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露浓

4、江湖闲话（3）

　　也不知等了多久——焦虑压迫的简波并无法计算时间——他开始听见客栈外的嘈杂：沉重的脚步，金铁撞击的脆响，偶尔的叫唤怒骂。简波只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完全无法猜度下面会发生什么。他转头看黑袍客，只见那人一动不动，但是黑色衣料下面一只苍白的手却紧紧握成拳，似乎强自忍耐着。突然“轰”的一声巨响，然后有人从客栈大门摔了进来，将门板都撞得七零八落。简波定睛一看，就看见那躺倒在地上的正是之前的山东一剑。又有一人跟着从破碎的客栈门走进来，是个长脸黑皮肤的大汉，一手拄着剑一手捂着胸口，但仍然满面不屑的冷笑。
　　“能把我逼到这个份上，老子敬你是条汉子，”长脸大汉狞笑着说，“山东无人，你这个一剑勉强算数。我劝你把你的人都叫回来，早点认输，你们几个还能保全性命。你也知道跟你来的那几个人有多少本事，你再不想清楚可就都躺下了！”
　　长脸大汉话音方落，又有两人进来客栈，站在了长脸大汉身后，同样不屑地看着山东一剑。他们两人身上也染了鲜血，但至少还直直地站着。其中一人沉声说道，“总刀把子，把他们都干掉算了，我倒要看看将来还有谁敢觊觎黄金羽！”
　　长脸大汉“哼”了一声，冷声答，“倒也不用了，留他一条狗命也好把话传出去。再若有人不识好歹就怪不得我等心狠手辣了，” 说着他收剑回鞘，“我们走，尽量早点赶到洞庭湖，最好这一路也别再生是非了。”
　　他转身转了一半，突然听见有人说道，“别走。”语音极其生硬。
　　长脸大汉停下脚步又转了回来，“谁，想干什么？”
　　黑袍客缓缓起身。之前他同简波一起缩在客栈一角，藏于阴影之中，客栈里对峙的几人完全未曾注意到他。但这一刻他站了起来，足足六尺余高，就算仍然被黑色风衣遮掩也仍然好比突然遮住万里晴空的乌云，带来狂风暴雨的前兆。
　　“黄金羽拿出来，我要看它，”黑袍客用别扭的官话说道，“可能那是我们的东西。”
　　长脸大汉顿了片刻，似乎是吞了一口空气，逼着自己顶住黑袍客的千钧压力，说，“还有不知死活想要打黄金羽主意的蠢材么？”
　　黑袍客顿了片刻，然后转头用法语对简波说，“神父，麻烦您当一下翻译，把我说的话尽量准确地转告于这些人。”
　　简波只好站到黑袍客的身边，开始翻译那些貌似十分耐心的解释，道，“我不想伤害你们，所以不会和你们动手，但是请让我看看黄金羽。如果不是属于我们会社的东西我再不会打扰，但是如果是我们的东西我一定要收回。你们自己拿出来。让我出手多半会伤到人。”
　　这个时候山东一剑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又说，“果然，果然！你这怪物果然也是冲着黄金羽而来，我早该知道。乾坤会的朋友我劝你们一句，趁早信了这个怪物的话，乖乖地照他说的做，否则你们三怕比我这一伙人还惨！”
　　“啊呸！山东猴儿，你以为你的救兵管个屁用？”长脸大汉怒喝一声，刷得一下拔出长剑，指着黑袍客说，“老子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伤到俺！”
　　黑袍客短暂地叹了一声，伸出手来。他的指尖有蓝白色的电光跳动，然后就只见长脸大汉手中的剑直接飞到了他手中。长脸大汉大怒，揉身扑上，但他这才进了数尺就被一股巨力丢了出去，只砸到了客栈门口。传说内家功夫已臻化境之人有一种“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但凡被敌人碰上了一片衣襟就可借力打力将对手摔回去。可他方才离那黑袍客至少还有五六尺距离，如何竟被隔空摔了出去？再想想黑袍客方才夺剑的手段，便让人觉得这已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分明就是妖魔鬼怪！长脸大汉颤抖着爬起来立在客栈门口，内心几乎全是夺路而逃的欲望，却又不敢逃窜。黑袍客赤手空拳地握着银光闪闪的剑刃，只轻轻一抖，下一刻手中的剑便断成了三段。他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了一串。长脸大汉他们听不懂，简波可是听得很清楚，方才黑袍客用法语感慨道，“韧性这么好，只断了三截；没想到东方的锻造技术竟能让普通百姓也拥有这么高端的刀剑。”
　　简波是又惊又怕，哪里还顾得上翻译，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直退了好几尺距离。而黑袍客面前的几个江湖人士更是噤如寒蝉，连方才尚能怪笑的山东一剑都不敢再出声。黑袍客又一抬手，有一截断剑便朝着长脸大汉飞了过去。虽然隔着一整个客栈但瞬间剑刃便到了他眼前。长脸大汉只能闭目待死，但不想剑刃擦着他的脸飞过，精准地在他脸上拉出一条血口，却没有伤到要害。
　　“把黄金羽拿出来，” 黑袍客的声音仍然是平和的，望向简波等他翻译， “我保证，如果不是我在找的东西我一定还给你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脸大汉颤抖着说道，“谢，谢大侠不杀之恩，但这，这黄金羽，这当真不在我们身上啊！！”
　　“嗯？”黑袍客沉思良久，最后却是说道，“我不会凭你一句话就信了；我要搜查，亲自。”
　　长脸大汉只道他要搜身，没想到黑袍客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又过了许久他长叹一声，低声道，“原来我要找的东西真不在你们身上。”
　　“我乾坤会行事一向小心谨慎，如果真是我们三个带着黄金羽如何能让江湖上那么多人知道？我们只是个障眼法。大侠明鉴，明鉴！”
