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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日动如梅 ...


  •   (一)

      “你这箜篌,弹得太没感情,好似没心。”汝阳侯赵亦凝端着一杯酒,喝得半醉不醺的,喷着浓重的酒气,放声笑道:“该打!”

      他将击节打拍的翠翘玉簪随地一扔,捏着软骨鞭,提起一壶酒,当着一应欢客的面,踉跄地走到常禾面前,一鞭子抽下去,常禾轻纱薄衣下的雪白皮肤,立时见了红。那壶酒当头浇下,冲淡了常禾身上的血迹,紫玉的酒壶被摔到地上。满庭宾客拍手起哄,一室喧笑。

      常禾抿着嘴,垂目敛容,似乎是习惯了。汝阳侯放荡疯癫,骄奢淫逸,喜怒无常,暴戾阴鸷,对待手下歌伎施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此刻兴奋得不能停手,死水般的眼睛泛起活光,连眉心那梅花状的胎记都红得越发鲜艳,头也不回地笑着问:“崔相满意否?”

      常禾被其他歌伎搀扶回房时,已是浑身血迹。汝阳侯恣意嬉闹的喧笑声远远地传入后院,听得真真切切。
      .

      醉看红尘楼,乃是一等的风月之地,汝阳侯私置的产业。往日繁华时,达官显贵莫不在此寻乐。就算此刻它的主人失势颓败,它却依然盛况不减。

      待到金乌西沉,广寒初升,醉看红尘楼清歌曼舞,又做起了新一天的生意。

      常禾抱着箜篌,坐在高台之上,与一旁弹琵琶和筝的艺伎合奏乐曲。这样的日子,从她十四岁被买到醉看红尘楼,已经两年了。

      堂下不知是哪个公子哥,一身云锦长衫分外富贵,闹起要她们陪客。鸨母吓一跳,赶紧上前赔笑:“韩爷莫吓着女儿家,汝阳侯没吩咐这几个人陪客!”

      那韩爷听了便摔了杯子,笑骂道:“不陪客?这里可不是汝阳侯说了算,就算我让汝阳侯来陪我,他也得乖乖作陪!”他不由分说冲上去,拉了最近的常禾的手:“汝阳侯下贱,他手下艺伎也是贱卖!”

      常禾鞭伤未愈的手,拉扯下又流了血。可还有一些不属于她的血,溅到她的手臂上。她抬起头,那韩爷一头的血,汩汩往外流着,一旁,汝阳侯笑嘻嘻拐着栏杆,手里的上等羊脂玉夜灯,已经碎了一半。

      “赵亦凝,你个丧家犬!”韩爷捂着伤口,嘴里骂咧咧:“你爹逆臣贼子,你娘卖身下贱,你敛财挥霍贪生怕死,果真一家!”

      汝阳侯幽深的瞳孔缩了一缩,却并未暴怒。他哈哈大笑,笑声埋在嗓子眼里,像是野兽呜咽,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他笑够了,才一挥手,手下人把韩爷架起来,绑到台侧。汝阳侯眯起眼睛,他终日耽于酒色,整个人轻垮垮的,脸色灰败,那副天生的好相貌被饮酒过度的浮肿盖过了,此时的表情,倒有几分阴鸷。他柔声道:“我散千金,只为赏韩爷浴血的姿色。”

      他斜眄着韩爷,拿起绝世珍品的翡翠白玉瑞兽,笑嘻嘻地对着他的头砸下去,“啪”,碎裂声闷闷的,和着韩爷的惨叫。

      “真好看,韩爷想不想看?”赵亦凝拍着手,笑得花枝乱颤,拿起镶满珍珠的彩光镜,狠狠扇到韩爷头上,价值连城的镜子应声碎裂:“龟兹进贡的八宝琉璃镜,给爷照照。”

      “交趾进贡的玛瑙紫玉盏,正与这血色相称。”又是一声碎裂,韩爷已是满头鲜血,面目全非。翠羽明铛、玉箫金管、古玉紫金的碎片,流光溢彩,映照出赵亦凝疯狂的谑笑。

      .

      崔相的表弟韩爷,在醉看红尘楼,被砸了一头价值连城的珍宝古玩。时值最喧嚣的午夜,赵亦凝饮酒作乐,满地的碎锦残绢。上好的缂丝置于他面前,他懒懒地撕扯着,裂帛声颇有节奏。

      崔相来说要他弹箜篌时,赵亦凝嘿嘿一笑,听得人毛骨悚然,他凑近那人,久久,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酸臭酒气扑鼻。就那样对峙了良久,那人冷笑道:“汝阳侯若不肯一展技艺,我就让你楼里的乐伎给我弹。若是弹得不好,我向侯爷讨她一双手砍了,侯爷莫介意。”他说着就在一众乐伎里搜寻着,正要拉起弹箜篌的常禾,忽听赵亦凝懒洋洋道:“寻常伎子弹的曲,哪比得本侯。”

      他晃晃荡荡的起身,似乎被酒浸得骨头都软了。一把夺过常禾怀里的箜篌,拨弦两声,便弹了起来。只是他指法颇为怪异,偶尔拨错音,那曲子依然满腔情怀,糟糟切切,忽而流转,忽而悲凉,比常禾弹的不知动听多少。

      “侯爷琴艺名动京城,怎么今日有负盛名,莫不是不给我面子?”崔相冷笑着走到赵亦凝身前,将他踹倒在地,伸脚踩在他手上,用力碾压。赵亦凝垂目,竟也不挣扎不反抗,连句痛都未呼,就那么隐忍着。

      那人施虐够了,这才扬长离去。赵亦凝的手青青紫紫,他宠幸的乐伎簇拥上来,娇声抚慰他,赵亦凝却浑然不在意地叫她们端酒,兴致勃然地说要换着新喝法。

      常禾回屋子里擦药,直到小厮通报,说汝阳侯召见。侯爷每夜都召乐伎取乐,她敲开他的房门,却见他摆摆手,口齿不清道:“今日不弹曲,来陪本侯喝酒。”

      常禾应声坐下,汝阳侯眯起眼,斟了一杯酒,递与常禾手上,嬉笑道:“陪本侯喝了这杯,就赏你这银篦。”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精致的花簪银篦,在常禾面前晃了晃:“用它击节,敲不碎,嗝……”

      常禾便干尽了杯中酒,汝阳侯心情颇好,举着杯大声嚷嚷:“来世,再也不要做人啦!”

