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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   天空很明净,飞过几只归巢的鸟。
      神奈川在落一场冰凉的太阳雨。紫的手是温暖的。他用指尖触碰流覆着黑绸子的肩膀,沿上臂一路摩挲到腕子,攥住,轻摁流食指与拇指间那块柔软的皮肤。他的胸口攀伏在流肩胛,一个从后拥抱的姿势,然后微微松开臂弯,倾身,唇瓣滑过流的眼尾,流的睫毛在抖。
      他抬起一只胳膊,从下至上拂过流的前胸,也只触到黑色冰冷的绸缎,最终手心停扣在流心脏的位置,手下并非是静默而深暗的冰窟窿,反是感到有隐隐流动的泉水。流周身力量核心的源,藏在那里。
      而流的右眼是茵蓝的漩涡,紫并未认真观察过它在夜中有否示现变化。只在许许多多恰若今晨般美妙的清早,紫亲吻它,浸湿它,如同问候浮动的光。于紫而言,流一直旺盛地活着,流每睁开一次睡梦中的眼,就是赐他一个恩典。
      “你来了别闹。”流轻轻喟出一口气,滑过声带而泻的字句被他讲得很软。紫让他安心,只有紫能让他这样安心。
      然而他还是侧了侧头,抵开紫的脸,仍执意摆脱掉这份无声的干扰,将视线凝收聚拢在身前亮着荧光的铝硅钢化屏。确切的说,是凝神在磐先生送给他的钥匙里。那一堆又一堆字符,上头的光标有些乱,因为流的瞳孔始终纷乱。
      “小流呀真是,一周了,天天晚上也不睡觉,就坐着玩自己的。”
      “嗯,是的,因为是很有趣的东西。”流接过紫哈气连篇的抗议,给出答复口吻愉悦。他越看这东西越热血沸腾,越琢磨这东西越迫不及待准备实施。然而,他要等。
      “好好好,那你接着玩。”紫站起来,简单地活动几下身体,也就不再管流了——谁能管得了他呀?
      一口气舒不出来,紫摸摸额头,缓缓朝窗口走去,风打在他脸上,他把小绿往避风的那扇玻璃挪了挪。这盆绿萝是他昨晚才搬上二楼的。他望望天,太阳与雨,此外了无他物。天地之间,填塞万物,却也什么都没有。
      楼下五六十米开外的地方,那一落木屋,缠着乱七八糟枯死的枝条。紫之前曾一一耐心地将它们拨开或剪断,露出墙面木头,上边被人刻了不少别国的文字。和这座城市地下道、桥洞、隧道中常有的那种一样,人见了这些字句先是莫名其妙,紧接着便更莫名其妙地被字句包卷,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紫抱着双臂,默然望着太阳雨下的木屋、溪水、假山和瀑布,心中划过波悸。说到底,现在住在这座城里的大部分人,都不是真正属于它。
      而此时,一个同样不属于这座城市的人,出现在木屋前。紫看见了他,并非意料之外。

      这木屋明明属于社区绿化的一部分,却似乎常年无人管理,爬山虎形成天然的铁链,穿过门把束紧它和钩锁。伏见皱着眉,拽了拽它们,其中一根弹起来的枯藤抽到手指,仿佛有意告诉他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也真够奇怪,伏见踏过被雨水浸透的枯草地,知道木屋和人工清溪的下头,再下头,再再下头,就是德累斯顿石板。比水流有意安排的?他想着,回身瞅了瞅那栋房子,视线停在二楼直对他的窗。他瞅见了那一点翠色,下意识便相信,这点翠色就是那盆诡异得住着妖精的绿萝,现下正掩在半拉窗棂后,边和他躲猫猫边和他招手。
      同时伏见自然而然也看到了站在窗边正望着自己的御芍神紫。目光交汇,万籁俱寂。伏见的眼睛里流动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情绪,远远二楼窗玻璃后的人,大抵是捕捉不到。
