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议事 ...
-
陆疤进来后,三个人走进议事内屋,言峰关上了房门。
刚刚那顿饭陆疤吃的不顺心,未曾吃饱,从桌上拣了个梨来吃,吃相凶神恶煞。
言峰探头问道:“那事情清楚了吗?”
陆疤一边吃梨一边道:“京中传回来的消息是这样。两大织造局的司礼监大太监全调回宫里,苏州织造局暂不裁撤,缩小规模,并入江宁织造局。那个文保应该早就知道消息,但一点没和下面的人通气。今日吃饭,我看那几个管事,还是乐呵呵的,还不知道自己饭碗砸了。”
言峰叹道:“丝织的生意看起来是做不得了,言家的半壁江山已失。”他又追问道,“漕运如何,我看张掌柜一幅力不从心的模样,怕是这门生意也不好做。”
陆疤道:“言大哥,江西至太仓至扬州一带的漕运原本就是块好吃的肥肉,这一带鱼米之乡,既无匪寇,又风平浪静,扬州万家不是不能做,而是懒得做,因为他知道,给任何人做,拿大头的都是他,倒不如分出去,省点力气。我们言家仗着和官家的关系,吃了一小段漕运,如今司礼监一调走,哪家上前说句话,就可以抢了我们生意。况且……张掌柜年纪也大了,如今管事的是他儿子,张掌柜和言家同心同力,但他儿子可不是,说到底,这只是一份人情生意。”
言峰点头,捻着胡须沉吟。
言英在一旁听了半日,道:“父亲,你心中应该早有算计了。”
言峰道:“这漕运的生意当时是不得不做,如今却是不得不不做了。我想把江南的漕运仍旧归还万家。现在做漕运,挂着朝廷可不行,还要靠漕帮,漕帮又和罗祖教、莲花教有所牵扯,我们难以制衡各方的力量,只有万家有如此实力。我们,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小杂鱼罢了,他们要吃我们,随时可以吃掉。这块肉,难咽,我就不吃了。”虽说如此,但是江南漕运每年走数百万石粮食,进项多达七八万白银,一时要割掉,他心中真心不舍。
“父亲,如今北方有流寇之乱,万家北边的生意也有影响,他一定会回头来和我们抢南方漕运,您不如在朝廷下命令缩减织造局之前,双手奉还万家,还可以讨个顺水人情。日后国家安定了,这门生意还是要交给我们做的。另外,裁减苏州织造局,对我们来说,并非不是机会。江宁织造局规模小,生产不足,大部分还需从苏州购入,以父亲和江宁织造局管事的关系,仍旧有机可乘。”言英低头想了一想,道,“管织造的余掌柜并不是个老实人,我曾经翻阅过近几年的账目,明面上没有问题,但暗中都动过手脚,他虽聪明,却并非没有纰漏。这次借这个机会,重新审阅账簿,让他把亏空补上,数量不大,但也得有两万两银子。”
言峰朗朗一笑:“你什么都知道。”
陆疤也笑起来,他笑起来,半边脸被刀疤扯着,倒像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小蕉,我的儿,你虽然变成了个男的,但是伶牙利嘴可一点没变。”
言英仍旧冷冷的。
陆疤又说:“只是脾气变坏了,不爱笑了。”
织造和漕运的事情都定下了,言峰开始询问海货的事情,“这海货还能不能做?”
陆疤已经两年没有出过海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如今朝廷的海禁比从前更紧,言家的大船租出去做了渔船,合同定了三年,要收回来的话,还需一年。陆疤摆手说:“如今的时局,别人都躲着不出海。南洋的海寇太猖獗了,还有红毛鬼子的海盗船,都装着许多大火炮筒,丢个铅弹足有五六百斤,直接把甲板压塌,以致沉船,这条线如今堵得死死的,除非往倭国去,也许得十分小心。”
言英起了好奇心,问道:“哦?”
