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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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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六点的沿海步行道没有冷清和萧瑟。站罢一夜岗,等待换班的协警啃食煎饼,三三两两聚一头,大笑着谈论什么。买卖人高声吆喝,稀稀落落断续排列在崖滩外延。零散几辆花车匆促而过,偶见小贩家的丫头片子倒坐车尾,映眼物象置若光影倒放。
一切看似欣欣向荣。这个国家的第一王权者缓行在沙海之间,一走一跛。
仅仅十天,九个莫名其妙消失的人,默而不发,却已然泛滥在移民群众基层的恐慌。三王论其溯源,小白虽未袒露太多,但他怀疑石板有变绝非一日,甚往深了说,他对肇事者身份已作揣测——他比谁都怀疑比水。可他没有任何证据,也尚未查出石板到底哪里出的问题,臆想推断终归立不住脚。而比这些摆得更靠前的,是他不愿挑起纷争的心。
小白当然不可能将想法尽数转知另两位王,哪怕在白银内部,他也只跟他的黑助说了。对于猫,他选择瞒着,不是因为担心猫听不懂,而是因为猫现在和比水走得近了,他怕猫无意说漏嘴。
凌晨夜里,猫睡得香甜,他和黑助小声聊这件事。黑助说:“真要怀疑的话,除了比水流还能有谁,我早觉得你不该信他。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理念便可以无休止地杀人么,这都不能叫人。”黑助音量不大,冷静中裹足气势。小白和衣趴桌上,双手合握空杯,静静地看对方。
杀人。没错,倘若确是比水所为,无论他意指何方,失踪的人基本等同于死亡,造成的事实便是有人被杀,他杀人。而杀人是不对的,不光黑助这么想,大部分正常人都这么认为。即便拥有杀伐令等正当权利如青之王,也时时刻刻贯彻不杀的理念。
比水杀人……
“这是革命,能没牺牲吗。”小白捏紧玻璃杯,眼看黑助瞪大双目,他吐吐舌头,“——比水一定会这样说呢。”
为什么比水的初衷不赖,却总要搭上无辜者为他一个人的心愿殉葬,黑助说的没错,这样行事的比水不能叫人。可翻过头来,小白仍觉得,比水不会这么狠心。数月来他们几乎日日接触,便说他做戏,戏做得再漂亮,骨子里的劲儿是做不出来的。小白想捞他一把。
“笑话!”黑助愣了一愣然后说,“他改革前方崭新世界里的人是人,现在这个世界里被他牺牲的人就不是人吗!”
是人。大家都是人,异能者也好平凡者也好,老百姓也好高权者也好,中尉也好比水也好,都是人。小白按按对方的肩膀,“若是他做的,他该负罪,可能他已有觉悟。他是代表变革的王,他打生下来就有此觉悟。”
小白冒出这样的话,迎来他家黑助质疑一眼,听到黑助说:“没由得他有觉悟就让旁人为他丧命,还搞得理所应当般。”
“是了,”小白鸡啄米式狂点头,“可你要我怎么办?斥责他唾弃他然后改变他?我感觉我和他都是很渺小的存在,我怕还改变不了他。”
“那你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犹豫了,衬还没发生更大的乱子,和他挑明。”
“我不能,”小白叹息,“因为我没有证据。我们签订协议制衡彼此,我绝不能做第一个撕破脸的人。照情况看,虽无法确认失踪者一定和异能有关,但我感觉石板确有不对劲的地方,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我也只是推测——他手中或许真掌握了可以间接解放石板之力的东西,可解放出的力量在非适应者的常人身上无法得到把控……如此,我不挑明还能拖延些时间找对策,一旦挑明才遂了他的意……不,”小白合眼,“我挑明与否,他都没损失,非但无损,甚悉安排了下一步棋等我。所以我要以不变应万变。”
最后一句吐出口,小白心头一紧。不变应万变,呵,真像给自己与比水的对抗战打上框标题。小白觉得,他和比水就像兄弟,都是石板生出来的怪物,如今他想好好作为普通人活着了,这弟弟偏要捣乱。
“你拖延时间……后面不定还死多少人。”
