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008 ...
-
眼看樊老头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屋内噤若寒蝉的两个人才恢复原态。
烟岚跟白发对视一眼,又看了看瘫在地上的少年。白发在原地坐着没动,维持惯来的吃饭速度像没事人一样把饭碗里的食物扒完。烟岚起身走到病号边上,蹲下来看他的手臂。
手才按上腕没两秒,就飞快摸出针袋,掀开第二层,是九九八八十一根整套的金针,细如牛毛。她手拂过布囊,指间就出现一排金针,几乎是瞬间刺进骨折断端旁边的穴位减缓血液流动。然后取出红色的小瓷瓶,倒出一把固元丹,硬塞进他口中吞下。
“位置很刁钻,”她有规律地弹了弹金针,遗憾地下诊断,“还是粉碎性的,整复起来有点难度……好消息是这种伤我有经验,把骨骼正歪的几率不大,坏消息是你现在不能运转内功,没法触发快速自愈,只能用药后慢慢耗着。”
只这话音落地的片刻间,这少年的胳膊已经肿得老高,内出血虽然有金针止脉稍许缓解,但老头踩得太狠,简直就是想废了他的节奏,一时半会看着显然很糟糕。
赫连瘫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被活生生踩碎骨骼的剧痛怎可能不是折磨?豆大的汗珠渗进头发,眼睛里甚至涌出生理性的泪水,只是惨到这地步,他偏偏一声不吭,想来骄傲不代表娇气,既有嚣张的本钱总该有配套的能耐,就算此刻面部肌肉因为疼痛一抽一抽地扭曲着,他却仍能紧咬着牙关死死按捺住。
烟岚看到他眼中隐忍的凶光,顿了顿,扭头看看白发,心中莫名有种想笑的错觉。果然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师门啊……“动作慢一点,不要动你的胳膊。”见对方想起来,她连忙扶人,“对,坐着尽量别动,我出去一趟——新鲜草药的外敷效果更好。”
要的只是些寻常草药,院墙外面就栽着好多。老头院后的药园不是一般草药能养,她又懒得老是上山,且对于很多外伤,确实是新鲜药草的药效更好,于是拣了些易活的药植种在药庐外,生命力旺盛,平素里不怎么打理倒也长得葱葱郁郁。
烟岚再进屋时,白发已经进厨房去烧热水了。桌子上放着几块削好的木板。
老头明言不许治,他就没办法插手,丝毫不敢赌老头的容忍限度。樊离性情烂透,看着是普普通通一糟老头,说翻脸就能翻脸,说发疯就能发疯,骨子里都是折磨别人为乐的尿性,想指望他首先就要有生死皆浮云的觉悟。
烟岚倒是不怕他。要不怎么说掌握厨房的人都拥有掌握世界的魄力呢。老头再凶残,也得看看她身后站着的那些人。不是她自夸,就凭着这些年在明月乡刷的声望,她要出事,半个明月乡的NPC都得发疯。再说了,樊老头真的是可喜欢她。
再摸摸某人断的胳膊,撤去几根针给他先上夹板避免二次伤害。然后取了研杵罐碾配置草药:“忍着点。一会儿就给你接骨,用药会重些,不出意外七八天就没问题了,不过这两日很难熬,发热是一定的,休克也难说……你要是功力没被封,我就切开复位了,上了药也就一两天的事,偏你惹毛了樊老头……”
赫连闷声不吭坐在那任她动作。
那双眼睛本就乌黑漆亮,染上水色之后更为明耀剔透,仿佛宝石流转着轻盈的流光——他光是闷着不说话已经鲜亮至极,此刻带着疼痛与愤懑的情绪外放,便更是光彩夺目。
烟岚处理好断口,又把夹板绑上,笑眯眯从包裹里掏出张新帕子给他擦擦脸上的汗珠,然后塞到他另一只手上。
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被做了场手术,脸色惨白却有种格外真实的味道。光是那么一眼,她就知道这小孩选择的游戏真实度不是90%就是满值。
一个个不是极度自信就是找刺激的疯子。
