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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长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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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卯时,天还未亮,文洛已打点好行装上路了。如今世道不平,文晟又让李莱陪同前去,虽然说一路并无大碍,但如今李自成名声日躁,占据了西安,北边的流寇不少都打着“大顺”的名号活动,官道上公然抢劫杀人也时常发生,十分不太平,李莱曾经入过行伍,会一些拳脚,他陪同着,文晟安心一些。
文晟又给了文洛一包银两,文洛一掂,约有二百两,重的包袱布几乎扯不住。
“如何给这么多银钱?我自有朝廷俸禄,如今世道乱,家中不甚宽裕,父亲留着自己使吧。”文洛道。
“朝廷俸禄微薄,京城中需要银钱的地方太多了,上下打点不说,吃穿住用的费用也不比在家里。你先置办一个小宅院,若是银钱不够使,只管写信回来,不要有后顾之忧。”
文洛这才收了,依依别了父母。文晟自然舍不得,但养大的孩子终究要飞,当时文洛乡试和会试都拔得头筹,他便知道这孩子是无法留在身边的,故而心里也不很难过,看着文洛的身影消失便回府了。
此时雾气微茫,河岸柳青青,只剩一片晕开的绿。出了城门,再行两里路就是长亭,早有两个人等在那里,文洛打马去看,果然是言英等在那里。
“飞卿,我就知道你会来。”文洛笑道。
言英笑而不语。
“此去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不过只要寻着机会,我便回乡来看你。”文洛又接着说。
“你好好把官做好吧,争取早日出头。我此行来是要送你两样东西。”言英看了看身后的跟随的老伙计,伙计会意,从包袱重取出两把刀来,捧在手上,言英接过其中一把长刀,递给文洛。
文洛打开,此刀扁而狭长,刀身有半指宽血槽,锻造得极为精美,锋利无比。言英又拿了一把短刀递给文洛,短刀与长刀制式相近,只是短了三分之一。
“你此行,水路到扬州,再行陆路到京畿。前半段会很顺遂,但后半段难保有什么意外。我听说如今官道不平,你走官道时,若见老弱妇孺拦道,千万不能下马,直接冲过去,若是有人持刀抢劫,你就在马上用刀砍他,多半能够喝退。这两把刀是倭刀,长的名为太刀,短的名为小太刀,你都拿了去,倭刀锋利无比,你也不用管什么招式,若遇危险,只管砍,就有威力。此外,不要着急赶路,到未时就寻店住下,不可露营。”
文洛此前从未摸过刀,将那两把刀细细端详,才别入腰间,向言英道了声谢:“言兄文质彬彬,竟然还懂倭刀。”
言英道:“倭刀是商队行走必备的防身武器,我也曾经跟随父亲到山东走过一遭,略知情形。不早了,赶路要紧,正川快走,别耽误了时辰。”
文洛不舍,被家人和言英催促,只好上路,等到他回头,长亭已无人影,不知不觉有些怅然。不过他很快就开心了起来,此时的天气称得上是惠风和畅,江南的春意拂上人面,一切欣欣向荣,这个沉疴累累的国家此刻看起来也有了生机,他坚信自己能给大明带来一些改变。
言英送别了文洛,时辰尚早,他不着急,便牵着马慢慢走。陪同的伙计老何看出她脚步沉重,似乎心事重重,关切了一声:“少爷,是不是起得太早,累着了?”
“没有。”言英神情淡漠。
“文公子此去一定当大官,说不定还能被皇帝老爷看上,招他做驸马。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新科状元十有八九,都被公主看上招进府里。如果他以后当了驸马爷,少爷你和他是朋友,咱们言家就可以攀攀这层关系,把生意做得更大。”
“老何,你戏文看多了,以后少听点戏,多长点心。”言英淡淡地训斥了老何一句。不过有一点老何没有说错,以文洛的资质,若是能够在人情上通达一些,在官场的际遇不会差到哪去,如果被哪位阁老看中,收为门生,那就更不得了,说不定四五年间,可连升数级,到时便可衣锦还乡了。只怕在京城,还能寻找一门……好亲事。
其实,今天也是言英开始接受言家生意的日子。言峰在家备下酒席,请了苏州织造局司礼监大太监文保、几个管事,再加上自家几位大掌柜赴宴,名义上是请人吃个便饭,实际上是让言英混个脸熟,认认人。
其实言家发迹晚,虽然巨富,但在姑苏城内并无名望,言英的曾祖父不过是私人作坊的一个织工,因为聪明伶俐,进了苏州织造局做监工,手上管着几个织工,明里暗里克扣出一些本钱,自己买了两台织机,雇了两个工人,开始做起了纺织生意。嘉靖年间,司礼监太监把持两大织造局,江宁织造局和苏州织造局。太监与苏州知府合计,私下将朝廷分派下来的任务分摊一部分给民间织厂,降低成本,却仍然按照官造的成本报价,从中贪墨钱财,言英的曾祖父便是靠上了司礼监的太监,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壮大。后来朝廷为了节约开始,减少官造,只让织造局制作御用之物,其他丝物都从民间织厂购买,言家又借了这股东风,巨赚一笔。两次靠着官家竟攒下了十几万两的家底,接连染指漕运和海运,如今已是赫赫扬扬七十余年了。