小白看到黑助摁着刀鞘的手骨节发白。桌角遗失了螺母的孔,钉在板上左右两个窟窿似一对眼睛。
“这就是保护了,是很狭隘的。”小白嗓音微凉,盯着其中一只“眼”,“要保全大局,处处都是无可奈何的地方。王权者也不是神仙,只能保护自己力所能及的人事物。保护的过程中,一定也要伴随牺牲,对无奈消逝的生命,我会说,对不起。”
窗外临近拂晓,树桠与云影影绰绰,上弦月藏掩于雾,不留零星痕迹。小白发出若有若无的轻叹,不待黑助回答便说:“我出去走走。”
小白去到银白色的海滩,一走便走了两个钟头。漆黑的海水拍打沙石,涨潮愈发迅猛,他从黎明前的最暗走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日出火红,灼得他眼睛生疼。
他并不习惯走沙滩路,一拐一跛淌了一脚沙子,见天大亮,便扶着栏台脱鞋倒沙。再抬头时,他看到一个小姑娘站在自己身边。姑娘臂弯勾捧一筐花,用紫眸子朝他微笑。
可能是整夜未睡精神不济的缘故,倏忽间他眼酸得涩疼涩疼。
一个早晨,一片海,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在笑。
神奈川要保住。
不该再一次冷眼放任神奈川数万万无辜生命消散。
小白想保护神奈川,也想保护比水,不是因为中尉日记里的遗志,不是因为自己是第一王权者,不是因为责任不是因为逞能。
小白喜欢神奈川,神奈川有海,有日出,有如此多灿烂的人;小白也喜欢比水,比水有无与伦比的坚韧,比水不是具青之王眼里的尸体,他比许多活得好端端的人还用力活。神奈川和比水,如能都保住,很好。
但是……小白垂眼见一篮子姹紫嫣红,花好人憔悴。
但是,真难。
人因爱而结合。因爱而到达无爱所不能及的天地。因爱获得心灵的自由,并使之恰如其分地权衡力量。
爱却无法圆满解决悲恸与毁灭。
世界诞生于神的子宫,精卵相融之初,到底有没有将爱加进去,也是个谜呢。
狗郎还坐在桌前,狗郎的手还捏着“理”的刀鞘。他眨眨眼睛,干涩得有点痛,头是蒙的,于是他起身推开窗户,又坐回来。回想着一夜中影影绰绰的半拉上弦月,他倏然记起御芍神紫那天夜里对他说的话——上弦月时死去的人将再回人间走一遭。
一言大人,所以您刚刚有来看过我们对吗,我现在这位王……狗郎摸摸旁边的凳子,木面已然凉透。
“真了不起。”他在桌前自语,吹着冷风,脑袋清醒不少,“我,如何为他分忧……”末了,他将眼神定格在“理”。他抽出这把自师父继承来的刀,白刃映出黑色的瞳仁。
一言大人说过,“理”,是可以弑王的刀。
离每日与比水相约的十点半还远得很。
小白肚子饿,爬上过道也学协警找地买了个煎饼吃。他一只手搂着刚从卖花姑娘那儿买的百合,另一只手很别扭地擎着煎饼三两口啃完,垫补垫补,又下去沿沙滩走了几百米。
沿途他看到不少卖花的人,想来也是,现在算旅游季节了——如果有人愿意观光不祥之地。小白见个面善的小贩朝自己来,想了想,又买了一束百合,然后思考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其实花都买了,该干什么不言而喻。
小白去了慰灵碑。
这处公园仍旧是空无一人的清冷,松柏森森,静谧中徒有鸟鸣。他缓行至瞭望台,发现已有一枝白百合,摆在石碑前五颜六色的花海当中,煞是醒目。于是小白也放下自己带来的两束,一束七朵,它们有毛茸茸的花蕊,茎部系了丝带。
“比水君没方便来,”小白弯下膝盖,手贴在花海外围冰冷冷的大理石砖台上,天气爽朗明媚却不能使它变暖,晨曦跳跃在小白淡麦色的手背,温柔地缠绵,“我是伊佐那社,也就是比水君常提的阿道夫,从前也陪他来看过你们,没见他带过花呢,所以今天擅自连同他的份,带来两束百合敬献你们。”
水洼映出薄红色的眼睛,薄红里映出一些陌生名字的刻痕。眼睛的主人其实还没全然准备好要说的话。
“我迟到了十四年,但还是来了。这一次,绝不会冷眼旁观。”小白对没有生命的石碑眨眼睛,“睡得安稳吗?——比水君,是你们所有人的儿子呢,他现在很好,请你们放心。”小白记得赤之烈火灼烧进生物体的噼啪碎裂,那把猩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掉落一瞬足可终结大地,如此,应该不是很痛?
