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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7 ...

  •   白发所中剧毒复发的间隔差不多稳定在一个月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季。

      烟岚早起打着哈欠推开药庐的门,院中的柳树已漫了新芽。她抻个拦腰,明媚的春光洋洋洒洒拢了一襟,眉眼间不由自主就染上些欢喜,然后见着白发手提早餐从外面回来。

      白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弯起眉毛笑了笑。

      彼此间的交流依然少得可怜,这厮大概是不喜欢说话,跟块石头一样冷漠生硬,寻常时闷声不吭个几天也是常见的事。对着这么张冷脸,任谁都热情不起来,烟岚本来就是相对的性子,人家怎么待她她就怎么回应人家,对方不说话她也就只笑笑,不过对着白发总觉得就算没有交流都有股莫名默契——大概是思维老在同一条道上奔驰的缘故?

      过年的时候白发得到了一间破木屋,跟烟岚的小屋当然不能比,但好歹也是得到了明月乡原住民认可的标志。一般情况下他还是住在药庐,也总有几日往别处好独自捱过毒发。

      他的意志力越来越强悍。好像一次又一次的复发不仅没有软弱他的神经,反倒叫他产生了抗体。烟岚甚至见过他顶着全身痉挛依然有条不紊打水倒水缸的画面。换做寻常人,该是已痛得失去知觉了,偏他还能硬扛着行动自如。

      学医、试药、挖矿,偶尔也会去后山湖边钓个鱼,雨天不出门,他会在烟岚煮药汤的时候在檐下蹭个地,慢慢地雕刻木头。有人,有物,有院外忽然开放的花枝,甚至还有隔壁看家的大黄。在他手下,好像什么都能变成木雕。烟岚收到过一个刻着她模样的,没有雕上眼睛因而缺了几分灵性,却确实极神似。

      后来他找到了一个更好的修炼定力的方式——炮制附骨果。这实在是个太需要耐心与集中注意的活了……被解放出来的烟岚表示相当不错。

      白发就像多年前的烟岚一样形影单只生活在这里,脚踏实地,安之若素。沐浴过江湖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之后,竟还能这般静下心来,叫烟岚都很刮目相看。她不常跟他一道,学药差不多了,更高明的医术要慢来,老头有了新的玩具对她要放松些,她近来沉迷于种田。

      目前新手村最基础的生活技能,她已学了裁缝、烹饪、挖矿。铸造早把她摒除在外,因为她的臂力实在太糟糕,连技能的门限都差得远,谢阿叔想给她开后门都没办法,同等,打猎也学不了,因为她不学武功,连基础武学都不碰,如果把防身的药物丢掉上山就纯粹是被野兽打,剩下的就只有个种田了。

      种什么出什么,只要是土里长的作物都能种。面朝地背朝天的体力活,混元正道连这些细节都模拟现实,确实挺辛苦,就像铸造挖矿一样,女孩子也少有选种田的。

      烟岚体力废,手提不了重物,原本也不适合练种田,但偏偏叫她知道系统会出售一种万能种子,种出来的东西是随机的,在几万种作物中随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地里接下来出产的是什么——这种未知的刺激简直能上瘾。

      樊老头在被大厨忘记好几次于是饿了几顿之后,怒从心头起,眼巴巴盼到饭点就指使着便宜徒弟上地里抓人……简直拿这女娃娃没办法!

      明月乡的日子就这么平静而稳定地向前滚动着。

      田里的小麦又成熟了一季,烟岚花了一整个上午割下麦穗,放进脱粒机中脱出麦子。接下去的工序还有晒干去壳,但是太繁琐,她直接把麦子送去磨坊卖掉。

      磨坊开了家粮店,长期代收谷物。不过这一趟估计卖不出好价钱,因为明月乡刚下过雨,她没赶在大雨前把这季麦子给收了。

      地里很泥泞,雨水把土壤跟刚长出的草混杂成了泥洼,今日太阳虽然暖和,却不足以蒸干密密麻麻的小水坑,直到走上村里的青石板路,视野中才少了些夹杂泥浆烂叶的湿漉场景。

      “丫头你小心点!”卖包子的王大婶远远见着她,喊道。

      她空不出手来,回头打了个招呼,继续推着车哒哒往前跑。路过肉铺的时候,倒是难得停下脚步——居然有个生面孔啊!