但言家终究不是朝廷特许的官商,不过挂靠着朝廷生活,在官家眼中只不过类似走狗般的角色,不像盐商万氏,无论朝局如何变化,手上都有朝廷也动不了的硬货。
自魏忠贤一案以来,朝中阉党势力偃旗息鼓,苏州织造局的大太监杀的杀撤的撤,如今只剩了文保一人,他也不敢放肆,虽然没少得言家的好处,但是往来的生意却少了。如今的圣上,颇体恤民生,豪奢戒除,一切从简,对丝物的需求和要求都大大降低,再加上北方流寇之乱,海寇横行,出口和内销都收到阻碍,两大织造局和江南众多织厂丝厂的生意都大不如前。
言家的家底虽厚,却抵不过大势,大厦将倾,只在旦夕。
言英知晓局势,知道如今的言家已经是行走在刀尖上,看起来家底丰厚,其实尾大不掉,一步走得不小心,就彻底败了,以后言家到底走势如何,还真得好好仰仗那几位。所以他对今日之筵席也很看重,怕人觉得他稚嫩,所以选了鸭青色直身袍,黑色皂靴,再加上他平日里面色冰冷,看上去果然比实际年龄大了四五岁。
客人们要到傍晚才来,此时刚过中午。言峰正在偏厅喝茶,见言英来了,便吩咐下人做几个小菜,放桌吃饭。父女二人已经许久未见,又彼此心存芥蒂,气氛显得有点尴尬。自从变成“过继之子”言英之后,莺儿的举止言谈,甚至相貌都和以前变化极大,如他所愿,越来越像个男子。言峰对言英自然不能像以前对言莺那样嘘寒问暖,满口宠溺,但他至今未曾学会如何面对这个“儿子”。言英倒是满不在乎,落落大方地与言峰交谈了几句,问了问北方漕运的近况,家中织厂裁减织工的事情,既客气又疏离,倒像个真正的过继之子。
“莺儿,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言峰往言英的碗里夹了一片鲥鱼。
言英放下杯箸,看着言峰,冷笑道:“父亲,你怕是忘了,莺儿三年前已经死了。”
言峰自知失言,不再言语。言英吃过了饭,仍旧回到自己先前居住的小楼去休息。当年言峰对言英千依百顺,言莺整日粘着父亲,今时今刻父女之间,淡漠至此,恐怕谁也没有想到过。
到晚间掌灯时分,客人们都陆陆续续来了,言峰和言英都站在门口迎接。整个言宅明烛耀眼,灯火通明,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先来的是司礼监大太监文保,接着是织造局的几个管事,最后是家中的大掌柜们。
言英留神观察他们,看他几人如何行事,心内已经盘算开了。
文保白净面皮,说话细声细气,仍旧操着一口京城的腔调,一见言英就开始夸赞, “言公,你家儿子真是少年有成,再过几年,你就可以退居幕后了,有了他,你们言家以后就更蒸蒸日上。我看他这一幅好相貌,真是像极了你,现在有没有订亲事?是不是别家仗着祖上的名头,瞧不上你们言家,只管告诉我,我替你们作保。今天这局我原不想来,就怕和一些腌臜人坐在一起,但我一想,言公的好意不能拂,你们生意人做事情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我也就不计较了。”
言峰一笑:“谢谢公公商量,公公谬赞,犬子还小,还得多靠公公和大人们提携。要说言家富贵,也都是朝廷和公公们看我们可怜见,赏的,我们哪有那个能耐。”
言英也自嘴边硬扯出一点笑容来,拜了拜。这文保说话,真是八面玲珑,看着是夸言英,其实把言峰也夸了,看着是在抬举言家,却在又在嘲笑言家根基浅薄,不得不服。
几位织造局的管事跟在文保之后应和,也把言峰父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没,但口气俨然高高在上。言英心下只是冷笑,如今苏州织造局可谓自身难保,早有传闻去年路过苏州的监察御史已上书,认为苏州织造局众人尸位素餐,已经多年来没有产出,要求废除,皇上似乎有首肯之意,这样的架子端着有什么益处?
几位掌柜倒是心实,知道言峰不喜奉承,并没有说许多无用的话,一桌之上,唯有文保和那几位管事高谈阔论。
管漕运的张掌柜已经六十有二,一直闷声喝酒,年轻的时候孔武有力,有决断,重义气,能压得住众人。走漕运的人没有一个好惹的,如今张掌柜似乎也压不住众人了,他自己浑然不觉,但言家早已下不来台。言家做漕运的生意,本就是得了扬州万氏的好处,负责太湖至扬州一段,过了扬州,仍旧是万氏的地盘,言家根本插不去手。
管织造的余掌柜文文弱弱,像个白衣书生,异常典型的苏州人士。言峰曾提起过,这个余掌柜心思很是活络,现在自己也经营着几个织造作坊,采买生丝等事也是由他负责,他和文保等人走得很近,大有要效仿言英曾祖发家之事,只不过如今丝织生意不好做,这才依附着言家。他对言英并不算客气,仗着资历老,腰杆子硬,没把这个“过继之子”放在眼里。
张掌柜和余掌柜都是言峰的同辈人,是言英的祖父提携起来的,只有管海货的陆掌柜是言峰一手捧起来的。路掌柜原来只是一个舷工,因活做的好,人稳重忠心,被言峰发现了,委以重任。言峰视其为心腹,一般大小事宜都和他商量。这陆掌柜天不怕地不怕,押船的时候还和海寇干过架,虽然打赢了,脸上却留了一条三寸长的刀疤,众人都叫他“陆疤”。言英小时候最喜欢和他玩耍,称他呆头鹅,叫他“疤叔”,女扮男装一事,陆疤是知道的。
这一顿饭吃得各怀鬼胎,无趣之极,戌时过半,众人就告辞了。言峰父子将众人送到门口,给陆疤使了一个眼色,陆疤会意,和众人一同散去,半个时辰后,又去而复返。
“言大哥,你那个眼神,我差点没会出来!”人未到,大嗓门先飘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