小白絮絮叨叨说着话,光芒冷青色的碎屑浮动在四周,浮动在每一片花瓣上,勾勒出细细的纹路。它们柔软得像婴儿的笑容。
“若你们听见我的声音,”小白合十嗫喏,“请你们保佑他。”
保佑他与近期发生的事无关。保佑他与石板平安如常。保佑他不再一意孤行,珍惜万物生灵,善待自己。
一阵鸟儿的振翅声倏然传来,数只白鸽自林中飞出,翱于苍空。小白周身一震,所以你们是答应了?
下一秒,轰然声震响天际,将盘旋于空的白鸽惊得四散逃逸。他感到气馁,不自觉地落寞后,寻声望探,大抵只稍两三秒,他望见了绿荧光。
小白升起戒备,悄悄朝那处走去。穿过几棵移植来的菩提树,透过树影间隙,他看到了JUNGLE的五条须久那。
须久那当然也马上发现了藏掩树影间的白银之王。可能是刚甩过绿镰刀,这孩子手持棍子戳着地,倚在上面,额头浮层薄汗。
“喂,你,出来。”须久那率先发声,“你怎么来这儿了?”说罢紧张地掏出终端,看了看时间。
小白走上前去,伸手还没搭上他肩膀,立刻被掸开了。小白有点尴尬,“就过来溜达溜达,嗯,祭拜。”
“哦,好,你和流每天是十点半,你别迟到。”
须久那迈开步子,绕过一棵菩提树,到后面的小坡摘了几把小檠。小白跟上去。
“呀,五条小弟弟,我还没问你呢,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来这儿?我刚看到有枝百合——”
“什么百合?”
须久那走出树林,去到慰灵碑,弯腰放下野檠花,自然而然瞅见了那些白百合。他有抬脚碾碎其中一束的冲动,终是收起这意图,没再说话,双手合十站了会儿,烟烟暖阳把他背影掩得糊了。
小白歪歪头,瞧先前便在的孤零零一枝百合,到底是谁啊,来得那样早,又听须久那道:“喂,你可别跟流提在这儿碰见我,虽说他不定是不是早知道……”孩子后半句更像是低声议论给自个儿听的。
小白捂嘴笑,“好呀,我不告诉他,那你告诉我,你怎么又玩镰刀了?我请你吃饭。”
“流说要和平不要杀怪,我早起好歹比划两下,省得手生。”须久那转身,“你玩你的,记得别误了和流约定的时间。我回去了。”
“呀,你这小孩!”小白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他了,这孩子要么极度敏感,要么便对任何都平静得过了头,真是不可爱的小娃娃,他没忍住伸手捏一捏那张小包子脸的冲动。
须久那躲过去,眉毛拧成结,“别这样。”
这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小白有点悲伤地望着他。
“快收回你那表情。”须久那毫不留情,“只有认为自己无能的人才会整日里悲天悯人悲悯众生。”
小白觉得自己被抽了一巴掌,“娃娃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有自己的认知和独立的人格?”
须久那反问,感觉烦躁。他一向自诩善于外人面前掩饰情绪,可面对白银之王的时候他控制不住愤怼,或许是为着去年平安夜的事,说起来逼他抽枝生叶的那场惊雷雨,正是白银之王下的。白银之王是流的敌人,他从骨子里对白银之王感到排斥。
“好啦,我错啦,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还不成嘛!”结果面前的白银之王赔上笑脸,“还有时间,你一定没吃早饭,我请你搓一顿好吗?热牛奶跟松饼怎么样?”
你不相信。须久那轻蔑地扯动嘴角,看着那张脸就烦,“我讨厌松饼。”他说。
“那咱喝海鲜粥去?”
“讨厌。”
“庭右街新开个热狗铺子,种类多东西不错,回家路过。”
“讨厌。”
“好吧去吃煎饼好了,我来前刚吃过,便宜又美味。”
“讨厌。”
“汉堡和可丽卷呢?”
“讨厌。”
“你到底喜欢什么啊?”
