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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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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镇南面,灰鸦鸦雾蒙蒙的湾流中飘回几只小船。
春季捕捞令一开放,以为能藉由这里渔获物资源发家致富的人们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大肆施展拳脚背后,人做着白日里的美梦——几天下来,光看来回船舱空荡荡,足以识其痴心妄想。据说耶和华在古埃及降临过十场天灾,倘说十四年前神奈川经历的是血灾,那十四年后它便要罹逢黑夜之灾。
“呸!这倒霉地方!”皮肤黑得看不出年龄只满脸糨子的老汉咬着母语低声咒骂,用力一抛船锚,再栓紧桅杆,之后把网绳连同托钩一并拢了个卷扛起来,另一只手拎兜子,往堤口去。这人打着赤脚,裤腿挽到膝盖,脚掌裂得发白,边走边用脚后跟蹭另一条腿的小腿肚。
码头上,蹲了另一个黑脸的少年,也打赤脚,正捧着搪瓷缸往嘴里揣面块,见有人收船了,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喊:“喂!今天收成怎么样?”问得倒轻巧,说完又埋头吃自己的,也没打算上去搭把手。
“不行不行。”老汉摇摇空兜,咒恨得眼珠子外凸,翻着浑黄的眼白,“一点死鱼,嘛玩意也打不出来,再等俩月看看海带有没有。这海定是死了或者里头被人投了毒,他妈的上帝把我弄到这么个地方,活不下去!”
打渔汉子语速极快,更像自顾自的怨怼。少年听见没再说甚,继续往嘴里扒拉糟面块,呼噜呼噜就差脸直接埋缸子里。
原来那一场血灾不仅杀了这块土地,还断了方圆几百海里未来几十年的生命力,真真拿人往死处逼。原以为这些人换了个国家生活能好点,结果活下去照样艰难。“痛苦”这玩意学不会什么叫猎杀不绝,只会翻来覆去折腾你折磨你,直到你向它下跪,承认你好绝望。
突然裤兜里嘎嘎叫几声,少年周身一个激灵,立马撂下饭缸子,也不顾手指黏腻,忙不迭掏兜。老汉朝他投来古怪的一眼,破天荒呀,竟有东西能打断他吃饭,反手扔过去一个罐头,少年也没接。罐头骨碌碌滚远,撞到墩桩停下,瘪出一个坑。
被少年火速掏出来的,是一部淘汰了几代的二手终端。正响着他熟悉且期待且许久未闻的声音,裂屏亮起莹莹的绿色。
所以平凡人是愚执冥顽的生物,不可阻拦神成就神的旨意,又不愿拒绝唯一得救的途径和希望,患难时许愿,乐意交付一切生活资料以换取生存的可能,一旦□□得了平安,便要希求更多。可求什么不得什么,便又觉着活不下去,继续忘恩负义,没个好报。回过头,还得巴望神来赐予更多怜悯。
我渴望从这道深渊中拯救你,你若看到了我的光,便可抓住我给予你的机会。然而能决定并改变你命运的,终究是你自己,而不是我或者任何人。
流舔舔嘴唇,不再管正忙的事,咬了口须久那递来的春卷。豆芽在齿间断裂,汁水四溢的口感还不错,他咀嚼这一口春天。
“这就叫咬春噢,流。”须久那啃完剩下一整个卷,“今年流的春天是我开启的。”
流想也没想,“好。”
紫倚在窗边摸小绿叶子呢,听见俩人的对话瘪瘪嘴,走过来也想拿个尝尝。须久那一抬盘子,没让他得逞,还扯个鬼脸给他,“这是我和流独享的,你都有流了还不能允许我坐拥流的春天吗!”
这孩子俩月来没先前闹腾了,虽然偶尔仍会露出极端幼稚的一面,但只要他不再一意孤行地积累冷眼和裂痕,给周围人找不痛快,紫还是愿意小事迁就他。因而紫也没吵着非吃那口东西,既没兴趣也不稀罕,还挺高兴小孩的话。有些事,终于须久那想不接受也难,比方说,流是他御芍神紫一个人的。
他心里挺美,俯身想亲吻流的右眼。可能是当着须久那的缘故,流侧过头避开他。
小绿被春风拂过,摇一摇藤蔓。敞开的房门前,出现黑衣黑裤的伏见,面色冷然。
“你来了,猿比古,日安。”流的视线绕过紫最先一个捕捉到他。紫听见了,也回身朝他打招呼,口吻稀松平常,“小猿比古来得可真早呀。”
须久那没作声,斜眼瞧那位杵门口还不进来的“贵客”,流朝他扬扬下巴说去楼下。于是须久那扯个嘴角乖乖起来了,从伏见旁边经过时,有意又瞥他一眼,发现对方冷着脸回敬了自己。须久那在客厅转一圈,盘子撂餐桌上,跑到厨房拽拽磐先生,“那家伙怎么最近老来,干嘛来?”