　　“那么，”黑袍客又问，“谁拿着黄金羽？”
　　长脸大汉一时不答，面上几分犹豫。黑袍客又是哼了一声，语气顿时就冷了，说道，“你显然知道答案，那就赶紧告诉我。不要编故事，我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否说谎；更不要想着保密，我有很多种让你开口的方法。难道你想尝尝雷电加身的滋味？”
　　长脸大汉哪里敢再搪塞，急忙道，“其实这三枚黄金羽乾坤会全权托给了唐门。十日之后的金羽大会上会由他们奉出三枚黄金羽昭告江湖。黄金羽一枚由京城出，一枚由川中出，一枚已经在洞庭湖了。不过唐门走什么路线，什么时间，这些事情便是我也不知道。”
　　黑袍客想了片刻，又问，“洞庭湖在什么地方，能否十天内到达？要怎么走？”
　　长脸大汉便答，“我们本拟慢慢顺着官道一路过去，应该十日正好到了。”
　　“那你们和我同行，”黑袍客还指着山东一剑说，“你也一样，陪我一路到这个洞庭湖去。我要参加金羽大会。”
　　他顿了片刻，又看着简波说，“也要麻烦您陪我同行，神父，我非常需要一个翻译。耽误您的行程我深感歉意。我保证，十日过后的金羽大会结束我再不耽搁您，随您去向，甚至还可以保护您上路去您要去的地方——毕竟您单身一人在这异国他乡并不安全。届时我一定会给您金钱上的补偿。”
　　简波苦笑。他难道还能说不？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很好，”黑袍客复又坐下了，朝着几个江湖人点了点头，“门外还有几个人，他们伤得更重，所以他们不能离开。去帮助他们，给他们一些药，让他们安全离开。然后你们休整一会在这里。趁着你们休息讲些故事告诉我：黄金羽的传说，你们再讲得详细点，我还要知道乾坤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唐门又是什么？”
　　旅程开始的时候简波简直满心怨气，好端端地竟成了一伙强盗的随从和翻译。他们这一伙人实在太不伦不类，走到哪里都让人侧目。之前简波的红发蓝眸教士装束也让人侧目，但是多半是些好奇的善意目光，而如今环绕他的目光里只有提防恐惧亦或者不屑。简波知道自己在这大清国是外国异族，但仍想凭着一腔热枕和上帝的指引终能融入汉人之中，没想到被一群强盗一搅合更成了让人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不免气闷。但和这些江湖人相处了几日之后，他的怨气便渐渐消散了。黑袍客一直让几个江湖人士讲武林诸事，从三教九流各门各派讲到风流趣事，似乎就没有黑袍客不感兴趣的故事。黑袍客出手颇是阔绰，吃饭住店都选最华贵的地方，从来不心疼银子，对那几个江湖人士也颇是有礼，到后来诸人也愿意给他说各种各样的江湖秘闻。他们很快发现黑袍客对中原武林当真是一无所知，唯一听说过的名字就只要天下闻名的少林寺。
　　“我的一个朋友在印度居住，精通佛学，”黑袍客说，“他告诉我远东佛门弟子多习武，以武力捍卫众生，这就是你们说的少林寺？”
　　几个江湖客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最后又只能添油加醋地将少林的来龙去脉——至少他们几个知道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这个过程中简波终于渐渐了解同行的四个江湖人。那个号称“山东一剑”的姓蔡名取道，不同于一般江湖人他来自于还算富足的海边晒盐户，也识字读书。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才被父母送去习武，少年时当了多年的镖师，如今也成了山东有些小名气的侠客，在华北道上颇多朋友。而那个长脸大汉叫许三，从小死了父亲，贫困交加才入了乾坤会，因为于习武颇有天赋，再者在乾坤会的时日很长，三十多岁便当上了乾坤会的华北的总刀把子。另外两人一个叫孙越，一个叫吴大，也是和许三差不多的经历，如今是许三手下的堂主。听这几人述说江湖诸事，简波只觉得自己突然就看见了一个全新的陌生世界，是呆在紫禁城中教西学，甚至是独自穿梭中原大地的自己全然摸不到边的世界。虽然不过短短几日，他终究放下了戒心，甚至还向同行诸人介绍自己，讲述了几件法兰西的趣事。
　　同行的第六天，入夜后一行人来到一家价格高昂于是门可罗雀的客栈里歇息。多喝了几杯的许三壮起胆来对黑袍客说，“这个，大侠，我们还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号，这都没法称呼。不知道可不可以告诉小的几个，今后也好心服口服地告诉别人是载在了谁手上。”
　　黑袍客一时不答话。简波正想翻译，黑袍客却对他说，“不用，神父，我听懂了。这些天来一直未向您介绍自己，真是失礼。”
　　说着他站起身来，终于摘下风帽，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庞，一双绿宝石一般的眼睛熠熠生光，黄金一般艳丽璀璨的微曲长发扎在脑后。这几日都在赶路，但他领口层层叠叠的生丝领结仍然纤尘不染，更显风度翩翩，却也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群盗早知道这黑袍客不是汉人，但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却仍不免惊讶——竟然是个西洋人？东瀛和西域皆有武术大家，这些江湖中早有传闻，只是未听说过西洋也有个中高手？
　　黑袍客向简波颔首鞠躬，礼毕方才又坐下，说，“我是尤尼亚斯-雷昂-冯-霍亨索伦，来自普鲁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