      伏见挑衅一般,用力推开木屋沉重梗涩的门。
      伴随轴骨吱呀老钝的叫声,呼——里面什么也没有。
      除了随气流振动而掀起的一屋子死灰。
      像每一个公园里装饰用的木屋,这里显然也只是装饰。伏见在里面逛荡了一圈,空荡荡,窗子从内被木条契死,两根木头搭在一起像上帝契于其上的十字架,地板零零蛀有几个虫孔。
      他今天穿的是便服,外面只套了件藏青色的夹袄。他抖抖肩头的灰,从木屋中退出来,站回透明的雨里。一排排假山整齐地罗列在他身旁,令他比实际看起来还要单薄。
      这件外套他穿了很多年,买的时候他的美咲还比他矮了不止一个头,美咲从衣架上拿下来往他身上比划说你穿这个好,他便真的穿了几个年头。过完这个冬,他终于打算扔掉它。再抬头朝那边二楼窗户望去,御芍神紫已然不见了,只剩下半拉绿萝,还在诡异地朝他招手。

      “伏见猿比古,如你所料,最近几乎天天能看见他。”紫往杯子里蓄水,发现壶空了,“嗯,今天药吃了?我看磐先生没来过。”
      “没吃,这些年抗药抗得厉害,治标不治本,有几剂我想慢慢戒了。眼下石板已经到我身边,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好。”
      “好吧,”紫摇摇一小杯底凉白开,“小猿比古他,真天天来呀,预测几时全然投身你裙下?”
      流不太满意紫轻浮的说辞,眉尖蹙了蹙,却也没管紫。
      “马上,这人在波浪里挣扎呢,我允许他的挣扎。毕竟每一个曾经无法保全自己欲望之物的人都喜欢挣扎,每一个对当下生活不满意的人也都喜欢寻找开发新东西,因而也比谁都渴盼独立强权的力量。”流知道伏见猿比古的执拗以及他自身综合在一起的矛盾碰撞,所以流并不急于挖掘它们。毕竟,流喜欢暗示他人,却不喜欢屈身招揽谁。流只等伏见猿比古自己敲开他的门。
      “小流可真坏。”紫嗔怪一句,声音有意捏得娇滴滴。
      流笑笑,“须久那呢,起床了吗?”
      “估计没有。欸——你可别让我去叫,谁爱去谁去,我反正是消受不起。”
      “一会儿白银之王带雨乃雅日来,你师弟不知道来不来。”
      这话从流嘴里溜出来怪怪的,紫翻起眼皮瞥他一眼,“行行行,我去叫。”敷衍着,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又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流朝他点点头。
      关于家里那个行为越发逾矩的熊孩子,紫其实挺烦的。他早就想和流说说须久那的事,一方面他觉得须久那有成年人的小心思了,一方面他又觉得这孩子现在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所以很有些担忧。可流就像压根察觉不到似的,没和他提过只字,他便也没法先开口。
      太多太多事,流欲盖弥彰,流不愿意让别人管的,一定一个字都不说,哪怕对方是磐先生或者紫。那就继续弥着罢,紫想,反正须久那也不能真折腾出什么大乱子来,这孩子再青春期悸动,再偏离轨迹,也识大体晓得分寸。这点信任,紫对须久那还是有的。
      于是紫提着空水壶,往屋外去,绕过须久那的房间,又绕回来。终于他还是拍拍门,朝里头喊:“小须久那,起床!”
      里头没声,紫又重复一遍快起床,里头支支吾吾带出点噪杂。紫叹口气,“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享受早晨,不许赖床,虚度年华可不美噢!”