磐先生正揉面团呢,须久那一拽他手肘他水倒多了,赶紧又补半碟面粉,“这你得问流,我不知道啊。”他还觉得面不够,又来了半碟,“怎么,流轰你出来了?”
“总感觉流有秘密瞒我。”须久那说得深沉,抱胸靠在案台边,身子挡了磐先生动作,磐先生叫他起开点,他便往旁边挪了挪,“要我帮忙吗?”
忙于揉面本没想搭理这茬的磐先生愣一愣,心说娃懂事了,升起点小感慨,于是道:“不用,不用啦,你又不会烙饼。嗨,流的心思我都不晓得,小鬼别琢磨太多。”
须久那噘噘嘴,“啐,你还老鬼呢。”
其实流没瞒着秘密不让家里的谁知道,只是觉得时机还没成熟到让人人都看清这局,当然也有人是压根从心底不甚在意的,比如磐先生。磐先生只在意他醉生梦死间抓不到的过去,和掌下白胖胖的面团。
未来会怎么样呢——?流会赢——?磐先生不晓得,也懒得去想。他抬起手背抹了把汗,望望窗牖,从牖片夹隙中,他望见一闪而过的飞鸟。
真是一只不死鸟啊,自寒冬腊月里飞出,飞去暮春三月。
有人死了,仍挣扎要活,有人活着,却形同死尸。说是人生光怪陆离,可能被命运毁灭,不可能被命运击败,磐先生却不信这话。他承认自己就是败给了命运,侥幸没死,却再没气力卷土重来。事到如今,他不在乎流赢不赢,流赢了也不意味着他赢。因为他输掉的东西,是流赢不回来的。
“你有稳赢的把握吗?”
“本着试试看的角度,我并不能给你任何成功的保证,猿比古,只是可能性。然你要记住,无限的可能性,正是人类通往自由的最神奇的特质。”流眼睛眨眨,很天真的一个表情,“我唯一能够保证的是,我护你进退周全。”
伏见蹙眉,环视一圈屋子,来回瞧那盆绿萝,不知今天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它。最后,他将视线定格在绿之王的脸上,这脸白得有点不正常。伏见终于从兜里抽出手,接过对面递来的东西。
小小一个铝盒,十公分长,并不沉。紫捧着它交给伏见,跟捧个宝贝似的,哪怕是伏见接过后,他的手仍在上面黏停几秒才松开。
“里面有两管,所以只需要两次。后天是二号,进行第一次,二十七天之后,二十九号,第二次。我相信你,猿比古,这件事只有你能做,也只有你能做到后,还不让任何人起疑。”
“我知道。”
“停放石板的地方,按照协议,外面二十四小时由你们的人巡守,我在没有白银之王的陪同下不能够进入那里。而你本身,也没有进入的权限。幸运的是,你知道我们不需要直接接触石板。我希望你先后在明天和二十八号两日午夜前,将我嘱咐你的事准备妥当,不求万全,但求无疏。为防不测,这段时间我们不要见面。”流说着盼向窗边,“你每一次来都会看一看它呢,猿比古,它的名字叫小绿,你似乎很喜欢它——你喜欢绿色的植物吗?”
