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异编》歌平

23、鬼影壁画（八）

　　安碧槐附在唐煜耳边简明地讲了自己的计划，接着取出两张空白的黄符，从绿绮的指尖取了一滴血，滴在符纸的正中心，用手绢细细包好，才让绿绮先行离去。

　　“你也来一张。”安碧槐将另一张空白黄符递给唐煜。

　　总被当做诱饵的唐煜早就习惯了，痛快地刺破指尖挤了滴血，抹在符纸上。

　　安碧槐得了这两张沾了血的符纸之后，又俯身另画了两张符，郑重地叠好，塞到袖子里，“我们现在就去韩琦家看看，免得迟则生变。”

　　跟第一次一样，两人敲了半天门都不见有人应，问了周围的住户，都道许久未见韩琦，也没听见府中有什么动静，要不是隔几天会有个盲眼老仆进出，都以为韩琦已经搬走了。

　　安碧槐和唐煜便琢磨翻墙进去，沿着府邸的外墙转悠了一圈之后，找到一颗较为高大的梧桐树，唐煜自小活泼爱玩，爬树对他来说根本没有难度，他撸起袖子三两下就爬上树顶，安碧槐紧随其后，两人跳入院中，青岚很快也跟着进来了。

　　不得不说，韩琦这人嘴巴虽毒，品味却相当不错，院中的景观典雅精致，迎面拂过的清风中带着淡雅的花香，穿过一片竹林之后，便是一汪明镜似的湖水，湖中心有一个小亭子，韩琦正独坐在亭中自斟自饮。

　　两人原本以为韩琦会在书房或画室中，却没料到昨夜才死了六个人，今日他还如此好兴致，在亭子里喝酒，所以二人才大大咧咧地走进来，没想到会这么遇上韩琦，唐煜一怔，想躲时已经来不及了，韩琦站起身来，朝着他们招招手。

　　“过去么？”唐煜犹豫道。

　　安碧槐让青岚走在前头，提防韩琦出什么花招，“去会会他。”

　　与几天前见到的韩琦不同，眼前的韩琦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衣冠端正，神采奕奕，气质也不似之前那般锋锐。

　　请二人坐下之后，韩琦斟了两杯酒，“前几日身子不适，说话不走心，若是得罪了二位，还请莫怪。”

　　安碧槐连忙摆摆手，“也是我二人唐突在前，不怪韩公子会生气。”

　　韩琦啜了口酒，眼珠有意无意地在唐煜脸上停留了片刻，问道：“不知二位今日来，所谓何事？还是因为陈王宴会的事？”

　　唐煜心中一惊，这感觉有些熟悉，像第一次见到韩琦时感受到的多余的阴冷视线，“不，其实这次是受绿绮姑娘所托，我们在乘云楼吃饭的时候遇到她，她说很久没见过你，很是担忧，怕你出了什么事，她不好出面，听说我们要到府外经过，便央求我们来看看。”

　　韩琦笑了笑，“生病时心情浮躁，怕吓着她，现下已经好了，二位不如告诉她，让她明日来府上罢。”

　　唐煜便应了下来，跟韩琦客套了两句便起身离开，端坐在亭子内的韩琦紧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忽然闷哼一声，从面部挠下一块皮来，没有了皮的地方露出底下焦黑的肉，他将皮随意地扔到池子里，望着迅速聚拢争抢的锦鲤，自言自语道：“明天过后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了。”

　　唐煜和安碧槐可没那么容易打发，在出了韩琦的视线之后，脚尖一拐，便钻到另一片林子里。“看样子心魔受伤并不重，他杀了那么多人，还能幻化成韩琦的样子出现在我们面前，说不定师傅造成的那点损伤早就好了。”向来心宽的唐煜也皱起了眉头。

　　安碧槐磨了磨后槽牙，有些发愁，“这么看来，韩琦该不会是已经被心魔吞噬了吧。”

　　唐煜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下，“应该不会，心魔初时完全受韩琦操控，等它杀了人，吸取人的生气，能力大增之后，便能脱出韩琦的身体，但它毕竟诞生自韩琦心中，韩琦的想法依然对它有所影响，而绿绮是韩琦心中最后一片净土，只有杀了她才能让韩琦丧失活下去的信念，心魔方能真正脱离韩琦的影响，并且取而代之。”

　　“分析得不错，”安碧槐拍了拍唐煜的背，“那我们得去找找真正的韩琦，看他还有没有救。”

　　“我们对这屋子不熟，可别又遇上心魔了。”唐煜伸着脖子四处打量，猛地对上一只蒙着白翳的眼球，吓的向后蹿了两步。

　　老仆咳嗽了两句，“我带你们去找主人。”

　　唐煜拍了拍胸口，“额，有劳。”

　　“自从上官虹死后，主人就变得不大一样了，”老仆在前方带路，自顾自地说着，“他变得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害他，之后便将府中的仆人全都遣散了，成天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画画，饭也不吃，成天喝酒，近些日子更是神态萎靡，尤其是昨日，突然惨叫一声晕了过去，把老奴吓了一跳，没想到两个时辰后，又气息奄奄地醒了过来喊着绿绮姑娘的名字。”

　　“老奴原本以为他是因为上官公子的死过度伤心所致，直到我看到了那个东西，哎，都怪老奴糊涂。”