“海寇也就算了,倭国的商人极为不讲信用,船入了港,一群人冲上来,砍菜切瓜一样把人都剁了,再霸占货物,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所以倭国那条线,领头的人得见过世面,狠得下心,下得去手,船上的火药装备也要够。”陆疤道。
言英笑道:“三年前上好倭刀一把才十五两,如今已经飞涨至五十两,都是商贸不通的缘故,我们这边是这种情况,他们那边的丝织和瓷器一定也涨价很多,倭国对于丝织品的需求一向很大,如果货船顺利运达,就可以坐地起价,好好赚他个一笔。从来富贵险中求,我看是时候把海货捡回来了。”
言峰道:“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其他的都是坐以待毙。”
陆疤性情爽直,听了东家决定了,立刻说:“既然言大哥已经决定这样,我这几日把兄弟们都叫回来,这段时间备货。出海要等海风停了,十一月份才行,还有半年的时间可以做准备。”
三人计定,言峰便让言英去准备货物,列出清单,又让人备了酒食,一直坐到五更时分,才散了。
文洛走后两个月,便寄来了第一封书信。文洛的字写的非常周正,得二王之韵,又有米蔡的倜傥,当年他乡试会试高中,一小半的功劳就在于这手好字。这封信很长,足有千字,言英细细看过了,心中欣喜,又从头看了一遍。
“飞卿贤弟,两月不见,分外挂念……”
大约刚到京城,文洛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他在信中给言英把京城描述了一遍,整个内城全依照阴阳五行所造:宫墙,殿柱用红色,红属火,属光明正大。屋顶用黄色,黄属土、属中央,皇帝必居中。皇宫东部屋顶用绿色,属东方木绿,属春,用于皇子居住。皇城北部的天一门,墙色用黑,北方属水,为黑。藏书的文渊阁,用黑瓦、黑墙,黑为水,可克火,利于藏书。天安门至端门不栽树,意为南方属火。这些学问细数起来,也称得上有趣,他还画了一张京城的大致地图给言英。
他进城便在安定门附近买了一套小宅院,院中有一棵大槐树,北方天气尚且寒冷干燥,每日起早去文馆上班,十分不适,夜间多有咳嗽,请了郎中来看,原来是水土不服以致肺气不足,已经开始吃药调养。中书舍人的工作只不过是分拣奏章而已,文洛自幼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所以做的十分轻松。
此外,在文洛来京城述职的路上,发生了一件怪事,那便是随同的门客李莱逃跑了,跑的时候,从文洛的褡裢里偷了二十来两银子,留了一封书信,讲了出走原委。这李莱原本就是甘陕人士,二十余年前才到苏州,他原和闯军的头领李自成有表兄弟的关系,如今听得他在西北壮大了,想攀攀李自成的关系,求一份富贵,干脆跑去投敌了。
此外,文洛便问了问他的话本子付梓事宜,让言英给他寄几套来。
小丫头舒月只觉得小姐收到信的那天,举止很奇怪,平日紧绷着的脸舒展了,心情好像好得不得了,一整日都坐在窗前,将那封信翻来倒去地看,最后,郑重其事地将信收入信匣中。
其实这些天言英过得着实辛苦,文洛的信是难得的慰藉。自从计定要重新开通船运之后,言英便不曾歇过。一是重新清算织造的陈年旧账,请了十几个账房来帮忙,七八天才算完,两大箱子的账本里竟然算出七八万两的亏空,余掌柜如蚂蚁搬家似的,肥了自家腰包。虽说水至清无鱼,这七八万两,若放在十年前,言家自然不放在眼里,可眼下,却是性命攸关的本钱。账刚刚算清楚,那两箱账目却被人放火烧了,言英气得肝疼,却又无可奈何。言英让余掌柜补足亏空,可这老余不厚道,摆出了一幅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竟是不肯,言家亦拿他无可奈何,此事只好罢了。
其二,便是招募海员之事,陆疤两年没有出海,许多伙计都回了老家。原本出海就是用命做本钱,不少海员回家之后娶妻生子,安稳下来后顾念老婆孩子,就不肯再出来了。如今肯再跟着陆疤出海的,只有十之一二,需要重新招募。其三,就是准备货品事宜,细细条条,需要安排得十分妥当。三桩事情,没有一桩能够省心,言英又是个要强的脾气,因为是女儿身,暗自和自己堵着一口气,偏要做得周全,故而每日早出晚归,常常忙到深夜才回来休息。
小丫头舒月只觉小姐的面色越来越不好,正不知如何是好,哪知道,文洛一封信就把小姐给救活了。
言英称病,在家休息了一日,连轴转了两个月,她也需要休息了。她将那封信又拿出细读,看到文洛生病一节,心下担忧,难以排解,到园中散步,又看见那株玉清梅花,开始异常想念文洛。她一直以男子的身份和文洛结交,后来渐渐转为以女儿之心相待,其实聪慧如她,早知道自己爱上了文洛,这世上唯有缘分最奇妙,原本以为擦肩而过的人,若是命中注定,便是以最突兀最离奇的方式进入生命,也觉得合情合理。
言英最初接触文洛,也是好奇;正如文洛接近他,也是好奇。只不过,文洛是那个幸福的蒙在鼓里的人。言英知道,自己如果告诉文洛,自己就是小蕉,以文洛的个性多半会强硬要求娶她。此时她就是那个手握鼓槌的人,只要轻轻地敲击一下鼓面,文洛就会苏醒,但她不能敲击,这便是人生的不如意之处了。
这几日,言英一直在思考,如何回复这封信。她尝试写了数次,总是难以遏制自己的笔端的思念,忍不住下笔千言,她怕写得太多,被文洛看出破绽,所以最后只回复了七个字。
“知道了,珍重勿念。”
写完后,言英将信连同文洛所著的话本子一同交给了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