伏见低下头,复又抬起来,直视对方的眼睛,“不。”
“我倒很喜欢呢。”
藏了海的蓝眸,泛着笑意。无染他物,只有那盈盈的笑意。
“我尤其喜欢它。”
流合上眸子,冻结一汪海洋。
它就像我。它活得这样好,像我也活得这样好。它活着,就是我活着。
“猿比古,望你珍重。”流吐字很轻,睁开眼时瞳孔有些微的失焦,显然已十分倦怠,“石板力量一旦解封开启,我会先在小范围内进行人体实验,待稳定后,你要的机会和力量,我双手奉上。恐怕伏见猿比古本人日后与我难能再见,我是永远希望你越来越好的,故请一定珍重。”
“啧。”伏见攥着东西抓抓头发,“放心,再见不难。我走了。”
不能每一次道别,都搞得像永别啊。他挥挥手,依旧不等人答复便转身,步伐缓中带急,逃也似的离去。
神奈川早春的潮湿气候令天地间又蒙起一层细雨,伏见开门见变天了,随手从这家门厅里抄走一把透明的小伞。他撑着这把依旧只能容下一个人的伞,踽踽独行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路过木屋与瀑布,春花与溪水。他将铝盒揣进外套内兜,驻足瞧那条被细雨滴子砸得一洼一波,水越蓄越满的人工清溪。
他弯腰捡起块碎石子,反手掷去。噗通一声,又噗通一声,噗通又一声。三连环,伏见猿比古真真打水漂的好手,当公务员可惜了。
三月二日凌晨,整片沿海别墅区寥寥几十户人家都处在睡梦中,一声自地底传来的爆裂,伴随钢管折断的脆响,几乎吵不醒他们中的任何一位。
然而,这阵响动着实将地下车库值班的保安吓了个跳,彼时几处岗位的人都在补瞌睡,脚下两震,全被惊醒。对讲机一呼,没人能马上摸着头脑,可很快有人想到,会不会是地下埋的某处管子炸了?——哪那么容易炸,又不是你儿子的朱古力条——还是去看看,真没准呢——别闹,不是咱们的事,让物业给建设局挂个电话——行,我跟维修属先说一下……
有懒得管事的人,便也有天生好事者,当真按了电梯下到管道层想探个究竟。电梯门一开,好事的小保安率先看到一个佩剑的蓝服,正躲根柱子后头拨终端。好眼熟的着装,好帅气的制服,之前电视上发言的那位Scepter4负责人似乎就穿这件,他是我们的英雄啊,英雄叫宗……宗什么来着?
小保安只听对方捏着终端叫唤:“宗像室长我们哪敢通报!你先打报告给淡岛副长,随她去说!”哦对——宗像礼司,人民英雄,保卫国家的勇士。不过这和眼下情况有什么关系?平民保安正想着,又听对方毛利毛躁地喊:“对,闸已关了,伏见队长在来的路上……白银,哼,白银一个也找不到,估计睡死了,打不通,算算算!白银是永远不用指望的!……绿王?有本事你叫,我反正是没这胆子!”
那蓝服喊着话瞧见了来人,一脸生气地挥胳膊,意思是闲杂人等快些离开。小保安还没回过闷儿,另一头电梯开了,又走进来一个蓝服,立衣领子佩肩章,气质很是不同凡响。之前横气的那位瞬间露怂,挂了终端凑上去敬礼道:“伏见队长您可来了,您快去看看,里头突然有东西炸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伏见步若疾风,瞥见一旁有平民,沉默地走远十几米,才小声问部下,“德累斯顿石板怎么样?”不待人回答又说,“有没有人员伤亡?封消息要紧,知会建设局,叫他们别瞎掺乎。还有,封锁现场。我叫你关闸你都关了吗?嗯,德累斯顿石板到底怎么样?啧,你倒是说啊。”
蓝服想队长是您一上来就连珠炮压根不给我讲话的机会呀,“回队长闸已关、没有伤亡,好的马上给建设局打电话,唔,石板是真不知道,就听见里头一阵响,外面几条横管立管也震得厉害,那门锁着,您知道我们进不去呀。”
“直接派人去叫白银之王,别惊动绿……”伏见顿了顿,“叫白银之王来,再给绿之王发个消息。”
年纪轻轻的小蓝服满脸不情愿,伏见瞥他一眼,“算了,绿之王那里确实应该我来传达。”说罢又事不关己地交代,“刚那平民是关起来还是怎么样,你看着办。”
白银一家都是爱健康的好宝宝,睡觉时一定关了终端而且不把终端放在枕头旁。所以当Scepter4的人火急火燎拍响他们家的门,并告知开门的狗郎所发事故时,狗郎是无比震惊的。而当狗郎和睡眼惺忪的小白终于赶到现场,看到伏见一脸不耐地来回踱步在紧闭的电子门前,便只有哈腰赔不是的份。巧的是,虽说白银之王错过了抵达现场的第一时间,却正好和那边绿之王同时现身。