      似水流年,不是我虚度年华,是你们压根不重视我年华里的心意。须久那咬咬牙,人蒙在被子里,头又埋在枕头下。

      日晒三杆,冰雪融逝。时针停在十与十一的正中间,白银一家三口如约而至。这话听起来挺日常,流的状态可不寻常。其实这一周每天十点半白银之王都会来,然后他们一起去石板那儿,可今天不一样,雨乃雅日现下正坐在流对面。
      紫拨一拨头发,瞧这只小猫咪,发现她不那么怕流了,还伸手够流身前不远处桌上的小章鱼。紫觉得可笑,当初流强调无数次要活捉她回来,现在变相将她几乎控制在方圆五百米以内,流也真够执念她的。可转念再一想,毕竟她是雨乃雅日,和流一样的存在,经流一手改造,紫知道自己说不得流什么,设若能造个金笼子将雨乃雅日关起来……唔,目前这也是不可能的。
      其实这小猫咪看惯了也挺可爱,就像现在,她张牙舞爪一叉子过去,目标鲜明,结果还是手不够快,让须久那率先一步抢走了最后一只炙得香嫩滴汁的章鱼肉。她这叫一个捶胸顿足,表情也太疯狂。
      须久那十分得意,叉着章鱼举起来,对她耀武扬威道:“啃你的米糠菜头去,这儿没你的份。”然后把章鱼放在了流的盘子里,还斜着手切巴切巴,分成一小块一小块。
      流睨了小孩一眼,“须久那你吃,我吃不惯这东西。”
      “我不嘛,流吃,我要吃土豆炖肉!今天怎么没有?”
      “那你就不要和别人抢烤章鱼,等着哪天磐先生给你做土豆炖肉。”
      此话一出,须久那静了两秒,碗一撂,手一推,椅子后撤,迈出腿,“你们吃,我饱了,杀怪去。”
      “坐下!和平时代,哪来得怪让你杀。”
      此话又一出,须久那僵住数秒,想起来什么,看看流,乖乖坐下了。不过他往后一靠,不再说话,也不吃了,一时间满肚子酸水,委屈到家!
      这份委屈迅速串染整个餐桌。流没搭理他。
      “让你见笑了,阿道夫。”
      小白看看须久那又看看流,讪笑着不知该不该劝两句,从桌底下碰碰自家黑助的手背。狗郎看他一眼,摁住他的手,别人家管孩子,咱们不该插话。
      磐先生放下酒杯,觉得须久那挺小可怜,虽然是他逞脸了,但流当着外人驳他批评他,也真有点太不给他面子,这孩子一向要面儿要得紧,流不是不知道。难道流故意的?磐先生想了想,没缘由啊,流总不至于为了雨乃雅日被须久那噎着就动气,还甩排场给外人看,这不是流的行事风格。除非,流就是故意不给小孩脸。
      唉,麻烦。这位家里的好好先生起身给须久那盛汤,沥了好几块排骨扔碗里,“晚上给你做土豆炖肉,勉为其难先试试磐舟天鸡暖冬秘制红菜头山羊煲!”
      须久那耷拉嘴角,好一会儿才别别扭扭接过磐先生递来的那一碗。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该再闹,因为这次流不会由着他再给他台阶下,不仅如此,流还直接撤了先前一直捧他的场子。可他就是委屈,他抢那口肉明明是为了给流吃啊!
