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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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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月在窗,一灯荧荧,漏声滴断,案上青铜小鼎中溢出淡淡烟霭,室内隐隐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非兰非麝,却有种轻曼婉约的缠绵。
白玉堂坐在桌边,随手把玩着茶盏,看那一点残汁在莹白的细瓷上辗转流连,烛火明灭,映得他的目光也时亮时暗,阴晴不定。良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一言不发的展昭,淡淡道:“由东京至汤山,遥遥千里,你辛苦走这一趟,想必也不是为了来这儿跟我喝茶赏月的。现下骥儿在西厢已睡得沉了,这屋子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那对凤眸目色分明,清华如水,依稀仍是多年前初见时的神采,无数前尘旧事,纷然涌上心头,丝丝缕缕尽是难以割舍。展昭胸口一窒,喉中仿佛哽了什么,原本要说的话竟怎么也吐不出口,默然半晌,却只是涩声道:“你,你把骥儿教得很好,这两年,实在辛苦你了。”
白玉堂不耐的一挑轩眉,唇边泛起轻讽浅笑,道:“辛苦我了?我在这里躺了两年,什么也不用做,骥儿前后打点,服侍汤药,辛苦的人怎么会是我呢?”他望着展昭,缓缓道:“猫儿,你当真没有别的要说了么?”
那炙热如火的眼神,让展昭心中剧痛难当,两年前,当那人说“我只是不能确定,你是不是一定不会放弃”时,也是这样看着他,期待着一个承诺,可一如两年前,那人想要的承诺,他不能给。展昭微微别开头,不忍再看那人的眼睛,只低低道:“玉堂,是我负你!”
白玉堂轻叹一声,慢慢道:“当年你并未对不起我,先离开的人,是我。真要说辜负,也是我负你,不是么?你大老远跑来,当然不是为了清陈年旧帐,如今你已没有婚约之累,却仍然选择放弃,是么?!”凤眸冷洌下来,好像天山深处万年不化的坚冰,他猛然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厉声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又岂会纠缠不休,从此你我二人,各不相干!”
展昭咬牙不语,双拳紧握,掌心被指甲刺出血来,可这些微疼痛,哪里比得上他心中万针钻攒的苦楚煎熬。
白玉堂死死盯着展昭,良久,蓦的轻轻笑了,摇首道:“展昭啊展昭,想不到这许多年过去了,你居然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自以为是,自做主张。”
展昭一愣,抬眼却见那人意态悠然,神情自持,方才种种伤心愤怒之色,竟都已烟消云散。展昭心下一惊,只道他难过太甚,心绪失常,不禁担忧道:“玉堂,你……你没事吧?”
白玉堂却不理他,径自斟了两盏冷茶,举杯道:“展兄,你我之间私情虽断,毕竟还有多年同袍之谊,展兄右迁诸卫上将军,如此佳讯,却不告知小弟,未免太过无情。展兄无情,小弟岂可无义,就此以茶代酒,跟展兄道一声‘恭喜’了。”他一口将茶饮尽,苦得咧了咧嘴。
展昭望着那杯茶,目光颇为无奈,轻叹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白玉堂冷哼一声,道:“展兄贵人多忘事,小弟的义兄颜大人,乃是朝中御史大夫,与小弟常有书信往来。是以小弟虽蜗居山中竹庐,对朝堂迁谪,多少还知一二。”
展昭沉声道:“去年七月,西平党项酋首李元昊叛乱,数月来连犯我环、庆、延诸州,沿途烧杀抢掠,民不聊生。西北边境诸州,冗兵坐食,战力羸弱,抵不住羌人铁骑,节节败退。皇上征调五万禁军,赶赴延州,五月初,我便会随军出征,戍守西陲。”
白玉堂微微冷笑,道:“白某谨祝展大人旗开得胜,所向披靡。”展昭满眼苦涩,哑声道:“玉堂,你听我说,冲霄楼役后,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此次延州形势危急,两军交战,刀枪无眼,我……”
白玉堂眼色一寒,冷冷打断他,道:“是以你忙不迭的赶来汤山与我断交,唯恐到了战场之上,被我这个废人给拖累了!”听了这话,展昭只觉好像被当胸戳了一刀,强自压抑,面庞微微扭曲,却还是露出了痛苦伤心的神色,瞳眸也愈发黝暗得不见神采,一时间竟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白玉堂目光灼灼,似笑非笑,淡淡道:“可惜啊,天不从人愿,本朝重文轻武,真打起仗来,领兵之将奇缺,皇上只好连小弟这样的也拿去凑数。展大人,小弟不才,忝居中路护军,到了延州,还请多多担待。”
展昭猛地一震,失声道:“什么?”他情急之下,站了起来,急道:“你伤势未愈,皇上怎能命你出征?!玉堂,你不要去!”白玉堂轻轻笑了,眼神却无欣意,悠悠道:“展昭,于公,你我品阶相同,你管不到我,于私,如今也没有什么交情,我怎么会因为你一句话,就去违抗圣旨呢?”