      屠夫很少开张,偶尔开了铺子,也不定卖猪肉。明月乡没人养猪,他的货源来自明月乡外。猪贩子不定期来一次,他也就不定期开张一次,寻常牛羊驴马等大件货,请他帮忙宰杀他也会出门。今个正好逢上肉铺开张,原本烟岚会本能冒出个念头要去买些排骨什么的,可她现在全副注意都放在门口那个气势汹汹的红衣少年上。

      “怎么回事呀?”烟岚随手拉住个围观群众。

      对门就是当铺,驼背的老掌柜叼着烟袋,笑眯眯道:“喏,看到那个水坑没?”

      肉铺门坎外两三步之隔的地,有块石板碎了一半,下过雨后积满水。街子太老,青石板早褪了颜色,雨水刷过一层后灰黑色不打眼,咋一看也分不出地面跟水坑。

      “这小孩一脚踩进水坑就恼了——怨老丁铺子口的地脏了他的鞋,哈哈。”

      红衣少年穿得极艳,这样的颜色一不小心就会衬出女气,但穿在他身上,却只叫人觉得矜贵至极。秀丽到了精雕细琢的容貌,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过分美丽了些,却又不至于到雌雄莫辩的地步,薄薄的的双唇紧抿着,脸上表情,高傲得有几分乖僻的神气。

      大少爷站在那,哪被人这么无视过,气得就差头顶冒烟了:“你活腻了!”

      对方依旧没理他。围观村民嘻嘻笑起来。

      屠夫手提着杀猪刀,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切着猪内脏上多余的油脂,动作流畅轻巧得跟绣花似的。

      “小爷在跟你说话!!”怒火蓬勃,脖子上青筋都暴露出来。

      烟岚觉得好有趣。这么美丽又狂妄的少年,就算全身上下都笼着嚣张跟暴虐,也叫人提不起反感之心啊,只觉得忍不住就想逗逗他,最好眼底也要想这样红红的能冒出火来。

      忍无可忍,少年毫无预料抬手就是一掌。几乎是宽大的衣袂刚撇开的瞬间,那像刀子般的冷冽掌风袭去,大概是混杂了阴属性的内力所以呈现出无比阴戾的气势,正对着的是低头切肉毫无防备的中年人。

      竟敢向明月乡居民动武……够胆啊。烟岚一点啊不紧张,兴致勃勃踮脚看。

      磅礴的气劲轰得肉铺招牌跟两侧的木板门瑟瑟发抖,年代久远以致老化的木头甚至裂纹更深,而在掌风即将轰至人身时,屠夫抬了抬手中的杀猪刀——只是轻描淡写的那么一挡,所有的气劲都消弭于无形。

      没有人比本人更能理解自己掌风消失时的感觉,电光火石间少年猛然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一股反力砸得懵头懵恼,脚下没顶住,足足后退了数步还是一屁股坐到在地上。

      青石板上湿漉漉的水珠溅了他一身,红衣染上淤泥,比黑色云靴踩进污水看上去更糟糕,他僵硬地扭过头,几乎跳脚般从地上蹦起来,所有人清晰可见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冒出层层鸡皮疙瘩,整张脸煞白得毫无血色,就知道这人绝对有洁癖——还挺重。

      “我跟你拼了!!”彻底炸了。

      屠夫刀子一撇,少年又被轰出去,再上,再轰,如此三回,屠夫倒没露出不耐烦的模样,只是屈尊降贵似的终于抬头看了那么眼。

      围观者嘻嘻哈哈笑,有人高声喊:“哎呦老丁啊——功力倒退了啊!”

      屠夫没理这些吃饱撑的好事者,杀猪刀往砧板上一抛,大半个刀身已经没入木头中。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眯着眼睛盯着铺门口的小子。

      红衣少年浑身都在发抖,气的。浑身狼狈的时候,那种难以言喻的生气与美丽才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这个少年,像把尖锐的刀子,却是活的凶器,沾了再多的污迹也是雪白雪白的,闪亮得叫人忍不住欣喜。

      显然他理智的神经早断得彻底,爬起来就要继续冲,屠夫蓦地伸手,飞快把门角的一只木桶给提起来,“刷”一下就往他人上泼去。

      少年兜头一盆黑狗血,整个人都懵住了,站那好半天才“啊”的一声叫出来。

      现场一片寂静。

      有人喊:“老丁你这可不厚道啊!”