      从骚动起到骚动平,紫什么也没说,没表情没表态,小半勺小半勺送粥给流。紫晓得,流确实和他一样担忧须久那,担忧的内容估计都一样。可流在避讳更深层的东西,也不打算用语言来教育须久那,因为教育不动了,流似乎想顺其自然,试图从行为举止方面板正须久那。这种谁谁都引而不发,抓不到关键,只放任内里波涛汹涌的处理方式,只会让一切越来越糟,紫考虑要不要之后他来跟须久那谈谈。
      ……算了,还是算了,紫想,由他来谈话只会让须久那更乱套。嘛,总归大乱子出不了,小乱子不断,熊孩子青春期叛逆,情绪高涨,天天变着法儿跟流证明自己,可方式又教人反感,也是无奈。紫最终觉得,还是应该建议流来和须久那谈一谈,而且谈话中最好将须久那视为什么都懂的成年人,这样或许能有帮助。可是……紫看看自己那比谁都固执的爱人,觉得建议不会生效。一切只好继续拖着。
      拖着就拖着,须久那一个娃娃在饭桌上制造的小骚动影响得了什么呢。吃罢这顿饭,照例白银之王还得陪流去石板那儿,流每天都接触石板就不怕大事脱离正轨。
      餐桌上只有猫仍自顾自美滋滋,而且她像是从流这里尝到了甜头,主动跑流跟前拿了在桌那头够不到的小面包。流望着那双天真无邪的异眸,露出一个疼爱宠物的温柔的笑。

      当天晚上,雨还在下,夜空压得极低,顺二层书房窗户远眺,依稀可以望见灰色的海。流坐在窗边,往下看,看见Scepter4的伏见猿比古,敲了自家小楼的门。他站在夜晚冻透人的雨中,穿着一件呢褐色的夹袄,举了一把只能容下一个人的伞。
      开门的人是紫。紫像是知道这人会来一样,大亮着家里平时不习惯打开的客厅灯迎接他,准备好了棉拖鞋,还递给他毛巾。
      “哟小猿比古,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是不是有急事?不等雨停明早再……”
      “绿之王睡了?”
      紫笑了,摆摆手,将伏见没接过的毛巾直接搭他脑袋上,“没睡,你上去咯,左边第二间,别走错了。”指指二楼,回沙发坐下,二郎腿一翘挺悠闲。
      其实伏见头发并没湿,这毛巾给的没多大意义。伏见扯下毛巾扔沙发上。
      厅里仍旧静得过了头,吊灯是暖色的,房间色调却无法被暖起来。这是伏见第二次来,他插着兜,背有点驼。这一次迈上那楼梯,是他自愿的。
      紫一斜身子,伸手按灭了客厅灯,面孔和身姿霎时隐没在黑暗中。而伏见即将踏进二楼小厅,紫关灯的刹那,他尚有一条腿没来得及逃脱黑暗的卷席。

      二楼左侧第二间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光。伏见站在门口,抬手,放下,又抬手,又放下,他知道他一旦敲了这扇门,即便什么都不做,也给自己染上了洗不掉的颜色。他是挣扎的,可又饱含冲动和期待。然而下一秒,当他的手实实在在敲了下去,他的大脑瞬间清醒明白——他知道他要的,他要得到他要的。
      “请进。”
      他推开这扇门,这一次伴随他的终于不再是老顿的轴骨吱呀声。
      “晚上好,绿之王,我是伏见猿比古。”
      干干净净俐俐落落的房间内,伏见先注意到的,其实不是窗边穿黑裙子的绿之王,而是那盆娇嫩嫩水灵灵的绿萝。
      “呀,晚上好,猿比古,这么晚来,是不是有什么事?下雨呢,冻着没?”
      伏见咂咂嘴,挪正视线。不管比水流怎么说,他知道比水流其实静候自己多时,也知道自己这种主动私下探访的行为,完全不符合身份,所以犹豫着不好再开口。而坐在绿萝边的比水流,正平静安然地等待他。
      “没有要紧事。”伏见托托眼镜,“外头也不冷。”
      “这样。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今晚来见我的人不是Scepter4的监察,而是伏见猿比古本人呢。我非常开心,谢谢你。”
      “你说什么?——又谢什么?”伏见一愣。
      “多年不见,今夜重逢,我自然是开心。快坐。”
      “拜托您,之前见过很多次了。”伏见这回到访和上回完全不一样,比水流让他坐,他没丁点犹豫,旁边有凳子就坐下了。
      “不,这个一定要区分清楚。我说了,今天有幸见到的是猿比古本人,也正因为如此,我心中充满喜悦。”
      伏见舒口气,“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尊称你什么。同时我也希望你不要提过去的事。”
      “当然,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嗯。”
      “我真的很开心啊,猿比古,你一向是个不喜欢笑脸迎人且排斥社会关系的人,今晚却愿意主动来找我说说话,真好呢。不知道你想聊点什么?”