“松饼。”
……
最终他们是哪也没去,因为须久那着急回家,没空应酬。小白跟在小小的身影后头,一路上二人匪夷所思的沉默。须久那突然回头说:“你每天都这么闲吗。”
趁小白支愣着,须久那向他投去一个阴鸷的眼神,小白施施然接住了。他默叹,真不明白这孩子,生得如此乖戾,只听孩子又说:“我跟你不一样,你别跟着我了,我走小路。”
“唔,好。”小白咧咧嘴,守望那团小背影,忽然喊出声,“要变得更强可不光靠杀戮哟!比起不让它手生,反该学会接纳他人的关怀,五条小弟弟!”没忍住教育出口,然后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
小白了解,不是每个孩子十三岁时都这个样。对于五条须久那,他已失去这年纪该有的大部分东西,但从另一角度讲他仍然单纯。只是他内心颠簸,于是厌世,寻求刺激,企图让所有人知道自己的强大。同时,他又将残忍掩藏在年岁里灵动纯宁的背后,并享受着凌驾他人的快意。
五条须久那像一尾鱼,欢快地摇曳尾巴,让一圈圈波纹绽放在水里,又散发着阴冷诡谲的气息。
然而,这样直白和明目张胆反倒是好的。小白沉吟,比水是神奈川七十万人的遗物,显然,比水冻结的那部分灵魂未及延伸到这孩子体内任何一处……或许,是比水有意而为。
花园里湿漉漉的,须久那蹑手蹑脚穿过蜿蜒小道,来到自家房屋背后,轻轻一跃跳上二楼,坐到自己房间外飘窗的栏杆上。他脱了鞋,提起鞋子推开窗户,翻腿跨进屋里去。他赤脚踩过暄软的毛毯,鞋子藏进床板下,划出两道泥印子。
脚背上沾了翻窗时不小心蹭到的泥巴,须久那没管它,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伪装成睡懒觉的样子。自从来到神奈川,每天四点钟起床出去练练手,再赶八点前回来,是他每日的必行常规,更是他兑现年华里心意的方式。他会长大的,他要变得更强,更更强。无论是力量还是物质,他均要尽最大努力去帮流。
这些他藏着掖着没教家里的谁知道,也不知流会不会已然将其看进眼里。而白银之王又能明白什么呢?——喜欢以己度人的家伙,他想。
须久那封合眼帘,捻捻指腹上湿润的泥炭藓,露出小太阳一样的笑容。
九点多,流被轮番爆竹声吵醒,脑袋隐隐作痛。说来也怪,这日头里谁没事闲得放起炮来,给喜静的绿之王平添闹心。
今晨五点来钟,天蒙蒙亮,紫带他上床补觉。迷瞪了约莫半个钟头,流醒了一次,见紫还在,觉得心安点,便试着再睡。多年来熬夜不休,毁了他的睡眠,不一会儿他又转醒。紫在穿衣服,动作极轻。紫见他睁着眼,过来撩开他刘海吻了吻,“我出去走走,你再躺会儿。”
现在他旁边的被单皱成一团,冰凉一片。窗帘已被拉开,几缕冷青色的阳光切进来,将空气里的尘埃都衬得清清楚楚。他寒噤,随后见紫推门而入。
房间里蛮敞亮,流躺在床上,不说话又一动不动的样子像个死人。
紫蹲下身,两只手肘平放床沿,歪着头右脸贴在小臂上,借窗光端详爱人的脸。流眼睛微合,安静得好似入梦了去。于是紫倾斜身体,嘴唇碰碰流的右眼睑。
“对不起。”他轻声说,也不知是对不起什么,“好好睡。”拍拍被子给流掖掖,起身在房间里绕一圈,将立柜旁的“过”抽了出来。持刀的腕子上留有百合的清香。
床上,流的眼皮微微抖动,突然唤:“紫。”
紫闻言扭过头,迅速将“过”归鞘。
“你没睡吗?”
流以无声作答,几秒钟后,紫上前吻了他。
这是一个简单的吻。紫轻啄流的唇瓣,身体前倾,将流压在床头。流感觉到紫的手触摸自己的后颈,伸进衣领下面,手心是微凉的,有些干燥。流贴着那一小块皮肤,嗅到阵阵花香,——紫去哪了?升起此疑问的流企图停下这个吻,紫的舌头却更深地探入他,紫按住他的后脑不让他离开。
我们总是不能允许对方比自己先离开,对么?