　　“心魔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产生的，我想韩琦对上官虹的忌惮由来已久，心魔由此产生，直到听到大光寺放出要找上官虹代替他画壁画的消息，使得韩琦的情绪彻底爆发，心魔得以滋生出来，融入壁画中，杀了上官虹，而主持可能偶然间发现了这个秘密，尽管并非韩琦所愿，但他心中害怕被发现的恐惧之情又使得心魔杀掉主持，至于要杀钱二和你，恐怕也是出自同样的原因。”安碧槐分析道。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日我见到的‘上官虹’似乎没有舌头，我想他应当是想告诉我什么，所以才一直冲我嘶吼，可惜我当时完全没想到。”唐煜愧疚道。

　　安碧槐安慰地拍拍唐煜的肩膀，“并非你的错，就算你知道了，我们也没法从一个拔舌小鬼那里得到些什么，况且人心鬼蜮，乃是世间第一等可怕之事，谁晓得名满长安的画师竟会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呢。”

　　说话间来到画室，这厢枯枝败柳，弥漫着浓郁的阴气，与花园中的场景简直天壤之别，书房的门窗俱都禁闭，唐煜沾了点口水，捅破窗纸，弯腰向内看去。

　　书房内贴满了还未装裱的画，画上的人物一概形容扭曲，状若恶鬼，画幅上割裂开深深的口子，大片的红色颜料从裂口中洒得到处都是，似喷溅的血迹，令人不寒而栗，而韩琦形容枯槁，不过几日没见，双颊便深深陷了进去，即便如此，他依然伏在案前，神经质地挥动着手中的画笔。

　　“这模样，即便救回来，下半生都不会好过。”安碧槐叹息道。

　　唐煜跟着叹了口气，“也算他应得的报应吧。”

　　“行了，我要回去做些准备，我们明早在这里碰头。”

　　唐煜今日回来的很早，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大萝和小萝从地里把自己拔出来，晃着萝卜缨子去厨房做饭，唐煜则坐在大堂内，吃着重华端来垫肚子的糕点。

　　帝诩也随后踏进大堂，摘下幂篱放到一旁。

　　“师傅回来啦。”唐煜端着糕点挪到他身边，“吃么？”

　　帝诩瞧着他唇边的碎屑，面无表情地将盘子推开，“不吃。”

　　唐煜蹭到他身边，“师傅今天去哪儿了？”在唐煜的记忆里，帝诩几乎不出门。

　　“我要走了。”帝诩淡淡地说。

　　唐煜怔了一下，“去哪？”

　　“离开这里。”他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唐煜手中的糕点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拉住帝诩的衣袖，“师傅不要走。”

　　他的眼眸着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了，帝诩拂开他的手，“我并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你已经能控制灵力，也算我完成了你父亲的托付。”

　　唐煜索性张开双手箍住帝诩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师傅去哪里，阿煜就去哪里。”

　　帝诩垂眸望着他，黯淡的眼瞳中透不出任何悲喜，“莫要任性，你应当知道，即便我留在这里，我们迟早还是会分开的。”

　　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同类，所以寿命也无法等同，这一点，之前就一直被唐煜刻意忽视。

　　唐煜抬起头对上帝诩的眼眸，他心中明白自己没办法将帝诩留下来，却又不想就此放弃，只能死死抱着帝诩，执拗地与他对视。

　　“阿煜，”重华揉了揉他的脑袋，“殿下又不是不回来，你若想他了，可以回宅子里看看。”

　　“要等多久，”唐煜语声哽咽，似乎万分伤心，“他上一次来是十四年前，下次再来的时候，说不定我都不在了。”

　　重华正想再安慰几句，却见唐煜的眸中蓦地浮出一阵晚霞般艳丽的彤色，惊得她倒退了一步。

　　唐煜松开帝诩，起身往外跑去，他跑到琅嬛，手刚碰上门板，便见门锁猛地碎裂，前段时间唐煜跟着重华进来的时候，他将将能看见二十来本，这次进来时，却能看见两面墙上无数闪着银光的书脊。

　　唐煜胡乱地搬了十来本下来，摊在地上一本本地看。

　　“你在做什么？”帝诩立在他身边，蹙起两道剑眉，语气从来没有过的严厉。

　　唐煜头也不抬道：“我要找到修炼长生的方法，这样就可以永远陪着师傅了。”

　　帝诩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不会有的。”帝诩顿了顿，又道：“何况长生也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唐煜的眼眶通红，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我想跟师傅在一起。”

　　“你先冷静一下罢。”帝诩低声道，手指点在唐煜的眉心。

　　唐煜的脑子瞬间空白，眼睛一闭，身子便软软瘫了下来。

　　帝诩伸手接住他，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唐煜缩在他的怀里，眉头紧锁，竟然没有被帝诩的法术弄得陷入深眠，而是不安地呜咽着。

　　分别对于帝诩来说是很平常的事，凡人的寿命对他来说不过昙花一瞬，即使是如同重华一般能通过修炼获得长久生命的妖物对他来说也仅仅只是生命中的一小段罢了，若每一次分离都要伤心，他的心恐怕早就千穿百孔了。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悲喜早就随着日月更替，斗转星移尘封进了逝去的时间里，却没想到久违的伤感和犹豫随着唐煜的眼泪一点点涌进了心里。

　　帝诩轻叹一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恢复面无表情的常态，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融进了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