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紫金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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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洛在家厮混一月有余，差不多要了进京述职的日子。文晟为他打点了行装，找了两个老实的家人陪同，催促他上路，文洛自然是依依不舍，此去京城，便是长久宦游，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他舍不得亲朋，也舍不得新交的知己言英。以文洛十八年的见识来看，飞卿当得上“友直，友谅，友多闻”，真良师益友。
上路前一天，文洛来花甲巷寻言英，却被小厮告知，言英去东山紫金寺上香去了，才出去不久。文洛一听，立刻策马去追。一路未见言英的影子，及到了紫金寺内，才在门外看见了他的白马，急冲冲进去，却连半个人影也不曾见。
紫金寺原是一个庵堂，唐开元年间始建，古木参天，清幽静谧，因为寺址偏僻，善男信女也不怎么往这里来，这里的僧人倒独享了一方清净。文洛的母亲文甄氏是这里的常客，她说紫金寺的觉空大师是得道高僧。
文洛转到大殿，此地供着释迦牟尼佛和观世音菩萨，高旷的殿堂有上千只长明佛灯。言英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正在祈愿。文洛不忍打搅，悄然上前，跪在他的身旁，也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正川怎么来了？”言英小声问道。
“来拜佛啊。”
“专程来寻我么？”
“我明日要去京城述职，今天想同你去吃酒，不过既在佛堂，咱们还是去吃斋饭。”
言英噗嗤笑一声，向佛深深一拜，起身离开，文洛跟在他的身后。紫金寺的大殿外堂设着转经筒，每个经筒上刻着不同的经文，善男信女走过时，手拂动经筒，便算是读了一遍经文。言英伸出手去拨动，经筒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文洛笑道：“我竟然不知道飞卿是个信佛的。”
言英道：“并非是虔诚的佛弟子，只是……人生在世，必须要信点什么才好。”
“你刚才祈得什么愿？”文洛还只顾闲扯，也伸手去拨弄经筒。
“说出来便不灵了。”
“不灵便不灵，改日再来求一次。今天你就对我说了罢。”文洛上前一步，拦在言英的面前。
“我祈求你此去山高水长一路平安。”言英淡淡笑了，说道，“南无阿弥拖佛，从此青云直上，一步登天。”
“飞卿，早知道是求我的事，你就不要说了，现在不灵了。”
两个人往僧寮走去，正欲去寻觉空大师。忽然一个僧人站立在他们的面前，行了个礼，道：“言施主别来无恙。”
这僧人就是紫金寺的觉空大师，言英皈依，便引他做师父。觉空大师是藏人，早年跟随国师大智慧般惹多闻和尚来到汉地，初在京城弘法，后又辗转江南，直至住锡紫金寺，如今已经五十余年了。殿外的转经筒便是他当年从藏地带来的。觉空大师年事已高，已经七十有八，容貌依然未改藏人的硬挺，眼神矍铄。
三人到觉空的住处喝茶，觉空见二人心事重重，笑道：“二位施主，暂且放下，吃茶。”
言英听了，讪讪不语，端了杯子喝茶。觉空常在言府行走，当年男扮女装一事，从来没有瞒过觉空。言英的心事不在别处，正在文洛身上，一则他要走了，相交这些天，心内有些不舍；二则，文洛所勾起一些情愫，让他开始怀疑当年自己的决定。
文洛的心事很复杂，此去离家甚远，家中老父老母割舍不下；如今朝局复杂，国家内忧外患，自己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不知道此后能否大展宏图，今天在佛堂前，他也起了个愿，求民生多安。
觉空似乎已经看破，他笑道：“小言，你小时候最喜欢听我将佛经中的故事，如今我再讲一个与你听。”觉空一直称言英的父亲言峰为大言，称他为小言。
言英自然知道师父有话要说，笑道：“请讲。”
“你可曾读过《金刚经》《法华经》《大品般若经》？”
“读过一二，只是佛法精深，只能探微。”
“译者是谁，你可知？”
“后秦僧人鸠摩罗什。”
“要说的便是这鸠摩罗什的故事了。这位鸠摩罗什的父亲是天竺的宰相，母亲是龟兹的王女，家世显赫。鸠摩罗什自幼聪颖，半岁能言，三岁认字，五岁博览群书，每日颂读五万偈，七岁便跟着母亲游历西域诸国，既懂梵文，又娴汉文，加上相貌生的十分倜傥，很快就从西域诸僧中脱颖而出。前秦后秦曾为争夺这位高僧，发动过两次战争。众人早已认定，鸠摩罗什是为佛法而生的。然而鸠摩罗什却曾经破过两次戒，两次都是色戒。一次是仰慕他的龟兹王女，一次是后秦姚兴给他一名宫女。”
“我曾经听说，世间有传言，若是鸠摩罗什三十六岁没有破解，他便会是第二个佛陀。”
“但他破了，因而他没有成为佛陀，只是做了个高僧。”觉空含笑。
“他为何会破？难道是别人强迫？”
“以鸠摩罗什之才智，十个人强迫他也不会破戒。”觉空笑意更深，而言英也略微猜到师父想说什么。
“还望师父教诲。”
“坊间曾传，鸠摩罗什有潘安之貌，也有一颗情郎的心，却负着使命，斩断情丝，常伴青灯古佛。小言，你可知，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言英听了那句“世间安得两全法，不复如来不负卿”，心中一痛，在口中反复咀嚼此句，苦笑道：“如是我闻，多谢师父教诲。”
“你是有智慧的人，可知这世上，智慧若比别人多一分，痛苦便要比别人多十分。你要记住，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可以彷徨，但必得坚持。”
三年前，言莺在闺中读乐府诗，正读到“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窗外晴空万里，忽然乌云密布，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天气会下起雨。