烟岚到隔壁打水洗了手再进来,终于缓过来的赫连看到她,嘴唇刚蠕动了一下就被打断。
——“在没确定自己的话不会得罪人之前,先克制一下。”
赫连噎了半天,不知是气还是恼,连原本苍白的脸色都晕出红来,血液冲上脑袋,整个眼神都恍惚了片刻,烟岚都恐他要厥过去,没想还是稳了下来,咬牙切齿出声:“……谢谢。”
她忍俊不禁:“不用谢。”
终于坐回到桌前可以捧起吃剩的饭碗。饭菜早已凉透,她也不介意,慢条斯理夹菜吃饭。扒了两口,忽然想起什么,把刚才给某人盛的汤挪过来,然后摸出个馍馍,一条条撕碎了泡在汤中,放一个勺子用力搅几下,把糊糊递过去。
“将就一下。”
赫连:“……”
烟岚一下子没法形容眼前人的表情,只觉得是种诡异的扭曲。
她就着这么生动的表情扒饭。其间白发烧好热水出来,开始收拾散落的绷带药渣、擦拭溅出的水花血滴,制药的工具捧起来送进厨房清洗消毒。
烟岚抽空道:“晚饭前帮我带只老鸭子,我拿来炖虫草。”
白发停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笑眯眯:“厨房还有些小米,晚上煮芝麻小米汤啊……唔,我给你额外拌点凉菜。”
白发:“……”
樊老头是接近黄昏时慢悠悠踱回来的,一踏进草庐就摸了烟杆在手,脸上还沉得黑乎乎的,看到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少年时没什么表示,气定神闲踱进厨房脸就崩塌了。
烟岚专心致志看药典,猛然听到从厨房传出的吼声:“不补肾能死的么?!”
她抬眼正对着窗户里探出的脑袋,很无辜:“这不又有了个病号。”
“我管他去死!!”老头表示相当愤怒。
内外伤致人体虚弱,补肾气不足都能起到食疗养身的作用。
“好歹是你徒弟,”她慢慢道,“你不仁,总不能叫我也不义。”
烟岚立马放下书哒哒哒就往外面跑,正好去院墙后择点大葱。老头跑到檐下,左右看看,然后把默默处理附骨果的白发揍了一顿。
*
吃完晚饭白发去了矿场,药庐没床位,他给自己晚上找点事做。
烟岚跟老头斗完嘴,在檐角风口煎了剂中药温起来,然后洗干净红枣枸杞把泡了大半天的赤豆倒进锅里煮。摇一摇柜子上的木罐,冰糖不多了,回头要记得买点回来。
这么一想拉开包裹列表瞅了眼,最近入不敷出啊。明月乡的所有任务都不会奖励金钱,寻常使用生活技能的额外出产倒是能换点钱,但是要用到钱的地方也多。老头吃她的穿她的用她的,NPC寻医问诊不好收费,明月乡又极少有玩家,药庐开不了张自然没有进账,烟岚没来之前他都要靠邻里接济,可见穷酸。来了个白发之后,开销加大,他是个没存在感的,生活技能也就练了个挖矿,还附带个惨不忍睹的福缘,寻常钓个鱼卖掉也只能勉强补贴点家用,现在又来了个人口……忽然想到赫连。眼睛刚冒出点光忽然又熄灭了,她怎么忘了这货连随身空间都被封了,有钱也拿不出来。
夜深人静。烟岚开着门一边绣扇面一边看夜色。
不用什么繁复的纹样,干净的缠枝花卉跟传统的吉祥喜庆都比较受欢迎。明月乡的东西内部消化得多,此地不出产的或者出产过剩的才需要与外面的地图沟通,行脚商不定期来访一次,烟岚就托琴姨寄卖些扇面帕子什么的换点小钱。
要说明月乡的夜色还真没什么好看的。屋外全是黑沉沉的,像是大雨将至前整个天地都被压迫力鼓动的阴霾,偶有游动着血丝的雾霭像洪流般从虚空中淌过,诡秘得能叫人心惊肉跳。头顶也没有月亮。很偶然的情况下能见着寥寥几颗星子,但也仅此而已。
有些东西看太久都没法习惯。何况在她眼里,其实每天晚上的雾都不一样。
今天绣的是莲花纹样。在白绢上刺绣,绣几针看看外头,绣几针再看看,也不是说一心两用,却难免心不在焉,所以乍一下听到屋内闷闷一声时,确实是吓了一跳。
……某人居然睡得滚下了床。
烟岚先是担心他会不会把胳膊又摔坏,见这小孩迷迷糊糊倒下去时还本能地把夹板举高,不由好笑地放下绣棚,走过去查探:“没事吧?”