      其实伏见的内心此时此刻也没停止挣扎,他如果现在站起来掉头就走,那么今晚或可等同于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惜,两个小人搏斗一番,总是正势力不希望看到的那方胜利,“……我听御芍神紫说,你想把石板的力量分配出去。”
      “此话有误。”比水流歪歪头,解释道,“我只是将石板的力量解放并传递给他人,我还没有那个资格做分配者。”
      “总之就是差不多这意思。让每个人都有和王权者一样的力量,是吧,但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我的初衷是这样。然而,并不被其他几位王理解呢。”伏见看到比水流露出一个非常难过的表情,“你知道吗,猿比古,看到现在的神奈川,我很心痛啊。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不能再自欺欺人。可现下居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是罹难侨居到神奈川的国际友人,政府动辄说假以时日定将如何如何,动辄又说自己也难啊以狭小土地养活上亿人口,可真教友人们伤透心。”比水流眨眨眼睛,“可话又说回来,他们生来弱小,只好陷在绝望的走马灯里,永远寄希望于他人的布施怜悯,用最卑微的方式排解痛苦。”
      比水流声音极轻,却将“自欺欺人”、“弱小”、“绝望”、“怜悯”、“卑微”、“排解”、“痛苦”几个字眼咬得很重。伏见皱眉,想起刚到神奈川那天,和第六王权者沿途所见的刻在无人问津处的字字句句,没有接话,盯着比水流的喉咙。
      “人们总以为伤痛是可以平复的,妄自欺瞒。然而即便所有伤痕都能被洗去,而眼下这就是重组的世界,那这世界确凿无疑——离死透了不远。欣欣向荣的背后藏着眼泪,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哭泣,那么全体人都不得不跟着背负十字架,平凡人一切状似努力的行为亦毫无意义,为沦灭提速而已。曾经那个尚无异能的你和曾经那个异能并不若现在这般强的你,应该都明白这个心情——啊,抱歉,我又不小心提到了过去。”
      “没什么。”伏见捋了把刘海,低下头又抬起来,“所以你说这么多,意思是你想创造都是不平凡者的世界以消除痛苦?直白点讲,我觉得这不大可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不是人强不强弱不弱的问题。而且你要怎么解放石板的力量?”
      “你说得对,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因而我从未奢想凭一己之力消除痛苦并维护和平,能做到这般伟大创举的人,恐怕也只有青之王。我没有自以为是的本钱,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只希望借石板之力,给每一个人一个机会,一个不需要依赖外界保护,不需要永远卑微等待,不需要勉强听从他人的指挥和束缚,自己为自己开辟道路、改变命运的机会。”
      伏见承认,这一刻他心动了。
      比水流似乎在对他说,你也是我希望给予机会的人。而他想要这个机会,他打心眼里渴望脱离控制和束缚,独自拥有强大实力,自己追逐自己要的,再不被乱七八糟的这个那个干预,也再不掺和一切世间的伪善。
      “所以回归那个问题,你怎么解放石板?——你别告诉我你因为其他几位王已经打算放弃,我不信。现在情况是,宗像室长的结界在石板上,白银之王天天看着你,你真能做得到?”
      “正如你所言,我内心深处从没放弃过。其实,在今晚之前我都很痛苦,不知该怎么做。然后……你来了,”比水流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浮现笑意,“猿比古,你主动来了,我非常感恩你的到来,我想有你在,我们一定能做成很多事。”
      “所以你还是想让我背地里与你狼狈为奸?”