      当少年意识到身上这些又臭又腥的浓液是什么的时候,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抖动的频率简直到了马上就要散架的地步,然后啪一下直挺挺倒在地上……气晕了。

      在所有围观者目瞪口呆的注目中,屠夫塔拉着板鞋啪嗒啪嗒走出来,拎起少年一只脚就把他往肉铺里拖。

      烟岚浑身一个冷颤,连忙喊:“丁叔我们不吃人肉!”

      这个声音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想到这种可能,所有人都是一个冷颤,异口同声:“老丁你不要想不开啊!”

      屠夫显然也被这个脑洞震惊了,沉着脸往后看了眼,拖着少年进门。

      烟岚看着那玩家的脑袋重重磕在门坎上,又重重砸下门坎,意思意思同情了那么一秒,讪讪笑着跟准备散的围观群众告别,推着小车继续往磨坊跑。

      明月乡的访客总是那么少。

      有缘到来的玩家本来就屈指可数,要不是根据地图提示自己在天黑前出去的,要不就是跪在明月乡的晚上,而且这些相对幸运的玩家至今没有玩家能再次找到这里。

      混元正道类似神奇的村镇并不只有明月乡一个。这就出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有些玩家的阅历中有这些地方的存在,显示他曾到过,偏偏再也找不到地图所示的地点。

      去年那个闹得腥风血雨的美人志事件,因为王总本人并不能找到明月乡而遗憾落幕。当然在那个事件的发酵中,前赴后继跑来尝试的人确实有进入明月乡的,但也只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摄过小楼,就被明月乡的自动清理机制给扫出去。烟岚一点压力啊没。

      如今咋一眼见到这么个陌生玩家,还挺稀奇的。不是奇怪他的出现,而是好奇他的存在。有意思——不但能激发与屠夫的互动,而且能惹来原住民的注意!要知道明月乡对陌生玩家的初始敏感度可是底低的,联想到自己当初的经验……不难发现,这个玩家福缘高是不用说了,魅力也绝对出众。如此一想,福缘废魅力也平平的白发就相当可怜了。

      烟岚就等着明天早上。如果还能看到这少年,说明他真的与明月乡有缘——既白发之后,出现第三个长期居住的玩家也说不定,那她就得换种眼光看他了,如果屠夫没给予他足够的重视,叫他被排斥出了明月乡,那自然不用再多说。

      卖掉麦子,跑去杂货店看了半天种子,待她兴冲冲回转肉铺准备买些排骨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屠夫说排骨卖光了,五花肉倒还新鲜。切五斤五花肉,瞅着猪腰子还在盆里,顺手也捞走了。

      没在铺子里瞄见那红衣少年,也不知道屠夫是什么用意,烟岚也没问,笑笑挥手告别,拎着肉回药庐。

      樊老头瞅着她手里拎的,表情就塌下来了:“能不补肾了么?”

      “又不给你补!”

      厨房里还有之前留着的春笋。立春之后踩挖的笋,洁白如玉、肉质鲜嫩,无论凉拌、煎炒还是熬汤,都鲜嫩清香,烟岚并白发挖了一箩筐,放在瓦缸里,洒点水用盖子密封,置于避光阴凉处,能放上一个月。要用时捞几个出来,新鲜得跟刚挖出来的一样,都喜欢吃。

      酿了道春笋五花肉,猪腰子清理干净切成腰花爆炒,隔壁送来的豆苗清炒,闷笋汤的时候,顺道磕鸡蛋摊了几张饼。上桌一起吃饭。

      “这肉好。”老头大赞红烧肉口感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烟岚拿饼卷着豆苗吃得专心致志,闻言掀个眼皮:“丁叔说隔几天还要杀猪,我跑早点去捞个肋排回来,排骨焖饭……”

      “好好好。”想想就能流口水。

      吃完一张饼,拿湿布巾擦擦手,拿起勺子给自己舀了碗汤。太烫,放下凉凉。她吹了口气,忽然笑起来:“对了,今个还看了场好戏。”

      “啥?”老头也是个爱凑热闹的。

      烟岚开玩笑一样提到那个红衣少年。说起屠夫不同寻常的反应时,她也表示好奇。

      “莫非是有所渊源?”她想了想,“丁叔那脾气,平素里也少有人来往……虽然没什么表示,但他确实是对那孩子另眼相看的吧。”

      老头还没纠正她明明自己年纪也小还拿孩子称呼别人,闻言眉头一跳连筷子上的肉块都掉了下去。

      “怎么?”烟岚一唬。

      老头已经丢了筷子暴怒:“这渣滓!”