从昏睡中惊醒的少年还迷迷瞪瞪躺在地上,脸容因为痛楚已经皱在了一起,眼神却还是茫然的。他穿着再寻常不过的布衣,灰扑扑的丝毫不复初遇时大红鲜亮的色泽,可自骨子里涌出的那股明丽仍像绽放的花硕般掩都掩不住。
赫连的视线挪到她的脸上,半天才总算有了焦距。
先是下意识甩开她的手,才像回过神来一样面色一紧,眸中划过一丝窘迫。
烟岚也不在意,笑笑起身:“没那么烧了……既然醒了,先吃点东西吧。”
红枣枸杞赤豆汤在锅里焖了大半夜,都快焖得化开。赫连才吃了第一口,眉毛就是一抖,然后飞快扒空了碗。“可以再甜点。”他面无表情地说。
烟岚又给他乘了碗,多加一勺白糖。
少年喝汤的时候,眼睛里像撒了星星的碎片一样亮得出奇。
烟岚穿针引线,将针刺入绢面上时才恍然自己穿错了线,慢吞吞把针退出来,换线,再抬头看看,那个浑身洋溢着格外肆意的生气的少年,对着空碗正坐着发呆——连茫然的时候都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再听到声音的时候是在用密密层层的锁链绣勾勒的时候,有些沙哑,但无损音质本身的清脆鲜亮:“你在干什么?”
“……刺绣。”烟岚抬起头,看到某人立在她身后,皱着眉盯着自己,“生活技能。”
赫连颇带探究地打量她手里的扇面,神情带着某种说不出的不以为然:“有什么用?”
听这语气,妥妥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啊。烟岚笑了笑:“卖钱。”
少爷眼睛瞪圆,然后下巴就抬起来了:“卖多少钱?”
“几银而已,不值钱。”烟岚仍旧笑眯眯,晃晃手中绣棚,“这个,可以换二十五银。”
赫连微微抿起的嘴角流露出很自然的刻薄,刚想说什么就是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出现些微羞恼,但语气好歹要缓上不少:“那你还做什么!”
在动辄几百上千金的大少爷看来,几两银子简直不起眼得跟沙砾一样吧。
“你身上这套衣服用了八银。”
赫连先是一惊,然后恼怒,整张脸都是“你们竟然拿这么劣质的衣服来糊弄我”的表情——不可思议地低头看自己,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冒犯一样整个人都不对了——在他炸之前,烟岚又道:“撕衣服前你得知道,我没钱给你买新衣服。你师父是靠我养着的,你师兄赚的只够交他自己的伙食费,你是多余的。”
“小爷怎么可能连这点小钱都拿不出来!”暴怒的少爷分分钟就是要拿金子把人砸死的节奏,手刚探出然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烟岚语气淡然:“你师父说了三个月,就不会早一日抑或晚一日。”她同情道,“你既然功力包裹都被封,就得试着用这种状态在这里生存下去。”
“少说话,多观察。”她慢慢道,“最好找门营生可供自己花销,我不负责发放零花钱。”
赫连气得发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却又说不出话来,以往只有他拿话挤兑人的先例,哪有这种被噎得开不了口的经验。
到最后只憋出句:“我还没拜师!”又憋,“我也没师兄!”
烟岚沉默,然后用一种小孩子别闹的眼神看他:“既来之则安之,早点睡啊。”
赫连抓狂。
*
到底年轻人底子好,发烧一下午气闷一晚上,早晨爬起来就又活蹦乱跳了。
说来白发也非沉珂宿疾,就是实在太衰,中的毒治不好,把自个儿的身体搞得一团糟。
烟岚煮了小米粥,正在拌凉菜,忽然听到外面霹雳啪啦的声响。探头出窗户,角度不对什么都没看见。放下碗筷,啪嗒啪嗒跑出去,抬头就见着大门被拆了一半。
小少爷蓬头散发半身沐着血——偏着身子,另一只完好的手却紧锢在白发脖子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眼睛里的狠戾几乎要化成实质。白发手里有一把刀子——很眼熟的小刀,烟岚借给他处理药材的——那刀子刺在赫连的胸膛上,角度犀利,几乎只需再进一指宽就能径直捅破心脏。剑拔弩张,彼此僵持。
要不怎么说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呢。身体才刚轻便些,就敢堵在门口拼上命找人算账,短短几息之间打成这副模样还真是服了。
烟岚呆几秒,惨不忍睹一般移开视线,却没有半点留情,直接一脚用力踩到赫连背上。
猝不及防,背上的力道激得赫连一阵气闷,手一松,当下就是一口血喷在白发脸上——而几乎在觉察到她下脚意图的瞬间,白发指尖的刀子就收了起来,猛一用力将他掀开。
“真是……不找麻烦闲着难受么?”