她的父亲言峰带着满身的雨气进来，寒暄了几句，将她带到言氏的宗祠中。宗祠窄小，整一面墙，码着言氏一族列宗列宗的牌位。这件屋子向北，没有阳光，阴气森森，列祖列宗的鬼魂仿佛还聚集在这里，屋子显得拥挤逼仄而寒冷。这里不让女子进入，小时候言英玩耍，稍微靠近一点这间屋子便要受到责罚。那天，言峰却让她进来，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不知何意。
言峰点着香上供，跪下来叩了三个响头，言英也只好磕了头。
言峰锁上宗祠的门，又将言英带到园中一个僻静的屋子。
“莺儿，父亲有一事相求。”他忽然行了个礼。
言莺慌得忙不迭站起来，道：“父亲，这是为何？”
“我们言氏做的是和官府的生意，海运漕运钱粮织造都有涉及，虽然算不上是巨富之家，但是在苏州城内，却还是响当当的。我不曾进过功名，十九岁就开始接管家中生意，如今年时不好，内忧外患，漕运已经被匪帮占据，咱们北边的生意线圈都断了，现在家中外头架子不到，但内囊已经上来了，全靠着官家的颜面和老伙计们的帮衬，我们言氏才能存活至今。言氏一族向来人丁单薄，自我以下，竟然没有一个男孩，父亲不想外族人插手言氏的生意，不甘心祖宗辛苦打下来的一片家业拱手让人。父亲恳请，你，言莺，担此重任。”
言莺听了心下一惊，她从未想过父亲会提这样的要求。
“可是，父亲，我是女子，一个女子，怎么能跟着您闯天下呢？”
言峰听了，沉吟半刻，说道：“你自然不能以女子的身份掌管言家，若以男子身份你可愿意？”
父亲说出如此大胆的想法时，言莺的心跳已快了半拍。可谁都知道言老爷只有一个独女，并无儿子，如何伪装，而且她是许了亲的人，先许的是扬州盐商万氏之子，刚刚定下婚约，这个万氏之子便病死了，后又改许苏州世家文氏之子文洛，婚约这才一个月……然而父亲说的有理，言氏一份家业，如何能够拱手让人，若他过继一个儿子来，以后当他百年，父亲和自己，岂不变成了寄人篱下，以他刚强的性格，是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父亲，你……要我怎么做？”
“如果你同意，言莺就必须从这个世界消失，你会变成我过继来的儿子，言英，我的妻弟之子。但是，你若是变成了言英，便不能再变回寻常女子，你与文家的亲事便不能了，此后寻常女子相夫教子的安详怕是这辈子也体会不到了。你只得以男子面目示人，再也不能躲在后面，必须坦坦荡荡地见人。你可知？”
原来父亲早就想好了，又或者父亲不让她缠足，就是为了今日。父亲此时的目光仍然是慈爱的，言莺却不寒而栗。
“父亲，我一向软弱，未必能担当大任。”言莺低声说，竟有了退缩之意。
“莺儿，你自小是当充男孩子养的，你的脾性我最清楚，隐忍好强，是能担大任之人。如果你不愿意，爹绝不强求，你嫁去文家，从此安稳度日吧。”父亲转身要走，衣袂决绝，他向来说一不二，这番言语也算是给言莺的最后通牒。父亲早已老去，双鬓斑白，这背影竟有些寒凉孤绝，叫人心疼不已。
言英怔了半日，回过神来，追出门去。
“父亲！父亲！莺儿愿意子承父业！”
这时不知谁家小儿在诵读《木兰辞》，清清朗朗的读书声断断续续：“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言英听得分明，一转身，雨已经停了。
之后父亲便让言莺演了一出为未嫁之夫万氏守节，不肯再嫁文氏，绝食而亡的戏。言峰是个商人，自知这件事情不能隐秘，需要闹得满城风雨才行，最好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言莺死了，言英的出现才顺理成章。至于苏州知府感于言莺之“烈”，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千字的赞文上表皇帝，皇帝御赐言莺“至贞至烈”的牌匾，则是意外之喜了。
自那日起，小蕉与言莺被埋入黄土，这世上活着是言峰的过继之子，言英，字飞卿。言英心想，这不知算苟活，还是重生。
后来言莺又从家人处得知，言峰一开始就知道扬州万氏的儿子得了痨病，活不久的，许给万家，原就是为了冲喜。他要让言莺嫁到万家去，拉扯言家，或许还能争一争财产。只不过那万公子还没等到这喜事，就一命呜呼了。而后，父亲将她许给文家，则早就算计好了后面的事情。言峰如此步步为营，精心谋划，对象却是自己的女儿。奇怪的是，言英知晓一切后，并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反倒觉得，这样也好，父亲没给自己留后路，那便活得更精彩一些，或许这条路上的风景更好！
思绪拉回。已近晌午，紫金寺的鸟噪起来。
言英转头看向文洛，正巧文洛也笑看着他。文洛的相貌真好，柔和却不失英气，尤其是眼睛，而眼睛尤其好看之时又是笑的时候，眯着，风流都蕴在眼睑之后。言英不禁一笑，心想，原来自己差一点就嫁的人就是他。原以为是有缘无分，谁知如今再见，还做了知己朋友，竟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孽缘未了。
“你和大师在说些什么？你一言我一语，我竟然听不懂了。”文洛笑道。
“佛言禅机，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能懂？”言英也笑道。
“你竟敢说我当今状元郎榆木脑袋，天呐，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胆子！”文洛故作惊讶，拿了扇子轻轻敲了一下言英的头。
觉空大师看着他二人嬉闹，仿佛参破了些什么，笑而不语。
二人在紫金寺用过了斋饭，才向大师告辞，一同回城。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紫金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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