流忽然胸腔一震,血气上泛。他一口气憋住,边咳边呛出来。
点点红色将紫上过淡淡唇彩的唇瓣染得浓艳。紫张皇失措,这情况没遇见过,他定定神,睨盼流,此时是不是该先去找磐先生?蓝眼珠仿佛覆了雾霭,隔了一层薄冰似的,紫盼着它,屏息凝神良久,发现里面仍有光,于是紫放心了些。
“流哪里不舒服,我叫磐先生好吗?”
流摇摇头,皱着眉,胸腔阵痛,嘴里的味道真恶心,令他回忆起十四年前那段日子。果然无论怎么样,这具身体内部早不可同日而语。
“不用告诉磐先生,还有我不吃药。你去哪了?”
紫无奈,拂手擦擦嘴唇,倒了杯热水,坐到床边,扶流起来。屋内气氛安宁美好,如同寻常人家。
“流有什么一定要说,该不会是为弄解放石板那玩意……”
“不会。你刚才去哪了?”流就着紫的手喝口水,嘴里腥甜味冲淡不少,眼瞅着爱人紫色的发。
他发现紫的头发比之先前又长了。
其实紫头发向来长得快,这证明紫身体状况非常年轻,各个部门协调运转得当,新陈代谢良好,你看一般老人的头发就长得比较慢。紫活得真好啊,流想,我其实没必要干涉紫那么多,无论晴朗阴霾,紫活着,未来也将活下去,去见证我创造的新世界……
然后流听到紫说:“我去给你祈福了。”
流怔住,怔得死死的。
这栋房子视野极好,二层每一面都能看清社区花园中精致的绿化,树与玲珑的石。若顾盼海崖,遥远得缩成一粒白点的慰灵碑,融进沙海剪影里微笑。
花园背后山坡上,是水珠闪烁的附子花,叶子翻卷着伸展出去。它们枝叶带毒,后身却有苜蓿和车轴草漫坡遍野。
知道车轴草吗,它有三片叶子,偶尔会有四片,人们喜欢叫它“带来幸福的四叶草”。
真奇怪,幸福的四叶草,生长在携了毒的花后身。
眼下,流并无心情回应这些美景。紫去为他祈福了,紫祈福的内容是什么呢。
流仰着头,半躺在床,他一个人根本晤不暖的床单隔了层布料紧贴他的腿,紫指尖和腕子上萦绕未散的花香,浸润他体内小块小块尚未干涸的缝隙。他扬起下巴,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凉飕飕渗进他每一个骨头缝里,令胸腔更痛。
——比水流,唯变革之理想,为你天命之实意。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紫贴着流的额头,溜进室内的风拂在他脸上,他发现流正定定看着自己,眼睛比平时还亮,“怎么了?”
“你在变化,”流缓缓开口,“每一刻的你都是不同的。”
“每一刻的每一个人都不同。”紫目光炯炯,捉住流的手,“我的小流没事就好,突然咯血吓了我好一跳呢。”
流转转脖子,拉扯周侧的肌肉,这令他显得比较轻松自在。
“没什么,我做不来而已。”流说,“我的王权对应变革,而我是个无法改变的人。任何人为我祈福都没有用,我有我的天命,我享受我的天命。”
紫默然,“过”倚立于柜,刀鞘流光溢彩。
于紫,早隐隐感觉后势难行,痛苦必不可免。行为虽美,值得追求,实有悖天理,流的理想或许终成夙愿,而流仍要一意孤行,未来兴许更将固步自封……紫只能为流祈福,向神奈川数十万亡灵祈祷,要么加持流扭转乾坤成就大业,要么加持流不再妄自执着。
而这些,仅凭他一句“祈福”,便悉数被流觉知,且觉知得清楚明白,流能够意识到他精神层面哪怕丁点的动摇。紫知道,他劝不得流什么,亦没人能劝得住流。色如聚沫,痛如浮芷,皆悉空寂,无有真正。结局如何尽相罢了,彻彻底底,他陪流同赴即可。
“好的,流,我真期待。”紫覆上自己的额头,向下移动以遮盖双目掩饰神色,之后,他用遮过眼睛的这只手,拾起流的左手,为手背送上虔诚一吻,“我永远是你挥舞的剑。”
流却静默如诗。
他清楚紫的担忧,可他不愿自己也卷入不确定性的桎梏,厌恶泄露负面情绪,设想代价后偶尔产生的负面情绪尤为可憎。虽然如今他时常不由自主,要为自己去拼凑些才开始意识到的崭新又美好的经历,但终归他是比水流。
