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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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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夜,静谧幽远,万木轻摇,鸟栖虫默,月华泻地,其清若水,落在襟前,却寂寞如霜。
白玉堂站在院中,仰头望着天空中皎然一弯新月,悠悠道:“如此月色,最宜佐酒,猫儿,你说是不是?”月光下,他的面容苍□□致,仿佛美玉雕成,原本刀削般犀利的轮廓,被月色柔和了棱角,天上的繁星皓月,比起那对明亮的凤眸,竟也失了颜色。
展昭刚从屋中取了披风出来,正要给那人披上,闻言手下微微一顿,淡淡笑道:“难得你有这样的好兴致,可惜酒已被我们两个喝光了。”
白玉堂从他手中接过披风,自己披了,低声道:“这么多年了,你的厨艺丝毫不见长进,做出来的饭菜,若不喝酒,让人如何下咽!”微垂的凤眸里,藏着戏谑的笑意,可是展昭却没有看见,他的心思已不在这里,他记起了上一次同处月下的夜晚……
“我要走了。”说这话时,白玉堂的语气十分淡然,好像提起的不过是吃饭睡觉那样最平常不过的琐事,他的神情也是无比随意,仿佛他只是出去巡街,顿饭功夫就可回转一般,唯有他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疲倦,轻轻的忧怅,和深深的无奈。
短短四个字,听在展昭耳中,却像午夜的惊雷,翻滚来去,轰鸣不止。无论境况怎样艰难,那人一直在他身畔,不避不退,他私心以为,那人会永远在那里,在只要自己一回头就可以看到的地方。然而此时此刻,那人却站在自己面前,平静的说要离开。
震惊之后,愤怒有如狂潮泛滥,展昭浑身颤抖,嗓音在极力压抑下已经哑不成声:“为什么要走?难道你就认定,我一定会放弃你?”原来那人并不相信自己,因此才可以如此轻易的背弃自己的信任。
“我只是不能确定,你是不是一定不会放弃。”白玉堂一字一句的回答,毫不退缩,坦坦荡荡。他的神情依旧漠然,可原本淡若春水的凤眸,突然炽热了起来,那样深深的望进展昭的眼中,好像在宣布什么,又好像在等待什么。
展昭却在那么炙烈的眼神中渐渐冷静了下来,怒气消退,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倦和无奈。那人知他之深,更甚于他知自己,真的不会放弃么,关于未来,他原来也和那人一样不能确定,而本来就要脱口而出的承诺,最终化成一声长叹,消散在风中。
白玉堂冷冷笑了,薄唇弯成讥诮的弧度,眼神却蓦然黯淡了下来,仿佛燃尽心血成灰,低声道:“一边是父母遗命,亲长托孤,一边是背德之情,礼法不容,无论怎样选,都是辜负都是错。其实你又何需为难……”他仍然望着展昭,深邃如夜的凤眸中,好像鸷伏了许多心绪的纷乱,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的空茫,他的声音骤然变得淬厉如剑锋:“我白玉堂,从来不是死缠滥打之辈!”
“展昭,今日你我缘尽,就此别过!”那人转身离去,断冰切雪般决绝,衣襟随风飘起,却划出一道依依的轨迹,夜色中的单薄白衫寂寞如霜,那人瘦削的背脊挺得笔直,颀长的身影骄傲不屈,一如当初。
展昭默默看着白玉堂离开,他们之间,隔着孝义二字,咫尺便成了天涯,长相守也只是迷梦一场,天地苍茫无际,岁月悠远无边,他孤身一人,那人已经远去。展昭心头剧痛,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在雪色月光中,红得凄艳悲凉。他仰起头,唇边也露出了和白玉堂一模一样的讥诮笑容,这样的夜晚,天际竟然挂着一轮满月,世间断肠之人情何以堪!
就在两年前的那夜,白玉堂离开了开封府,随颜查散去了襄阳。半月后,展昭奉包大人之命,赶到襄阳助颜查散彻查襄阳王,那人却已去了冲霄楼。
噩耗传来时,满室哀声,展昭却流不出泪。他无法相信,那个骄傲凌厉的人,会这样无声无息的撒手而去。他更不能接受,那人在冲霄楼流尽鲜血,自己却没有在那里与他并肩而战。他从没有像那时那般痛恨过自己,为什么他会放手任那人离开,为什么他没有早到襄阳一步,为什么那人不在了,他却还活在世间。
斯人已逝,展昭悲恸于心,只觉天地之间,都无可泣诉,昔日中一味执着的,一味坚持的,全都失去了意义,若是能换得那人重生,他便是不孝不义,身败名裂,却又如何!
可是那人毕竟没有死,当白玉堂终于自漫长的昏迷中醒过来后,被周身的伤口折磨得食难下咽,寝不安枕,凌迟般的剧痛,日复一日,仿佛没有尽头。那样骄傲的人,也熬不住这样的疼,在病榻上辗转呻吟,展昭却只能守在一边,束手无策的看着那人倍受煎熬。
有一日换药,白玉堂再一次痛得昏死过去,展昭握着那人冰冷的手,蓦的发觉自己已有了后悔的念头。他后悔与那人相识相知,彼此牵绊,如果不曾相识相知,也许如今仍是蓝衫自在,白衣逍遥,如果不曾彼此牵绊,也许如今已然天各一方,不顾前尘。
他实在不愿,再这样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那人受伤,自己却无能为力。与其如此相守,倒不如相忘于江湖,只要知道那人还好好的活着,他一个人也能走下去。那时候,他默默的想,也许,该是他放手的时候了。
“这么出神,想到什么了?”白玉堂微微侧首,望着展昭,笑意已从眸中褪去。展昭避开他的目光,只是低声道:“夜里风大,你身体尚未康复,不宜久站,还是进屋去吧。”
白玉堂眉心微微一蹙,面色慢慢冷了下来,转身走进竹庐,走得急了,左膝动作显得僵硬许多。展昭看见那微跛的步履,眼神不由一黯,心念终于坚决起来,他已不能再犹豫下去,今次定要做个了结。
正在此刻,浮云蔽月,竹涛低吟,拂上孤寂的山颠,却像哀伤的笛韵,流露出人间恻悱的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