终于,那扇门在爆炸声响的一个小时后,被打开了。人眼所见满地是水,没有落脚的地方,正中间的石板自然被浇淋个透。
流披条小毯子,看到惨状,没说话,抖了两抖,正好被小白瞧见了。对于现下情况,小白虽还半睡半醒,但也蛮镇定,弯腰安慰说:“没事的比水君,看样子是哪条水管爆了,你在这儿别动,我进去看看,石板应该只是被水淋着,不会有事。”说着踩水便去了。
德累斯顿石板当然不会因为被水淋到就裂开或者碎掉,现在还好端端地躺在白晃晃的空间中,比起石板,为石板奔波的人们才叫狼狈。小白绕了它一圈,淌了一裤腿水。作为初始之王,他隐隐觉着石板哪里不对劲,可这种感觉太过微妙,就像气罩被刀划开条细缝,若有若无地凉气往外泻,可真要找那条缝,又找不到。小白沉吟,抬头看到爆了的管子就在吊顶,想来应该是埋在这处上方的供水管道。与此同时,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听见的哗哗水声。
“这地表修了水景?”小白指指上头,问跟在自己后面淌了水十分烦躁的伏见。伏见应声,“不知道,我马上叫人去查。”
小白“唔”了一声算回答,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比水君,安心啦!我看了石板,一点事都没有呢!应该是某个循环供水管道老化坏掉了,没事,这里交给Scepter4处理,比水君回去休息就好。”
“真的只是水管坏了?”流坐在轮椅里揣揣不安,“阿道夫,我还是想去看看。”
小白下意识不愿意让比水接触或靠近现在的石板,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为什么,“安心安心,都是水你也看到了,你去太不方便,就这样,让御芍神君带你回去?”
“非常抱歉,阿道夫,这地方是我选的,我没有想到竟然会出现这种事情,太意外了。”
“无常嘛,意外之事随时有。”小白打个哈气,“其实真没什么大不了,爆个管子而已,修了便好。”看看对方又补充道,“夜里凉,你也没多穿点。”
之后这件事以沿海社区地下管道年久失修为由,归责社区物业,不出两天便匿去消息。远在东京的青之王,心中虽有不安,但碍于白银之王的面子,没有多说多管。
可惜的是,那处人工溪水瀑布被暂时封闭了。
天渐渐暖起来,出来晨练的老太太们闲来无事,休息之余总要议论议论怎么好端端的水景被封了。老人家话闸子一打开便兜不住,从柴米油盐扯到家长里短,聊着聊着顺带还提提隔三岔五在附近沿海观光道上碰见的年轻人。
哟,我知道你说的谁了,我今儿去三一堂还看见了——我是买菜——你也见过呀?——总能见,似乎也住咱们这儿——嘛,不知道,有个娘里娘气的我不喜欢,腿脚不好那孩子看着是真秀气,小脸白巴巴,怪可怜见儿的,一看就是个对社会无害的好孩子——。
开裂的屏幕又亮起莹莹绿色,蹲在岸堤上往嘴里扒拉饭的少年满心欢喜,点开终端。
王和他约定的日子来了。王要送给他什么样的礼物呢?他好期待。王说,他是被选中的人,头一个来感受这份未来造福人类的神力,如若成功,那么从此人间没有饥饿,没有贫穷,没有灾荒,没有不平等。
下一秒他握着终端的手上,冒出一团火。
火啊,燃烧吧,燃烧吧,燃烧吧。
可这是火啊!灼到随便一个人手上都要疼的。
这是怎么回事?——疼!他甩手,却甩不掉,惊恐万分,面部狰狞。终端被他甩到海里去。
清晨四点的码头,出船的人出船了,睡觉的人仍在睡觉。他灭不掉手上的火,火越来越大。他喊,没人应声,他叫,神听不见。他跳进水里,火仍在冒。这火似乎是着了魔,不仅不被海水熄灭,甚将海水都点燃,如同一朵红霞绽放在深渊。
真是可怕的火……
我为什么没有珍惜那个焗豆罐头,还没吃呢。好想吃啊。
如果这就是王的礼物,是神给予的机会……不要也罢。
然而不足倾刻在海中焚灰化烟的人,如何能向神念出完整的句子。
人的愿望在歌声中喧嚣呢,神听不见啊。
办公楼后街拐角,有棵香榧旁生缓坡,年岁大抵与宗像来Scepter4的年头相当。隆冬既去,未及三月中旬,暖阳催生它红褐色的干枝托起泛绿茂密的叶冠,捧出大片荫翳,正好足够遮蔽一方路面,如同半朵欺身挡日的云山。木如其人,尚未欣然迎回花期,倒先渐显老态。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宗像背手伫立窗前,眼睫翕动,右手摩挲着藏在左腕衣袖下的佛珠。