“我睡的时候总梦见许许多多人。”流说,“他们和我讲话,讲着讲着就不见了,我仿佛知道他们讲了什么,醒来却记不得,有时候他们一个人还没讲完,下一个人便迫不及待接上话。他们埋怨我,恨我。可我是为了全人类好啊。”流语速加快,语音沉着却隐现高昂,像在揭开比水流其人令他者困惑的谜团,“我感觉亡灵们的命,有一部分留在我的身体里,就在这里,这里,这里,或者这里。”他用目光在自己身上无意义地扫着。
“流?”紫蹙眉。
“所有因我而死的人,将意志留在我的身体里,不光他们,还有曾经七十万如同蒸发般湮灭的人。我承载着所有人的意志,继续下去。”流语速放缓,摇着头陷入回忆,而那处只有团团浓雾。
“瞎想可不美噢,流。”紫垂下来的发丝搭流脸上,他顺着流的后背。
“你答应我,你要长命百岁。”流将脸侧埋在紫的前胸,说话瓮声瓮气。紫又拍了拍流,随后遥望窗外远处的海,“我答应你。”紫说。
“还有须久那。”流猛得一提这孩子,听进紫耳朵里起初非常突兀,流低喃,“他一直很努力,却似乎不太满意我,或许,他该得到更多疼爱。”
其实流能愿意主动在自己面前提须久那的事,还令紫多少有些开心,“不是不满意,须久那这孩子喜欢你噢,流,他可在乎你呢,他要心存不满也是冲着我来的。嗨,谁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呢,我反正见他这两个月有所收敛。”
痛在一点点缓解,流低垂眼帘,敛起无意排遣的情绪,“我不知道,当下我没精力管他太多,要引导的话交给你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许逃避,流自己来。”紫吹着爱人的耳朵,“对了,今早你送我礼物,我也回你一份。”说着自衣兜掏出个什么塞进流手里,帮流攥住它。
“嗯?”流感觉着手里那硬邦邦的东西,“……它是椭圆的,硬质……有花纹……”
紫持着流的手,提了口气,“菩提树春季的种子。”
流露出个笑容,之前的阴霾一扫而光似的,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紫的手里一点一点展开,这粒种子正静静躺在他掌心。
随后紫举起菩提子到光线最充足的角度,原来它上面有一点绿,像点在硬陶表面的吉翠釉。流瞧着它,眼神不同寻常的温柔。
节瓜。番茄。春笋子。磐先生依次将蔬菜递给须久那。这孩子不是第一次进厨房,帮他做饭倒是第一次。
须久那笨拙地切菜,好几次险些切到手指。磐先生偶尔露出怪异的表情,很想告诉他还是换我来,可须久那十分执拗,其实只是做锅简单的汤面罢了,何苦非要用上这么多食材……
最后盛面入碗,须久那将自己所有的笋子和鱼干都搛起来扔到流那碗里去。磐先生看了看,想这么多流是吃不了的,可如若再将东西捞出来还给须久那,大概会伤孩子的心,便默默挑出流的大半碗面条给了他。
须久那斜着眼睛问:“为什么给我?”
“你一味对流好,也学着点如何替他分担嘛。”磐先生说,外加补了句,“就从替他分担吃不了的饭开始,哈哈哈。”
须久那竟也跟着大笑,抬起手拽磐先生的胳膊,“你放心。”
磐先生默不作声地将手臂抽回去,不对,这孩子这反应不对,他看着须久那转身离开厨房。以前有过类似情况,须久那多是抿着嘴瞅自己两眼,后又略带嫌弃地将头扭开,今天却乖巧地接受了旁人的奉劝。
或许,只能理解为须久那真的长大了?
须久那漫步到餐桌边,坐下。他维持放松的姿势,身子歪斜,一条胳膊耷拉在椅背外,目光后撤上移至二楼,他对磐先生说:“你去叫他俩起床吃饭,我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