      他跳起来就要往外冲,烟岚愣愣地转过头,思绪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扑上去拽住人胳膊:“冷静,冷静!都快晚上了,明天再去吧!”

      老头跳脚:“这还怎么忍!”

      烟岚眼睁睁看那道身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消失在夜幕将临的天色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调头看白发:“发生了什么?”

      白发冷不防被抛到一个问题,怔了怔,慢慢道:“……他认识?”

      烟岚后知后觉,忽然觉得很有可能。她一直漏了一个事实,樊离身上是有剧情的。自他收了白发为徒之后,他这个NPC实际已经被激活了。他身上的大型任务也就慢慢掀开了冰山一角。白发既因他的原因能留在明月乡,别人又为何不能因他而得到这里的居民另眼相看?否则也不能解释,她所停留了那么久的明月乡,偏偏只有这段时间里,接连有特殊客人到访。

      白发吃完饭出去打扫院子,烟岚扒拉着下巴思索良久,放弃了,打算等人回来问问。结果摊着一桌残羹冷炙直到夜半都没见着老头人影。

      烟岚头疼。看来樊老头也逃不出明月乡既定的规则,晚上估计跟屠夫撕着回不来,这时候他们当然也不可能出去再寻人。只好收拾了桌子,先睡过这一晚再说。

      闭上眼之前她不由自主笑了一笑。红衣少年的身影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嚣张乖戾却鲜活得叫人想起怒放的红花,那么亮丽的生命,看得心都要痒上一痒。

      大早上烟岚还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忽地听到门板被放下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把眼皮掀开一条缝,看到白发在开门。

      老头在破晓朦胧又清爽的光色中,跟道风一样卷进屋,团团转:“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烟岚把被子拉开一个角,老头脸上的表情狰狞得跟要杀人一样。

      从白发病情稳定之后,药庐大堂的床又归了烟岚,白发睡在屋角的躺椅上。他现在已经很久没惦记起自修的感觉了。不拿剑,不修内功,就像忘记了所有武学般,跟普通人似的生活在这个新手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谁都要适应。

      “谁又惹你……”烟岚小心翼翼道。

      “那匹夫!”樊老头怒发冲冠,“竟敢跟我抢徒弟!”

      烟岚:“……”

      大惊。她听到了什么?闇门每代不是只能收一个徒弟么?!

      咳咳……老头,他门内……应该是有规定的啊,主分支四个,每代只收一个徒弟做继承人……老头他不是收了白发么……那个少年,还关他什么事……

      烟岚吓得瞌睡虫都跑了。

      “丁叔他……也有意向?”烟岚试探性地说,“他们……不是不能收徒的么?”

      “谁说不能!”老头很烦躁。

      明白,不是不能收,只是以前从来没出现过有玩家能叫那些人看入眼。烟岚想了想:“可是我看那孩子,应该是正道的,丁叔他的……不太适合啊。”

      “又不是十二大门派,管他正邪!”老头死鱼眼盯她,“我后头那个也算不上正道,你到底帮哪边的?”

      “跟我没关系啊,”烟岚无辜道,“这么说,他出现在明月乡,本来是来寻你的?”

      樊老头:“……”

      “不行!我得抢回来!”

      急冲冲前脚踏出门,忽然停住:“白发——”他吼作壁上观的某人,“要你何用?!——快跟我去抢你师弟!!”