      “猿比古说话可真直接。当然不了,我是永远希望你能越来越好,不能为我这些想法,让你没了前程,再背上叛徒的骂名。”
      “所以你准备怎么样,不用和我兜圈子。”
      房间静谧,伏见甚至听得到比水流轻浅的呼吸声。然后比水流缓缓地说:“老实讲我这些天看到猿比古总一脸为难又无趣的样子,非常焦心,我很想也给猿比古创造一个机会。”
      “你说。”
      “好的。”比水流对他扬起下巴,“我这里是有法子,我们或许可以抱着实验的态度试一试,当然绝对不能被青之王和白银之王发现。我是无所谓,可我怕一旦他们发现,会令猿比古你失去退路。这样我们即便失败了,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过就是继续现下的生活,迎接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任务,得到他人眼中钦羡不已却在自己眼里毫不值钱的提拔。可如果成功,那么你便拥有自立为王,与青之王、赤之王站在同等位置上的可能性。”
      伏见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视线聚焦那盆绿萝,真是诡异的植物啊,他想。
      这是他选择的,他一番挣扎后选择来找比水流。之后比水流又给了他两条路让他选,而他这次只要下定决心择了其中那条比水流想要的路,后面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他都必须和比水流站在一条船上了。
      嘛,倒也没什么。

      神奈川总是潮湿的,气温在回升,早春的土壤孕育生机,就差一场惊蛰雨来唤醒幼胚。昆虫苏醒在大地的缝隙,钻出春泥。南面沿海公路一侧的土丘顶着大片渴盼抽芽的柳,它们用臂弯掩住曾被火焚染的焦腐污木,偏不令谁人瞅见。因为神奈川不承认自己在凋零,它说伤口已然愈合。可愈是明目张胆的绮丽春光无限好,愈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绝望。
      午霞映满小绿苍翠肉乎的叶子,流瞧了它一会儿,有些瞌睡,精神稍微一懈怠身子就往下出溜,结果腿上两手中间塞着的白瓷杯率先滚翻,一股脑粥到地毯上。茶水沿倒扣的杯口沁出一洼反差强烈的深色。流这才清醒,看到状况,觉得倒还好,反正自己也就湿了裙边,凉涔涔贴着脚腕不怎么好受就是了,飞溅的冷茶水也只落了几滴在脚背。
      嗯,他当然还好,反正天天拾掇屋子的人不是他。
      流就是有些意外,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自己怎么也成为这句话针对的主体了。流想了想,把责任推到爱人头上——都怪他由着自己越来越懈怠。如此认识到问题的关键,流仰仰后颈,凭空道:“紫,回来。”
      要真能被现下平静的日子吞没,比水流就不是比水流了。只有穷途末路者才会自欺欺人。
      这样一想,流便觉周身微微不适,一种万物始动,春蛾即将脱茧的疼痛。从腊月到初春,他似乎是睡了一整个冬天,既是做戏给所有盯着他防范他的王看,也是他确实需要养精蓄锐。尤其在石板来到身边后的两个来月,他没有任何越权限的动作,仅仅如同缺水极度贫干的植物般,日日都要到石板身边待会儿,有时会待一整天。他在的时候,白银之王一定在,他吸收力量超过三分钟,白银之王就要告诉他停下,大部分时间,他们聊天,畅所欲言,白银之王经常提狗郎和姐姐,时不常他也会提紫。
      然而这些戏文演给别人看,流自己向来清醒活在戏文外。这两个月,他维持每天至少一分钟对石板力量的吸收,每次都要细细分辨其中第四王权参杂量的多少,他发现,宗像礼司王权结界的强度非常有规律地变化着,基本呈枣核型,两头薄弱。可他发现了这些也不会做什么,因为旁边站着的白银之王一定知道他能发现它们。
      那枚小玻璃匣经人拆开,又原封不动躺回书桌抽屉里。流告诉自己,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紫从木屋小瀑布回来,琴坂已不知飞哪去了。一进屋他发现他的爱人在发愣,脚背湿了,旁边地上还扣个杯子,心道不好,急忙过去将流整个抱起来到沙发上,揣怀里查看。
      “我没被溅到,茶也凉了,不烫。”
      “真成呀,流怎么弄的?”紫瞅了一圈果然只有裙边湿了,想着要不要换一身。
      流似乎知道他的想法,“不用换衣服,麻烦。刚才喝茶,杯子掉了。”
      “谁陪着你呢,杯子不可能自己掉呀。”
      流心想我要说我把雨乃雅日叫来拿吃的,她贪玩吃光了就走,还把她喝一半的茶顺手塞搁给我,我拿不了让她放桌上,她硬是塞我两手中间,——你听了不得气疯了。
      “隔空控制,我新学的技能。改天我变戏法给你看。”
      紫一脸他爱人越来越傻的表情,知道流是不想详说。紫却也能想到罪魁祸首是哪个兔崽子,除了那只个把月来和流愈发亲近的小猫咪还能有谁。偏偏,这只猫流又喜欢得不得了……
      流见紫不说话,前额跟他锁骨上蹭蹭,又用头顶抵抵他下巴,最后整个脸埋他颈窝里了。紫真香,流想。
      “紫。”
      “嗯?”紫听流声音捏吾着,鼻音挺重。
      “嗯,头疼。”
      紫抚抚他后背又揉揉他后脑勺,像在安抚一个小孩子,“咱回床上躺躺?”