白发自己爬起来,右肩脱臼,骨骼也有一定程度的开裂。赫连虽然失了内力,武学面板被封,但用惯了拳掌,手劲还放在那里,就算不带任何武学特效,光凭着肉掌的劲力,已经足够伤人。
赫连已晕过去。白发动手倒还有些理智,没动他昨日做过手术的胳膊,但那一刀子扎的,角度刁钻且狠,不缝上几针都说不过去。
老头掂着烟袋兴冲冲跑过来觅食的时候,进门就嗅到极其浓重的血腥与药味,抬头一看饭桌两边,左侧一个白发,脸上有擦伤,血痕明显,右肩上细细裹着绷带,右侧一个赫连,右臂上了夹板,左胸绑着厚厚的绷带,血窟窿渗出的血深红近褐。一个冷漠无声,一个精神萎靡……烟岚正在收拾医疗垃圾,早饭还没做完——老头当即就黑了脸。
气氛不太妙,眼见着樊老头要动手,烟岚忙拦住:“别!治伤很麻烦的!”
老头面色不善。
烟岚:“先记着嘛,等好了再动手不迟!”
老头一人糊了一巴掌,力气之大将人身子都打得一偏,然后气鼓鼓跑走了。
烟岚叹口气,随意配了点川芎当归丹参之类消肿化瘀的药,捣碎和水,铺在纱布上一人糊了半脸,然后警告地看着这两人:“不准再打起来啊。”
两人沉默地看她转身往厨房走。身影一消失,少年已经一记冷哼:“废物。”
白发不响。
赫连冷笑起来,因为表情牵动脸部肌肉,疼得嘶哑咧嘴,但他想表达鄙视的时候,声音里的玩味与轻蔑已经足够激怒别人:“你是怎么有胆量不自杀的?”
白发静默得仿佛入了定一样。
再没有比实打实的交手更能试探出对方的弱点。因为先天的缺失,白发的武学靠技巧比较多,如今内功不能用,剑不在手,一把小刀能发挥的作用几乎没有,所以可以轻易叫赫连试探出他根骨方面的巨大缺陷。
根骨这个属性不只限于修炼武学的基准,还会影响体格发展与人物生存韧性。白发的根骨只有最低的一点,换句话来说,白发实在比一个刚出生的新手还要脆弱。
烟岚端着小米粥走出来,赫连不说话了。
一人一碗粥,中间一盆凉菜,有鸡肉菌菇花生豆芽还有很多杂蔬,看着花花绿绿极养眼。
烟岚慢条斯理吃得香甜。左侧那个标准的右撇子,左手拿筷怎么运转都不自如,烟岚故意没给勺子,于是他只能盯着碗发呆。右侧那个右手不能动,胸口受伤,绷带裹太多,左手连手都抬不起来,恶狠狠像盯着仇人一般盯着碗筷。
活该!
面不改色吃完饭,烟岚放下筷子,把碗拿进厨房丢水池里,转身提着背篓就出门了。
白发终于等到小米粥凉下来,端起碗仰头一口气喝尽,然后起身把碗放回厨房,扭头也出门了。
赫连气得浑身发抖,但又着实没办法,好不容易站起来,索性走到床边把自己摔进去睡觉,肚子饿,但眼不见为净!
*
药庐又恢复平静。
多个人对烟岚来说也就是饭菜多加一份的事。白发当人不存在,只要对方不来主动挑衅,他盯着人家都能把人直接忽略过去。赫连则跟个隐形人似的,大概明白这屋子里的人都不好惹,所以好歹收敛了几分放肆——或者说将那份狂妄与不满埋在了心底,只是不表现出来。
在行动自如之后,赫连摸遍了药庐里里外外。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农家小院,看着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在冒冒失失进了后院药园丢个大脸之后,这药庐他真是坐着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第四日早上,烟岚给他换药。意外地发现他胸口的伤已经愈合,断了的胳膊生长情况良好,机体本身的恢复速度足以叫人刮目相看——“也就是说,这该死的木头能拆掉了?”