      *

      烟岚这日没出门,兴致勃勃等樊老头拎他所谓的徒弟回来。

      她倒是想去肉铺看热闹,但是老头疯起来六亲不认,她一点也不想介入他那神奇的师门。

      在檐下生了个炭盆。大早上没出太阳,天气有些阴,估摸着会下雨,不敢晒药。白发昨日采回的药材不好久放,趁早烘干。

      这一等就一直到大中午,骤雨都已经下过一场了,她焖好饭,眼见着人还没回来,这就有些奇怪了。手刚放到墙角竖着的雨伞上,又默默收了回来,院子里拔了些老姜洗洗干净,切碎后另起了个锅进去煮汤。

      包裹里摸出《毒经》继续翻。反正混元正道初始设定中就有一条,不同派系的NPC宗师是不能直接交手的。屠夫是古系的宗师,樊离是杂派的宗师,争徒弟就算了,要大打出手系统也不会允许啊。

      半下午的时候,才隐约听到院子里有声音。烟岚连忙放下配药的秤盘,探出脑袋看了眼。雨下得挺大,三个人就这么淌着泥水过来。老头拎着死命挣扎的少年,白发跟在后头,手里提着用油纸包起来的东西,看样子像是肋排……这造型。

      起身往厨房去拿姜汤,午饭在灶上热了很久了,全端出来。

      老头松开手就扑到桌上端饭碗,连身上湿透的衣物都来不及换,就知道绝对是饿极了。烟岚倒了三碗姜汤,看看拿布巾擦头擦脸的白发,又看看冷眼立在门口鼓脸的少年。

      “……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把回锅肉倒进碗里拌饭,不屑地瞥了眼:“这小子嘴巴太贱,把人惹毛了。”

      红衣少年死盯他。脸色阴沉,半张脸肿着,额上破了个口子,狰狞的伤口外翻还未完全止血,瞧着随时都会发疯的模样。因为虚弱而带上的苍白,配那张称得上美丽的面容,怎么说都能引起几分怜惜,但能把憔悴都表现得这么嚣张不可一世的……确实有些欠扁啊。

      全身狼狈……是的,还是红衣,看样子仍是昨天那件,裤腿上被泥水浸泡透了,肩上、胸口、甚至后背,都留着大片污黑的痕迹,显然是昨日被泼上去的黑狗血,就算被雨水冲刷过,那股腥臭的气息也没被压下半分。屠夫压根就不是个善解人意的,显然没给他机会打理自己。衣服就不用说了,头发甚至都打了绺,一束一束板结起来,糟糕透顶。

      那么洁癖的一个人,如今被迫顶着这样的妆容……也亏得他还能保持理智。

      ——当然也有可能气疯后全然不顾了。

      烟岚把姜汤递给白发,叹口气,转头与他说:“厨房有热水……先洗洗?”

      少年终于肯把视线从死老头脸上挪开,看她一眼,有些发怔,眼神带着些惊疑不定,似乎在打量她到底是NPC还是玩家。

      要看出白发是玩家不难。虽然只是一身粗布衣服,普通外貌,手生有老茧且皮肤粗糙,看不出一点身为江湖人的气息,可从他举止间还是能看出几分庄稼汉不可能具备的持稳有力,再结合脚步略显虚浮,重心稍嫌不稳,甚至比普通人都要虚弱上两分,其实很容易得出另一个结论,他是受了重伤。

      但是烟岚真的有些奇怪。她身上确实看不出丝毫会武功的迹象,还是少女的身姿,年龄不大,比起白发来,与整个村落的环境更加贴切,如果说她是一个NPC,那是一点违和感都没有的。可看着她与白发之间的互动……那种熟稔,却又有一个玩家的感觉了。

      烟岚笑着打开系统面板,查找四周玩家,干脆利落丢了个组队申请过去。然后瞬间就看到少年眼神变了。

      “我去给你倒水。”烟岚道,“你……换个衣服?”

      不知道话中哪个词戳中了他的点,少年脸上的表情忽然可怖起来。他双手握拳,愤怒地盯着樊老头,一副想要动手但又忌惮什么的模样。

      这孩子瞧着就是受尽宠爱的,游戏里能嚣张得这么理所应当说明实际性格也颇不知收敛,虽然烟岚觉得他嚣张是有道理的,光是瞧着他,就忍不住想把一切他想要的都捧到他眼前——可是,这样一个孩子,却要在短短一天一夜里学会什么叫忍耐,果然还是被虐惨了吧。

      他不接组队申请也不说话,就那么冷冷立在那。

      烟岚有些茫然,扭过头,白发刚从里间换完衣服出来,坐到桌子边端饭碗。她看向填饱肚子,叼根牙签剔牙缝的老头:“你怎么他了?”

      老头莫名其妙:“我能怎么他!”

      “……不是说,你徒弟?”