      “不用了。我趴一会儿,趴一会儿就好。”
      “疼得太厉害是不是该吃点……”
      “不用,我一会儿就好。”
      紫抿抿嘴,心疼之余,也失落和不知所措,还有些躁。因为流越和他亲,他便越能感知流的疼。随着流越来越频繁地在他面前敞露越来越多的自己,许许多多紫从前压根没想过的事情都出现了,并且它们向紫宣告它们一直存在,只是紫不知道。于是紫也就越发明白,当初磐先生为什么强调他要多担待。
      你的爱人是天才,脑力工作者,王权力量很强大。但你的爱人并非每时每刻都是火力全开的状态,多数时候他是个没事就这儿疼疼那儿疼疼的病人,可他又很任性,只顾自己想做的,你任何提议他都不听,那你一定是又心疼又无能为力。等日子久了,你也一定多少有点烦。
      “流啊,你好像长肉了,重了点。还好石板现在在咱们这儿呢,感觉流跟石板挨着近,身体越发好了。”紫压下烦躁,缓缓开口。
      “它算是支撑我的能源,这点要感谢第一王权者。”
      “嗯……我听磐先生说当初……伤很重?”紫吞吞吐吐,有些事他不该提,却偏想提。
      流越来越放任他了,在他颈窝里微微摇头,头发搔得他痒痒的。
      “还好,就那样,没磐先生说得那么严重。”
      “唔,”紫摁摁他脑袋,埋头亲亲他,“我的流真是又坚强又勇敢,什么疼都经历过,什么都不怕。”
      “没有啊,当时并没觉着疼。”流感到好些了,抬头瞧瞧紫美丽的眼睛和鼻子,“人体受到伤害性刺激和感知疼痛并非是不可割裂的,也就是说,受伤不一定会疼。疼痛是主观感受,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但当人体遭受过于重大的创伤,肾上腺素分泌旺盛,精神处于极度亢奋或恐惧中,就会忽略伤害性刺激,疼痛神经被内源性抑制系统压制住……嗯……好像我说多了……反正我那时候不仅不疼,还格外精神呢,不骗你。”
      紫眉尖蹙着,竟然一点也不烦了。他觉得现下这样一本正经跟自己认认真真解释的流,超级可怜见儿,特别招人疼。紫蓦然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
      因为多数人总是天天想着买这买那,用多余的财富买多余的东西,明明手头有宝贝还这嫌那嫌。所以如若一个人一辈子都能珍惜一件事物,那么这人本身已是一种富有,之后将对这件事物升起一种强烈的归属感。
      御芍神紫一向是个自由的人。御芍神紫从来最清楚自己要什么。御芍神紫曾以为人都最爱自己,灵魂只能独行,没有归处。终于这些日子,御芍神紫发现自己落脚在了某个地方。
      人们总以为,御芍神紫肩头落着的,是代表了第五王权者的鸟,此外没有更多意义。
      原来其实——,其实是御芍神紫这只鸟,落在了比水流的肩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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