顶着咄咄逼人的眼神,烟岚慢慢眨了眨眼睛:“话是这么说没错……骨头还很脆弱,用木板绑着更稳妥点。”
“拆掉!”
那就拆呗,手脚麻利的。恢复一身轻松的少年如逢大赦,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一变……没一会就摸出了门。
然后那一日,直到晚饭时分,烟岚摆放好四双碗筷,等到樊老头从隔壁窜回来,等白发拎着鱼篓走进来,也没再见到赫连的身影。
老头向来不等人,他一动筷也没谁会客气。斜阳没入西山,天边的晚霞褪去了所有色彩,暮色在村庄四围蠢蠢欲动,在黄昏之后天地间短暂的清明中,老头放下筷子。桌上杯盘狼藉,烟岚还未想要收拾碗筷,她只是转过头默默地盯着门外的天色。
“小兔崽子!”老头先骂了一句,然后冲白发发火,“你师弟跑走了,你就不会想去找找他么!”
烟岚闻言一顿,白发抬起眼。
老头敲了敲烟袋里的灰,语气相当不爽:“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烟岚一听就知道这是个任务。
她掉头看白发,灰色布衣的男人慢慢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收回视线就起身出了门。
烟岚歪了歪脑袋,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外,漆黑的眼瞳里流转过一抹期待的光。
不要在夜晚出门——是烟岚给予他的提醒。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可无不可,大概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罢,甚至还会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定要看看夜晚的明月乡会有什么特殊才能叫人专门来提醒一句。而白发从来没有好奇过。
他一向闷到极点,烟岚几乎要怀疑他有没有好奇心这种东西存在。可她不会看清他的头脑。这人看着木然心里门清,把自己当做布景板却往往藏不住独特的存在感。他的世界好像素来都是笔直的,笔直的横,笔直的竖,所以烟岚叫他不要在晚上出门,他就不出门,老头叫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了。并不是无所谓的态度,而是他真的不在意。
除了对于生命那种执着到顽固的坚定外,他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
虽然,某种程度来说——或许他其实很清楚,明月乡的夜晚也许会要了他的命?
“我……吃撑了……”白发刚走,樊老头一下子瘫下来,方才装逼的气场烟消云散,可怜兮兮看向烟岚,“去泡点莱菔子。”
烟岚:“……”该!谁叫你把小徒弟的份一并吃了!
老头喝了莱菔子、伍六曲、山楂等物泡的茶,在院子里遛了几个弯,掂着肚子跑去睡觉了。烟岚收拾好屋子,打开绣棚撑起一块丝帕,挑线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外头黑黢黢的夜,片刻后又低下头,然后拉着椅子到门前。
她坐在那里,看游走的雾气如海浪汹涌般无声咆哮而去,照例是绣几针,停下看一看。
……这种感觉,是杀戮吗?
*
赫连有些茫然。
今早急冲冲跑到铁器铺——破地方连个专门的武器铺都没有,像别地的新手村,至少也分个武器铺防具铺——功力被封,整个武学面板一片灰色,连个基础武学都用不了,虽说对于招式滚瓜烂熟,但不经系统使用出来的招式也只是普通的拳打脚踢,没什么作用……没看对着白发这种废柴,他都难打过么!
想起白发那把小刀就牙狠,少说也取件趁手的武器!赫连家的武学除了拳掌之外,还有长戟,想起来就郁闷,他当时为什么要嫌重,把他的方天戟收进了包裹,这下倒好,包裹也被封,他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
然后刚跨进铺子门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钱!呆了好些时候,掉头走人。
整个人都灰暗了。所以樊离那死老头,他有什么理由不恨他?!
小桥流水,青砖白屋,水乡独有的风光,赫连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桥嫌小了,水嫌细了,屋子那么破破旧,糟糕的地方,没有任何地方符合他的审美与预期。
索性拍开系统面板,就着面板开始开地图。这点也很是特殊。寻常的新手村地图模式极低,基本沿街走过,两侧的建筑就已经记录在空白地图中,偏偏这破地方,就连店铺都得亲自跑进去一趟,用个鉴定术才能记录下来。简直哪里都不爽!
