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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登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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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月间,江南梅雨,天气仍然是阴湿,言英一直站在檐下,等陆疤的消息。她看起来并不惊慌,也不
陆疤去定海找船工已经一个月有余,今天回来。定海那个地方多是渔船,渔船和货船的吨位不一样,但陆疤说没关系,都是要力气的粗活,做几次就熟练了,关键是人老实忠心。出海时间太久,远离人群,人容易急躁,在船上打架斗殴事小,一不小心,还会搞出人命,如果船员心存坏心,拉帮结派,把东家干掉,都是有可能的。
到午饭时分,陆疤才来了,带着一身雨气进门,先骂了一句,“这都下了半个月的雨,误了不少事!”
“疤叔,人找全了吗?”
“找全了。定海一带,大渔船少,我一家一户去找,工钱给的足,他们都愿意来。我又验了人品,筛选了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出来,再加上之前的老伙计,总共船员二十五人,现在都等在外面。这些人都是干糙活的,给两间房子给他们,二十五个人睡通铺就够了。”
言英点了点头,却看见那陆疤还不走,问了一句:“疤叔,还有何事?”
“新选的船员都没有远航经验,若是遇到海寇恐怕会惊慌。我需要请个武师来,教他们一些拳脚棍棒,到时候见血了也不那么害怕。此外还需购置一些火铳弹药,虽然不顶什么用,但是可以提一提气势,还可以防身。如今出海,和打仗差不多,须得好好筹谋。要不是东家要走海货,我是不想再出海了,这都是挣命的生意,在家搂着老婆孩子过活得了,你看我脸上的疤,挺瘆人的吧。”
言英笑道:“这一次成了,疤叔一辈子荣华富贵就定了。”
陆疤大笑,“希望如此,只别把命赔进去。”
陆疤走了几步之后,言英叫住他,“疤叔留步。”
“还有什么事?”
“请疤叔也为我物色一个合适的武师,我也要学些拳脚。”
“难道也要和我们出海?”陆疤又大笑起来,“你一个女孩……家……”他看见言英的脸阴沉下来,说了半截的话又塞回嘴里。
“父亲年纪已年迈,既然说是挣命的生意,怎么能让他去,必然是我去。”言英说地决绝,口气不容置疑。
“可这……”
“疤叔,我既已经决定,就不会回转了,你不要再劝了。”
陆疤只好喏了一声,走了出去。三日后,果然领了一个武师来,教习言英长拳及刀法。这武师原本是武当山的道士,练得功夫就是灵活敏捷一路的,言英原来就没有缠过足,从小又上跳下窜惯了,身体底子好,筋骨熟络,再加上是女儿身,和武当的功夫很合路,武艺很快就上了手,进益迅猛。那武师见言英资质不错,也教得十分尽心。所以,言英虽然看起来风流瘦弱,但是力气却比一般男子还大一些。
言英常常和船员们一同演武,往往能赢,又常放下架子,与众人同吃同喝,大家看他没有什么架子,又强于他们,所以都服他。
陆疤常常看着众人习武,也会到后堂来看望言英,见她拳打得像模像样,刀剑也开始学了,才略略放了心,一转身,忽然看见言峰也在暗处看着,看样子,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陆疤,我这个‘儿子’好不好?”言峰的嘴角勾着淡淡的得意的笑容。
“很好。”陆疤应了一句。
“她从小的心性就要强,若是自己认定的事情,打也好骂也好,或是软语相劝,都不会回头。她小时候要读书,她母亲说,女孩儿家读什么书,认几个字就好了。她不肯,哭了三天三夜,直到我们给她延请了西席,才停了。她学的极认真,连先生都说,这女孩儿比男孩都要刻苦些,倒像是要去考功名似的。”言峰说到旧事,眼角都笑弯了。
“其实小姐,要真是个男子就好了。”
“若她是个真正的男子多好,也免得忍受我强加给她的这些痛楚。”
“言大哥,你真打算不让她嫁人了?”陆疤心下叹息。
“是她自己选的,我只不过是给了个选项而已。我倒是觉得她这样很好,嫁人真是委屈她了。日后,她未必遇不着好的姻缘。”言峰仍捋着胡须,定定看着言英。
……
文洛在京城中一病多日,开春之后天气暖和好了一些,见阳光正好,让青鸟和白鹿把床榻搬到院子里来,晒太阳,手里拿了一卷《阮右兵诗集》闲翻,忽然听得青鸟拿了一封信进来,笑道:“慌慌张张什么事?当下脚下门槛,别摔了。”
