸张！不信，你回头问归哥，那个解哥是不是不可理喻。”

　　“上班的事------？”

　　“上班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帮你请假了，童慕他们想来看你，我都替你挡了，毕竟你这个样子，肯定不想被他们看到。”

　　“谢谢你。”

　　“跟我这么客气干嘛，你要谢还是谢归哥吧，这次要不是他及时把你送医院，还不定出什么事呢。------姐，我能不能问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李归没说出什么事吗？”

　　“归哥可能怕我们担心，只说你晕过去，他发现后就送你到医院了。但他没说为什么晕过去，怎么晕过去就又昏迷了？上次还因为车祸，可这次无缘无故的-------。”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吴佛没再多话，重新调好床位，轻声说：“那你睡会吧，我在这儿守着你。”

　　我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又回到洗手间，站在镜子前面，望着镜子里的我，苍白、清瘦，像一株孱弱的树苗，风雨飘摇。镜子深处无数的我渐次出现，向我慢慢围拢过来，她们伸出手，做出迎接的姿态。

　　我下意识举起手，一点一点向前伸去，快要接触的一刹那，房间陷入黑暗，我发出惊惧地叫喊，身后一个温暖的怀抱环绕住我，李归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子衣，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