中午被人赏了碗面……饿个半死又不想回药庐,没想到会被NPC拉到家里,赠予一碗面。就像被施舍一样,他倒是想发火,但人家那么笑嘻嘻看着自己不停往面碗上加料,他又觉得恼都恼不起来……太怪了,这破地方的玩家跟NPC都那么怪!
在药庐,他老觉得自己在那里就像个低等人一样……也不是说就被鄙夷了,就是那种类似于对待空气一样的态度叫他浑身不舒服。
白发就不用说了,他压根当自己不存在吧。死老头更是从头发丝到脚底心都嫌他烦。至于那个称号是“丫头”的女玩家……叫人怎么说好呢?该说是温柔无害,还是遥不可及?你见过只有一种情绪的人吗?
她会微笑,会皱眉,会开心,会叹息,瞧着有那么多不同的表情,却连情绪的频率都是一样的,简直跟假的一样——原本怎么想都该叫人发憷,可是想到那个人、看着那张脸,偏偏什么负面情绪都生不出来——就算知道不对,却又没法心生反感。
多么可怕。
这种窥探的能力本来是他现实的的天赋,建号扫描的时候不知怎的也带到了游戏里,但是大概变成某种直觉什么的,时灵时不灵,他在赫连族地里待的多,尊贵身份带来便利的同时也有大堆麻烦的规则,寻常他都出不得族地,这趟被打发到明月乡来拜师倒是头一遭出远门,因而见得玩家也少,他不知道这个江湖的其他玩家是不是就如他所遇到的白发与丫头一样,但他知道,他在现实生活中见过那数不尽的人,也只见过一个丫头。
吃完面,继续溜达。明月乡的地图大概只开到村落的这一半时,快天黑了,饱食度又降到蓝线,还是不想回去,他揣着系统面板一边往前走,一边想着要不要先找个旅馆,大不了卖身还债,按照论坛上看来的经验帖,大概也就做够四十八小时的跑堂小二就够了吧……然后猝不及防,夜幕降临了。
……有哪里不对。
浓雾如烟瘴般升起时,其实赫连的危机警报直觉是触发过的。可惜这直觉停留的时间太短,就一个恍惚,毛骨悚然。
根本来不及查探危险感觉来自何处,他就反身向后拼了命地逃。
身上的汗毛狠狠倒竖,从两侧穿过的可怖的风,像刀子般刮着他的脸,他的脖颈,他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布满鸡皮疙瘩,来自空间扭曲的触感震荡得他的大脑都嗡嗡作响。
空间的转移他并不陌生。混元正道的常设地图是无接缝的,也就是说地图与地图之间只有系统的明确界限,实地却是完全相连——当然副本与隐藏地图除外。没有玩家能统计清楚混元正道到底有多大,再超凡的探险家的地图中也总留有空白。地图与地图之间没有超现实的快捷通道,但是大型地图内部是建有传送阵的,传送就是一种空间的扭曲。同等,进副本时、进隐藏地图时,也是空间的转换。
但那种感觉并不漫长,事实上,虽然也有人晕传送阵——到底绝大多数玩家并没有这个顾虑——可是现在,密密麻麻的扭曲就像秋风吹过后掉落的枯叶一样重重叠叠席卷而来,整个世界都被阴影充斥,躲无可躲,赫连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往后面拽,就算跑得再快,也跑不过阴影铺展的速度。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那阴霾诡秘的夜雾把自己吞没……眼睛所见的一切也跟着扭曲。
血色,到处都是血色,带着模糊经脉般的猩红,就像皮肤撕裂后血肉中纵横的脉络一般,视野里能看到的都是这样的东西,影影憧憧,那逐渐远去消失的是建筑?整个世界变成血红的线条,各种色块填充在线条中,让他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变作了地狱。
什么东西溅到自己脸上,滑腻腻、粘哒哒的,沿着脸颊的弧度滑落下去,滴答,滴答,他慢慢停下奔跑,脚下所踩的,都是软绵绵的细碎的东西,像是活物般叫人胆战心惊,有一种浓郁的腥气充斥着自己的耳鼻,他好像听到一种幻觉,是尖叫?哀嚎?从哪个地方传来?