桌上静静躺着一叠报告单,有几页纸张边缘发黄,边角弓皱摺叠,显然已被翻阅多次。区区十日,神奈川户籍属已上报来八起失踪案,今天又加一起。失踪者都是政治庇护来的他国人,档案才注册不久,利害关系人甚少,根本无从查起。其实类似这样的无头公案在神奈川历来是有的,总归无伤大雅,不了了之也就罢了。可如今这座城里住着比水流,但凡风吹草动都要被Scepter4的室长大人拿来嗅一嗅,且全是臭的。
然而,白银之王也在神奈川,出于王与王间的尊重和信任,宗像只得悄无声儿地洞悉那边大小情况,不好直接干预太多。他只怕这事解决不了,持续下去,再压不住风声,会伤害到日本在国际上的名声。政府不会在乎几条人命,可毕竟难民是来寻求庇护的,到这儿却连基本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传出去要闹笑话呀,以后谁还敢依赖你。况且,这个国家几个月前才公开出异能部队保卫社会的声明,也算在国际间掀起旋风,如今此热潮还没熄下去,社会先不稳定了,政府公信力未来堪忧,恐要一落千丈。
安娜之前算是扬了名,对于一系列事情自不比宗像忧心得少。尤其几起案子,失踪者最后现身地点,周围环境留有烧痕,虽已鉴定不到任何异能存在,但安娜好歹是用火的,她自然想得比谁都多。
三位王视频通话时,提到这事,小白老一脸不经意,兀自笑着,也不知他是真能确保神奈川绝无大茬,还是心底留了一手,准备独自挖掘问题解决掉。反正他说:“拿我担保好了,石板没问题,绿之王……没大问题。”
宗像对此讳莫如深,知道这位第一王权者向来有自个儿的心思,他懒得猜,只暗中叮咛伏见,多多留意那主儿。伏见这回倒真勤快,事无巨细一概报上来。
对于三月二日后神奈川这十天的情况,要说伏见没点心虚和不安,那是骗狗呢。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加在石板表层的抑制膜当真用比水流的方法被开启了,能源力量外泄。先前比水流是说过会在小范围内拿人试一试,可比水流到底试了多少人,他不敢确定,或许试了九个,九个都平白没了。
其实说“平白”挺可笑,伏见知道,人没了,不是凭空蒸发,不是无缘无故,要真算起来,自己正是从犯。伏见不是个爱发慈悲怜悯可怜家伙的大善者,却也明白再低贱那都是命,虽不知比水流意指何处,但他确确凿凿太不拿人命当回事了。
伏见内心有点慌,绝非后悔懊丧,而是难免浮出负罪感。他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却没料到会有这么多牺牲者。
这些日子,伏见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从没心甘情愿地隶属过任何一方。他就像打水漂的那块石头,连出三个环,三个环都不是终点,前一个环还要成为下一个环的起跳点。所以他既不屑于吠舞罗的羁绊,亦不因身为大义卫士而自豪,最终,他要成就个人独立的强大。当然,这不意味着他面对比水流制造出来的混乱,能丝毫不动容。
行了,别矫情了,睡觉!他闭上眼对自己说,一切听起来疯狂,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得到你要的力量,然后或许可以再由你来手刃……
终端突然响起,迷糊间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看,是美咲那家伙。凌晨两点了,他不太想接,终端过会儿便不再响,他翻个身二次尝试入睡,结果刚迷糊,铃又响了,这回再响半天不停。终于,大堆烦躁的思量过后,他磨磨唧唧还是接通了。
“大夜里你撒癔症呢,嗯?”
那头传来的声音丝丝沙哑,美咲说,猴子你没事吧?
“是你有没有事。没事挂了。”
美咲说,别,我听安娜说神奈川出了几档子事,安娜挺担心,我说你……
“啧,什么也没,我成天到晚扒开俩眼就不歇着,你赶紧放我睡觉我谢天谢地,美——咲。”
终端里一阵凌乱嘈杂,闹得本预备直接挂电话的伏见倒不敢挂了。
“美咲?”