      樊老头拿枯瘦的手指尖点桌面,表情很是郁闷:“我哪知道赫连家给我送来了那么一个货!”

      少年气得浑身发抖,死死咬着牙关。直到他开口说话时烟岚才看到他满口的血,可见咬得有多用力——一字一顿,每吐一个字都像是要狠狠撕扯下一块肉:“解了禁制,我马上走!”

      老头“呦呵”一声,满是不屑:“你还能走?”

      少年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就厥过去。

      烟岚连忙打圆场:“成了成了,少说两句。总归成了你徒弟,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老头哼一声,沉着脸跟个小孩儿似的,一言不合卷了烟袋跟烟丝就跑了。

      烟岚把木桶拖出来,倒热水。不够,把那大锅姜汤也给倒了进去。帘子一拉,招呼人:“快来洗洗。”

      少年仍站着没动。浑身散发的都是阴郁与拒绝。烟岚可以清晰看到他眼里的挣扎,想走又顾忌什么……不傻,甚至可以说是极聪明,要维持一贯以来这样目中无人的嚣张,要说没点头脑早就被人扒了皮,显然,明月乡的情状是他完全没想到的,大概是要面对的实在远超他的承受能力,隐隐都有几分绝望。

      不太好……从内到外都是灰心丧气,原本蓬勃的生气都被这股死气压制住。不够鲜亮啊。

      “跟人赌气也别亏待了自己啊。”烟岚劝道,“好歹收拾收拾。”

      仍没反应。不是吧?真的自暴自弃了?

      烟岚还在纳闷,白发放下空碗,包裹里摸了摸,抓出套干净的布衣来放在凳子上。

      白发还没开口,那少年已经暴怒:“小爷还需你个废物可怜?!”

      烟岚:“……”衣服是给他的?这少年的出场那么拉风,他怎么可能没衣服穿?不过此话一出,她已经秒懂为什么老头说他嘴巴贱得罪人了。

      “怎么回事?”直接问白发。

      “……老头封了他的内功。”停顿了一下,“大概随身包裹也被封了。”说着话他有些迟疑,也许是第一次遇见NPC可以封玩家随身空间的事。

      “原来如此。”烟岚点头。

      已经梳理清楚。赫连家是华北的武学世家,是为一方豪强,樊离怎么与之扯上关系的暂且不说,同一派系的NPC发生设定外事件是很正常的事,更何况是宗师级这类拥有超高自主度的智能NPC。现在的剧情大概是,白发拜入樊离门下之后,闇门任务被打开,赫连家大概是与樊离有所协议,才会在此时将自家的重要人物送过来……小少爷受此等屈辱仍旧不敢轻易离开,老头下了禁制倒是其次,而是他手上有赫连家抑或是小少爷本身忌惮的东西。

      这边才交流了几句,那边的少年毫无预料一下子冲上来把桌掀了。

      眼神竟还是冰冰冷冷的:“谁给你们的胆,敢看不起我?”

      哗啦啦碗筷杯盘碎了一地。烟岚站的远,裙摆上也被溅上几滴汤汁,更别提就坐在桌边的白发。他顶着满身狼藉不动如山,只是默默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

      烟岚叹口气:“……别打死他。”

      白发抬起头,一拳砸上少年的脸。

      他是努力忘了自己的武功。不碰剑,不运内功,而不是真的什么都不会了。身上的毒稳定,内伤外伤慢慢痊愈,到底是伤了根基,巅峰期的实力回不来,但不至于功力大退。那时他大圆满的基础剑法能叫白夜那等人也震惊,如今赤手空拳又岂会打不赢一个被封了内功的家伙。

      烟岚扭头不忍睹。片刻后才想起来千万别打晕啊……晚了。

      最后白发面无表情拖着那少年进屋,衣服扒光拎进木桶,烟岚把手套递给他:“头发洗得小心点……这口子有点大,处理不好还真能留疤。”

      虚拟游戏太追求真实效果也有这点不好,武侠这种残存在历史轨迹上的存在,难免有超现实的成分在内,与现今宇宙间存在的古武流派也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偏偏因为历史实在太久远,中间的跨度中遗失的部分就被后台填充上了能自圆其说的东西。