展昭长吸口气,渐渐冷静下来,那人原来早已知道一切,也早就有所打算,那人一定在等他来,在等他欠下的那个承诺,而他,到底还是让那人失望了。只是有些话,他必须要说出来,也许错过这次,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展昭轻轻握住白玉堂修长的手,低声道:“玉堂,你精通兵法韬略,若是为将,那会是羌人之忧,百姓之福,单是你运筹帷幄的本事,也已胜过我百倍千倍。我不愿你去,实是存了私心。你可知道,我平生最后悔的,就是让你独自去闯冲霄楼,而战场之凶险,更胜一座小小机关楼,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我绝不能再牵累你身处险境!你说我懦弱也好,愚蠢也罢,只要知道你还好好活着,我宁愿从此再也见不到你。”
听了展昭的话,白玉堂的眸子隐隐亮了,仿佛冬夜里燃起的两朵寒焰,眉宇间浮起一种展昭无比熟稔的,骄傲自持的神采:“展昭,大丈夫处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赴襄阳,盗盟书,乃是职责所在,与你我之事并不相干。现今外侮当前,山河破碎,我白玉堂空有一身本领,又怎能磋砣山野之间,当真血洒沙场,马革裹尸,也不算虚度此生!”
一番道理讲出,掷地有声,展昭无言以对,但看着那人憔悴消瘦的面容,只觉热血上涌,心底深藏的恐惧化为怨怒,喷薄而出,他咬牙道:“白玉堂,这不是你意气用事,恣性而为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你这样带着伤去延州,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告诉你,我害怕,我害怕得要命,我怕你再受半点伤害,我怕自己无法护你周全!”
白玉堂面对展昭难得一见的怒气,只是一挑轩眉,缓缓道:“我只问你,当初你以为我死在冲霄楼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展昭胸中一阵剧痛,那时他恨自己不能和那人死在一处,手上忽然一紧,却是被白玉堂反手抓住,那人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捏碎他的手骨,望着他的那对瞳眸,似悲似喜,那人用几乎是恶狠狠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展昭心头一怆,又有道不出的释然。那人养伤的日子里,他念兹在兹,无时或忘,夜不成寐之际,想到那人仍在同在一片月华下,漫长岁月,寂寞孤清,他都无怨。也曾想过就此归隐,与那人三江五湖逍遥了去,可天下百姓,他抛不开也放不下,只得任由昔日亲密无间的人,成了那咫尺天涯、黯然神伤的挂念。只是心底深处,他始终怀念着从前的时光,天天与那人在一起,朝堂诡谲,江湖险恶,他却觉得幸福安详。
白玉堂轻轻叹息,云破月来,这一叹访佛传了千载,传了万年,再自夜风送来,耳畔乍听似的:“猫儿,这些年过去,你仍是当初的展昭,我也还是当初的白玉堂,我们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他的声音淡泊得像日出前的晨雾,然而这短短几句话中,实是包涵了无限的深意。
展昭沉默半晌,终于好像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微微一笑,笑意中依稀是看破世情,隐约有历尽沧桑,前路依旧艰难,他却已经想通了。“既然我们都没有变,那就不要再分开了罢。”他望着白玉堂,这样淡淡道出了同生共死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