我进被窝了,美咲说,嗯,猿比古我最近老想起咱们中学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
“……要怀旧哪天闲着再怀,我睡了。”
这一句换来的是沉默。沉默过后,美咲开口声音仍旧沙哑,猴孙子,我是琢磨不出到底怎么回事,算我瞎想,反正你撇干净关系。
伏见愣一愣,这人真是八田美咲?——什么时候美咲竟挂心起他来,且一向搞不清状况的美咲开始琢磨问题了,关键还一击即中。伏见咂咂嘴,“放心,知道。晚安,美咲,晚安好梦。”
结果放下终端,伏见心里比刚才还慌,一宿没法安睡。
半梦半醒间,伏见又看见了那盆绿萝,一会儿摆于中学教室的讲桌,一会儿置于彼时家中的茶几,一会儿立于吠舞罗酒吧的餐台,场景不断切换,无论哪个场景中,总有一个它,万千灰白,唯它呈现鲜亮的绿色。最后,它出现在比水流的窗前。
梦里梦外,似乎都有一盆绿萝贯穿他整个成长过程,无时无刻不在日光下朝他诡异地招手。他终是朝它去了,却未曾一刻停止过企图——捏一捏它的叶片,捏碎,抻一抻它的藤蔓,抻断。
——它的名字叫小绿。
——我尤其喜欢它。
它就像你一样,它活着,就像你活着。
我见到你,你活得并不滋润,它活得倒旺盛,我咂磨不出个滋味。
那一年我上中学,百般设计,离JUNGLE中的你仅一步之遥,结果你阻止了我。那一年我在吠舞罗,你利用“伏见仁希”践踏我的尊严,又差点搞疯我。你曾叫我变强再来,好,今时今日,我借你的手变得更强给你看。你毁了我很多,教会我更多,你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清晨五点多,流垂着脑袋犯迷糊,冷不丁打出个喷嚏。他睁开眼,先看到一簇拂晓流光下的翠绿,然后看到趴在自己旁边书桌上补瞌睡的紫,紫腿上还放着那把雕花木的尤克里里。
真好。流粲然一笑,转念,又立马打消掉这份安然的温存感。
温存?安然?于他太不合时宜。
流盼着天边的霞,他没想错,他由磐先生那份东西推出的方法果然可行。现下问题的确也有,石板虽部分解封,但经由他传递出去的力量,在平凡者身上适应效果并不尽如人意。他绝非全然不可惜实验体的性命,然则,牺牲必不可少,进化革命以血粉饰,人类整体飞跃前进的大局当前,一个两个个体算不得什么,他们作为人类前进路上的牺牲品,应当感到光荣。而且流从没觉着自己便站在了牺牲品以外的行列,他知道他会有业报,然而和人类前进比起来,他受点业报又算得了什么呢。
“流!醒了!流!今天也睡醒了!”琴坂飞过来落到流肩膀上。流回过神,第一次对陪伴自己十四年的鸟儿下达了噤声令,因为紫在睡觉。
紫。
紫。
只要想到紫,流刚执意打消不去享受的温存感,瞬又回来。对于紫,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在丛林漫长的十四年生长中,流将自己当作根,他要他的丛林倾覆大地。有一位守林人,精心陪伴他身侧,不断灌溉丛林防火防灾。有一只鸟儿,常年随侍他左右,寂静的丛林不再寂寞。他感恩,他以为这足够了,他注定是根,根结不出花来。然而,紫出现了,丛林终于有花盛开。未来,不出意外,那一粒娇嫩的种子亦尚不至陨坏。
他感恩。
从走出巨坑的那一天起,他执意要做最清醒的受难者,同时身为先行者,他也是最清醒的造业人。殚精竭虑十四年,这一天他终于相信根不会枯死,不但因他步步为营争取到身边的石板,也因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了一个延续。
总有谁围绕他身边,让他觉得一切苦都不是苦,一切业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偿。不久前,他尚不知“爱”为何物,却原来在他二十五年的生命中,未有顷刻不为人所爱。
流勾起嘴角,冒出个冲动。
绿精灵的光点自空气中浮出,逐渐包围住紫搁在腿上的尤克里里。屋里响起那首二人颇为熟悉的曲子,敲开一汪心湖,沉没一弯孤舟。伏在流旁侧的紫,慢悠悠转醒。
“感谢你,紫。”流说,“早安。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未来,还有更多礼物我要送给你。”