      更现实,更逼真,更残酷。

      老头回来,看了眼床上躺尸的某人,表示很欣慰,这小子果然闭了嘴比较好。然后把白发揍了一顿。

      他的道理向来是他最大,他能动手的别人不能动。

      烟岚煮了浆糊,裁好布,就着木板一层一层打袼褙。她学了纳鞋的手艺后,自己还没穿几双自己做的鞋子,反倒老是被樊老头坑。一双千层底工序复杂,尤其是纳底,用麻绳缝制鞋底时每平方寸至少要纳81针,麻绳粗针孔细,她劲小每次都要被勒红手掌,做一双鞋往往得废上两三天。

      白发也不省。他在矿场待的时间长,上山下地采药的时间也不短,衣服报废得快,就算是最简单的粗布麻衣也供不应求。这两人的衣服鞋子素来是烟岚自己动手做,老头就算了,缺了短了他的,非闹得天下大乱不可。白发没脾气,布衣布鞋能穿就行。

      打好袼褙照着鞋码切底,樊老头在门口抽烟。

      “这么说丁叔其实也不是看中他?”

      老头很不屑:“贱嘴巴暴脾气,收了他是要自己找虐?”

      烟岚笑笑:“那你是迫不得已?”

      “……”他一副后悔的表情,“我哪想到是这么个小孩啊!”

      “那你还说丁叔要抢你徒弟。”

      话到这里老头倒是沉默了片刻:“还真说不准。”

      “啊?”

      原以为之前是他情急,看谁都想抢自己徒弟,才去寻的屠夫,可现在显然有猫腻。她没想明白,正竖起耳朵等八卦,但谁想这货居然不说话了!

      樊老头不想说谁能撬开他嘴巴!

      *

      少年醒过来的时候,刚做好午饭。

      樊老头跟白发都落了坐,一人一双筷子正等着饭碗,他还缩在床头,一副全世界都欠了我的萎靡样。

      烟岚多盛了一碗饭,无奈道:“不过来吗?饿死这种死法太没价值了吧。”

      少年冷冰冰瞪着她。

      像召唤小狗一样朝他招招手:“来,吃完有力气打架。”她弯弯眼睛,“你没内力,他也不好动,谁胜谁负还指不定么。”

      白发面无表情,连头也不抬。

      少年愤愤爬下床,跑过来捧起碗,一边扒饭一边死盯着白发,看着就想将他狠狠咬下一块肉来的表情——显然是仇恨转移,早就把某个死老头给抛在了脑后。

      毕竟,相对于一个不得不拜他为师的宗师级NPC来说,就算这货再恶劣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因为完全打不过啊。而另一个就不一样了,玩家,还是个属性偏科的废材……被他打了个半死能忍?

      “你叫什么名字?”烟岚盛了碗汤递过去。

      冷着张脸没说话。千里传音里却突然出现一张自定义名片。其余都是一片空白,只有名字一列出现两个字:“赫连。”

      烟岚弯弯眼睛,老头忽然道:“赫连让。”

      不明所以看过去。老头挑着眉“啧啧”两声,然后跟烟岚道:“‘让’字是辈分,继任族长的名头向来只排辈不加名,否则就这厮本性,扯上八辈子也扯不到一个让字上去!”

      知道这小孩来头大,没想到居然是一个世家的继任族长……身份竟然贵重至此,这样的出身,怪不得有嚣张的本钱!

      少年手指将筷子捏得吱嘎吱嘎响,到底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三个月,乖乖待在这,”老头冷笑看过去,“东西给不给,看我心情。”

      “凭什么?凭你这快进棺材的糟老头?!”忍无可忍,拍案而起,“真以为自己脸大能顶天?也不扒了脸皮看看自己……”

      老头二话没说,人话还没说完一巴掌抡过去。少年直接被这巨力拍得向后一倒,连带人凳飞出几步远,再抬起头来时,半张脸肿得老高,少年两眼血红,如看杀父仇人一般瞪着他,浑身煞气,即使是这般狼狈的时候依然嚣张狂妄犹如在看一只蝼蚁。

      “凭什么?”老头笑眯眯起身,“就凭老子比你强。”

      他一脚踩下去,少年硬忍着没吱声,但是胳膊断裂的声音响出的时候,豆大的汗珠几乎是瞬间就落了下来。

      烟岚跟白发都没出声。

      “谁都不许治!”

      老头回头看了眼,怒气冲冲转身就走,连饭都不要吃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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