有那么瞬间,赫连压根没法动弹。理智在飞快的消逝,浑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反抗他的意志,比起恐惧来,他更难以抵挡的是全身上下奔涌的反感。叫一个洁癖症晚期的人身在这样的环境中……
他在战栗中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啸声。
直觉在预告有危险的东西向自己袭来,但是他所有的注意都在颤抖的身体中。崩溃来临得太快,他只是抹了把脸,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愤怒已经冲破临界,他身体里那团火焰在瞬间冲破了有形的束缚——视野爆炸了。
嗡嗡作响的脑神经与某种锋利的尖啸混杂在一起,一计“兵不血刃”的大招过后,所有的血红线条与色块碎裂开,又像溶蚀般铺展组合在一起,但比起之前所见要淡得多——赫连这才发现手中紧握的是正是自己的方天戟“雪月”!
武学的禁制竟然消失了!自己的包裹开了!明白这个事实的刹那,赫连大喜,连强迫症都被逼褪下不少。然后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是怎样一个地界。
卧槽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红色的世界里,隐约可以见着熟悉的建筑,还是明月乡的村落,还是入夜前的街巷,只是一切的背景都以一种红得发黑的色泽呈现。空间是扭曲的,无论是虚空还是地面都是深深浅浅的色块,缝隙间滴落的是血一样的液体,地面上铺着的是棉絮一样的东西,触感竟像是人的血肉一般。
赫连浑身汗毛倒竖又想炸,但是叫他看见红色中那些雪亮的东西……是刀吧,那是刀吧——血红的脉络中,横生的蠢蠢欲动的刀刃——看一眼,觉得是血肉的世界,再看一眼,血色的背后暗藏的,竟全是密密麻麻的刀,赫连毛骨悚然。
刀在咆哮,刀在尖啸,刀的气势裹夹着阴影向自己扑面而来!
他长戟横开,气势陡起,内功心法急速运转,暗红色气劲透体而出,顺着戟身蔓延到三尺见方的攻击范围——那些暗处的刀瞬间像是活了一般,挣扎着尖叫着,相互碰撞的沉闷声响绵延向外。
赫连一看就觉得不好,他这举动简直像是在挑衅,这些目标跟连动一样太可怕了!当下想也不想,一招“迎刃而解”把蓄满的怒气一气施放了出去。
无数刀刃碎裂成片,视野中的血色为之一清,但还没跑出去多远,色块又凝聚起来,像惹了马蜂窝似的,戳在那的刀尽数飞起,霹雳啪啦连成锁链向他袭来。
赫连头皮发麻,方天戟开道,拼了命清开条路奔跑。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他不是在明月乡么——难道触发了什么设定,进了副本?这破地方为什么会有这种副本!
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只有不停歇地与那些刀刃搏斗,那些明明是建筑的黑影却无法靠近,刀被劈碎之后就变作色块的一部分,过不久又会长出新的刀刃——简直没完没了!
赫连越是恼,浑身的气势越盛。
一把刀打着转袭来,他反手横戟一击,径直将它劈成了两半。他红着眼,杀得就快失了理智,表情狠戾而乖张,负面情绪高涨得甚至要比这血色世界更加恐怖。
神烦!这要到什么时候!
无论逃到哪里都有数不尽的刀想要将他撕碎!差评!怎么可能有这种副本!
不知道杀了多久,浑身浴血的赫连已经觉得举起自己的武器是件很困难的事了,技能好了就用,好了就用,忽然感觉头上一个阴影罩住了自己。
麻木的神经一个冷战,条件反射就要横戟向后掼去,不知从拿伸过来的爪子,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脱——人的手?
赫连后知后觉转过头,一眼就看到某个男人冷漠的脸。
卧槽!白发怎么在这里?!
白发的模样也像是罩上了一层红,但颜色极浅,至少能叫赫连清晰认出他是谁。他举着一顶绸伞,样式就像是车架上的华盖,一边把他死死拽到伞下不放,一边拿没有丝毫波动的眼神盯着他。
就是这种眼神!空无一物像是自己根本没价值入他的眼一样的眼神!
赫连不管不顾想先怒了再说,没来得及,就听到淡淡的四个字:“系统面板!”
他愣了愣,条件反射打开系统面板,然后就傻住了。
系统先跳出来的是一个计数框,上面用鲜红的数字标示着他目前的战勋值。第二页就是战勋能换的道具……从低级到高级,从临时提升各项战力数值的丹药到限时提供的庇佑地,包括头顶这柄能支持一炷香时间内隐身的华盖……赫连瞬间崩溃。
原来是这样玩的!还有比他更傻的人么!!