紫显然没完全醒,睡眼惺忪朦胧,精神游离,恍然如梦。
“你爱了我很久,对吗,紫。”流兀自说着,绿精灵仍在朝霞中跳舞,流总是直白的,“过去无数个黑夜,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吻我,我偶尔知道。现在想一想,人们绝不会那样虔诚地亲吻一个人,除非,那是他的爱人。你一定,爱了我很久。”
紫发着愣,惚游间,眼底浮溢出泪水,潸然而落。
值了。
他终是将他握得暖了。他令他恍恍惚惚,开始体味普通活着的滋味。一切是如此值得。
在神奈川,他们有家,他们沉浸在喧嚣中,看花车和人群,他们分享晨光,享用美食,彼此饱含热烈。每一个清早,他迎着晨曦亲吻他的眼睛。每一个夜晚,黑暗中他拥抱他,祝福他,对他耳语,空气中飞出无数只芬芳味道的蝴蝶。
这一切期许,未成泡影,尽数化作现实。
流看着紫的泪水,坠入那汪由泪注满的湖。他好想,能和紫走得更远,然后看着紫长命百岁。
可是……他要先实现他重生的意义。不以理想决定一生吗,固然是好的,然而这条理想之路牺牲颇重,行道者若还能享受后半截寻常日子,便有失公平了。
不争来日,只求朝夕罢。
流的眼睛在笑,当紫欺身吻他时,他空荡荡的胸腔掀起阵痛。那颗埋在慰灵碑下的心脏,是不是正用力地跳动?——你知道人们总以最虔诚有力的心来回吻爱人,在无数个早晨,热泪盈眶。
翠绿的鸟儿飞到翠绿的植物跟前。紫将流抱在怀里。
他的手摸进流黑色冰凉的裙摆,捏住其中一条同样冰凉的小腿,轻轻揉着,晤热,却没有再上行的意思。“事多,别累着自己就好。”紫细嗅流的发顶。
流蹭蹭紫,赖在他身上,“需要时间,现状正朝着宗像礼司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碍于白银之王,他不好过多干预,恐怕忍得难耐。缺口建立在王权结界薄弱的时间点上,难以觉察,只一次,石板力量便开始悄无声息地外泄,想必再一次,将彻底打开其上束缚。届时也便瞒不住三位王权者,然而,一旦我与解放的石板之力直接相连,没有人能成为我的对手。”
“流啊,”紫刨刨爱人乱糟糟的发,“白银之王……嗯……再加上水管爆炸事故本身,你此策的媒介——那处人工循环水景——可已经被封了,你不是不知道。”
“阿道夫不可能没有一丝察觉,可他长久以求圆满调柔的行事风格,将使他失去阻止我的最佳时机。失去媒介倒无妨,第二次行动,我本就没打算再用循环水作为媒介开展,事实上第二次即便不计后果也没关系,因为只要成功,我与三位王的协议即刻失去效力,没有再与他们假意周旋的必要,可以直接发生正面冲突。只有一个人……”
“伏见猿比古。”紫看向窗台上的鸟与植物,“那孩子似乎与你颇有渊源,他应该不会临阵倒戈?”
“不存在同一阵营,谈不上‘倒戈’,我和他只是棋子关系。于我,留着他有用,毕竟由他操作一些事要方便得多,同时于他而言,我也是他利用的对象。”流顺着紫的目光看过去,“伏见猿比古,他是个自尊心非常强的人,容不得践踏折辱,睚眦必报。他小时候,曾经攻击过JUNGLE的服务器,当时我并没注销他的账号,这些年都有留意他的成长。他在周防尊手下时,我为激化部分矛盾,吓得他险些丧命,是宗像礼司出手救了他,后面发展如我所愿,他去了Scepter4……以他的性格,没理由不恨我,这次他哪怕是计划借我的力再反过来杀我,都在情理之中。”
紫一条胳膊翻过来压住流同侧的小臂,手攥住流的手背,“他怎么可能杀得了你呢。话虽如此,事成后我替你废了他以绝后患,一了百了。”
流摇摇头,“多此一举,亦无需劳你动手。他早晚会做出相应选择,必要时刻,交给Athe便好。”
许是感觉到自己抱着的身子有些微僵硬,紫睫翼簌然。“流呐,”他发出悄不可闻的叹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循序而为,但求无愧你心。”
“你说得没错。”流合上眼,“只是,好久没有死过这么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