青鸟左手拿着一份信,右手拎着书箱,笑道:“少爷,言公子来信了。”
文洛听了,刚才还懒懒散散,立刻雄姿英发,从榻上弹起来,就去接信,连鞋也未曾穿。来不及找裁纸刀,就用手撕开了信封,将信纸抽出。言英的回信短得让他心疼,只有七个字,“知道了,珍重勿念”,他尤不信只有这几个字,又将书箱打开,仔仔细细翻检,但里面除了他自己的话本集子,并无半张字纸。此刻,文洛的内心略有些寂寞,但他向来心宽,知道言英其人,原本就是面冷心热,与他做朋友,自然要服小。想通之后,他即刻让青鸟研墨,写回信。文洛没有言英那么纠结,日常琐记,东拉西扯,絮絮扬扬竟也写了千字。
信中他告知言英自己一切都好,如今京中生活已经渐渐适应,饮食习惯,此外,话本子中几幅插图不好,如下次再版,需要更换。他将信笺塞入信封,想了一想,又将自己这些天诌出的诗稿拿出,选了几篇好的,一道塞进信封,让青鸟交予驿使。
其实文洛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他身体不甚坚固,自来京城便病着,精修调养,精力不足,所以从未去结交过什么人物,整日闲在家里,日子过得清汤寡水,他还好,青鸟和白鹿简直被囚出毛来。
同批的进士,领的职位都在七品之上,倒是他一个状元,给了个中书舍人的职位,皇上倒像是有意如此。文洛倒不是嫌职位低,只是中书舍人一职,实在是闲出鸟来,每日朝中的事情忙完,便去书摊混混,或读诗文解闷。京中盖了教堂,街道上也常有洋人行走,传进来不少外文书籍,书中所用文字扭七扭八,呼为“拉丁文”,文洛好奇,买了几本回去,半个字也看不懂,又花二钱银子买了本词典,每日对照着看。文洛天资聪颖,不过半月之间,已经能够读懂小半,书中所记西洋风土人情,数法演算,天文地理,无不新奇有趣,所以每日秉烛夜读,不知疲惫,一应的诗文经典都抛到脑后去,月余,已经能够翻译。只不过文洛能读不能说,所以只把能阅写拉丁文当成秘技,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起过。
一日,文洛去文渊阁给内阁大学士杨嗣昌送折子,正见那杨嗣昌正与一个红毛鬼子交谈,所用的语言不是汉文,文洛便知是自己常看的拉丁了,便立在一边听了一会。杨大人此前曾见过文洛,对他印象说不上好,也不至于平淡,见他一直呆立在一旁,问了一句,“站在这里干什么?”
文洛道:“无事,今日的折子已经按照各部内容,分拣好了,在等大人吩咐。”
杨嗣昌瞥了一眼,道:“折子放下,回去吧。”
文洛做了个揖,正要出去。
那个红毛洋人却喝住了他:“大人请站住。”
文洛转头,见那红毛洋人满面笑容地看着他。那洋人笑道:“刚才看见大人站在一旁,似乎是听得懂我们说话。”
文洛实话实说:“略能看懂拉丁书籍,但是却听不懂两位交谈。”
文洛这话让杨嗣昌和红毛洋人顿时高兴了起来,懂得拉丁之人,在京城中也是凤毛麟角。杨嗣昌能说外文,是因为年轻时候曾拜大传教士利玛窦为师,可眼下的文洛不知道跟随的是哪个老师。
“你是如何学来拉丁文字?”
文洛道:“别无他法,每日研读,起初觉得生僻,若是认得些单词,连缀成句就很容易。下官现在已经能够用拉丁文字做一些注解。”
杨嗣昌更惊奇:“你可用拉丁文字写过什么?”
文洛从袖中掏出几张字纸递上,那原是他读长毛鬼子所著的航海日记做下的笔记。杨嗣昌和那红毛鬼子看了,发现注解详尽,而且以拉丁文法来看,也极为通畅,都大为惊奇,越发觉得文洛太不一般,居然无师自通,这不是天纵英才是什么?那红毛鬼子是新近来朝的传教士汤若望,经此一事,对大明文士的尊崇又多了几分。
杨嗣昌将文洛留下,送走汤若望之后,细细问他的家世、学问,发现这小子原来是文睿公的后代,原是世家门第,颇有志气,不仅聪慧,更有年轻人难得的报国之心,竟不知为何落在中书舍人的位置上。杨嗣昌很是爱才,文洛也很明事理,当即拜了杨嗣昌,做了他的门生。杨嗣昌当夜便写了一封奏章,向皇上说明,此人天赋异禀,品行端正,能担大任,请求给文洛拔擢官职,另行大用。
旬日之后,文洛在文渊阁的角屋分拣奏章,忽然听到一片密集的脚步声,一个太监走了进来,宣文洛进宫面圣。中书舍人一职共有七人,小小从七品,都在角屋待着,连朝堂也没有上去过,从来没有人领过圣旨,只是稀里哗啦地跪了一片,直至那太监催促文洛,文洛才从一片盲懵之中醒过来,颤颤巍巍地去接了旨。
“文大人,跟我走吧。”
那太监走路旋风似的,文洛便跟在他的身后,踏进了那个他自殿试之后,就再也没有进去过的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