眼见着自己被容纳到隐身状态下,那些刀流窜着没头没脑寻找忽然消失的目标,赫连反手收了戟,就开始研究道具列表。
娘惹密密麻麻三十多页……他刚觉得眼有点疼,耳边就落入一串字:“17,溶蚀散;29,破城甲·暗;55,阴影华盖;101,不动如山;105,溯月旗。”
赫连几乎想都不想就着这指示把道具换到手,反应过来抬头怒——凭什么要听他的!
白发压根没打断包容他的小心思,见他身上划过几道光该是换好道具了,转身就走。
赫连被落在后面,看刀刃袭来发觉自己出了隐身范围,大惊,连忙打开包裹选择道具,也扛了那么一顶华盖在肩,跑步赶上:“哪走?!”
白发声音凝重:“出村。”
赫连刚要骂这鬼副本你知道哪是村外么,忽然想起这货在明月乡很久了,熟门熟路,不见得地图背景变了模样他就不识得了,闭上嘴。没跑两步,又忍不住:“这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白发不响。
赫连又怒,拿“雪月”去戳他,“砰”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他只觉得手一轻,才惊奇地看到白发手中那柄剑。
很平凡的铁剑——等等,白发用剑?!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在这世界,他的禁制能被破除了,也许白发的暗伤会被治愈也说不定,所以他才能动武?
卧槽!才想起来他的戟竟然被那么轻轻一点就点开了!能信?
“离我远点。”白发的声音。
白发跑得更快,赫连怒,不甘示弱追上,还想丢下他不成?
“走!”语气比刚才稍微强烈。
赫连更怒,索性举了“雪月”扫过去。
白发侧身闪过,没等赫连发飙,就见他肩上的的华盖忽然消失了——道具的时间到了?
赫连大乐!
没有隐身状态罩着,血色中的刀刃第一时间觉察到目标,却见电光火石之间,白发身上忽然出现一层黑色的透明蛋壳,赫连还没看仔细,就被手上的伞柄震得虎口一麻,整个人就像被某种力量往外弹一样,好不容易才站稳,然后他大惊失色地发现手上的阴影华盖被那股力量弹碎了。
“我*你白发!!”赫连发疯了。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顶着蛋壳继续跟白发跑,这回保持了一定距离。这才明白刚才这货为什么要他离远点,破城甲这个道具其实是攻属性的,使用时范围内无差别攻击,他的华盖就被弹碎了。
一人持剑,一人横戟,时刻准备出招,破城甲的耐久奇高,刀刃砸在上面大多被反弹的力道弹碎,但也有一部分没挡住,需要手动清除。
赫连好奇心没减,瞅着空追问:“喂!你总得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回事吧!”
前面传来三个字:“不知道。”
显然就是不肯说!忿怒又涌上眉梢,但这种危机时刻已经不敢再放肆了。
“村口!”赫连大叫。蛋壳耐久早已到底,一路拼杀过来,这时候看到希望,难免兴奋。
“等等……卧槽!”
赫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村口的位置是血色最为浓重的地方,那里几乎没有深浅色块可言,而是全然的深红。
深红中密密麻麻的刀刃尖锐得能叫人头皮发麻,扭曲空间缝隙里淌落的血水如雨,地上由残刃形成的软绵绵絮状物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那是因为同一时间毁灭的刀刃太多,还来不及再度转化为新的刀刃——而血山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时候赫连想的不是明月乡怎么可能出现第三个玩家,甚至不是别的任何东西,因为他的意识根本没法运转!只能傻愣愣地注视着那道身影。
那个人的色泽都快红成黑的了,辨别不出他的衣着冠饰,只能看到他手中那柄水一样的长剑。几乎是懒懒地挥着剑,可每一次轻描淡写的动作间,大片大片的刀刃都碎裂成粉尘……不是碎片,是粉尘!
大概也讶异于会在这里看到活人,那人在战斗中抽空看了这里一眼。
然后赫连见他似乎笑了笑——看不到他的面容,因为他整个人都被黑红的色泽笼罩,在赫连看来,那笑容足够叫人胆战心惊。
——简直是比这血色世界更诡秘可怕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