      “是啊,不做人了,昨日风光无限,今日断壁残垣。还不如做猫猫狗狗。”常禾拿过那枚银篦。

      “可要是做了猫狗,碰到我这样爱虐打的主人,可不就凄惨?”赵亦凝醉意颇盛,却也没忘记担忧。

      她凝望着他:“那便托生成梅花吧。”

      汝阳侯笑笑,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他脚步虚浮,有些蹒跚佝偻,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少年放歌荣马鞍,春日动如梅。五陵风流酒盏推,一笑天下醉……”

      (二)

      汝阳侯死在了京城贡院街外。

      他喝多了酒,潦倒邋遢地醉倒在一处角落里,寒冬的雪纷沓而至,最终将他埋了。等到天明时被发现,早已冻死多时。

      他既然早死,朝廷也顺势除掉了他,该被牵连的人反而逃过一劫。他被剥了爵位,丧葬也只以庶民规格,棺材一盖,随意立个碑,草草了事。汝阳侯府在他生前已被抄收,只剩一个醉看红尘楼,即将被朝廷派来的官员接管。

      毕竟是昔日恩主,他敛葬出殡,楼里的伎子们都哭哭啼啼前去送行,毕竟赵亦凝是真的待她们豪掷千金的。

      簌簌扬扬的雪飘落,唯有常禾独坐深室。
      她没有去看他最后一面。

      她坐了几天,才敛容沐浴,对镜梳妆,准备迎接新来的官员。众人见她神情淡然,皆有些不忿——侯爷尸骨未寒,她就另攀高枝。

      “哼,这人啊,她没心!”一众冷嘲热讽,纷纷传入她耳朵。常禾也不反驳,她握着那银篦,望着窗外簌簌落雪飘进,眼帘微垂,遮住了眸中的思绪万千。

      她记得,赵亦凝本不爱喝酒的,酒量也不佳。

      他们自幼便认识。

      说是认识,却见面不多。直到她十三岁那年,家里落了势。趁天子病危,旧党簇拥着废太子逼宫夺位,史称“壬午政变”,一夜之间,江山变了天。天子旧臣,也遭了难。父亲被处死,她和母亲被流放充军。同样落难的,还有汝阳侯府上。

      她能回京,还是拜赵亦凝所救。她十四岁时,母亲被沾污而愤愤死去,她在河套风吹日晒的戈壁上做了乐伎。汝阳侯派来解救她的人也赶到了,把衣着褴褛的她带回了京城,更名改姓,悄悄进了汝阳侯开置的风月之地讨生活。

      那时的汝阳侯已经是赵亦凝,而非老侯爷了。老侯爷被赐鸩酒而死,偌大侯府,唯赵亦凝独活。便有传言他以色侍君,苟且偷生,为人所不齿。

      究竟如何,她从未问过他。却总是午夜梦回之际,回想起百转千端的往事。

      那是他们六岁光景的事情了。那日父亲带她去汝阳侯府拜会恩师,她和同是稚龄的赵亦凝在花园里玩耍。那时赵亦凝光鲜亮丽,一呼百应,小霸王般的混世魔王。他眼睛总是亮亮的,悄声对她说,我爹爹和你爹爹在喝酒!你想不想试试?

      她记得她怯怯道,爹说,小孩子不能沾酒。被他嗤笑,笨!偷偷喝不就行了。

      于是他不由分说,自作主张去偷来了两杯酒,分了她一杯,像是什么新奇事物似的,两个人仔细打量,又闻了闻,喝下那酒。而后皱起脸,异口同声道:“辣!”“难喝!”

      夏风拂过,他们醉了一下午。她在睡梦里,被父亲背回家。然而那个酒酣的甜梦,在夏日的午后,依然清爽而明媚。

      梦里的少年眼眸明亮溢彩,举着一杯酒,在爽朗的阳光下畅快一笑,那笑容如此明艳,一瞬间映花了她的心神:

      “与我喝了这杯酒吧!”

      (三)

      朝廷派来的官员,是权臣崔池秀。新帝登基后荒淫无度怠废国事,朝政事务皆是崔家把持。

      常禾跪在他面前,怀里抱着她的箜篌。女子怀抱箜篌琵琶时总带着绝美的婉约之姿,崔池秀路过她身旁,便停住了脚步。

      他容貌清雅,带着不染纤尘的光彩,令游荡于风月场所的艺伎沉沦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
      “常禾。人生无常的常,禾黍之伤的禾。”

      崔池秀扫过她,目光在她发髻间略有停留。而后便吩咐她收拾行囊,她却只抱起了箜篌,微微笑道:“不必收拾了,从前的东西,丢掉便是。”走了两步,迎着他的目光,从发髻里摘下一支银篦,对他嫣然一笑,扔到地上,用脚碾进尘土里,绝尘而去。

      .

      崔池秀不乏有官员送艺伎向他示好,可把中意的乐伎带回府,却是头一遭,不禁令一众秋娘艳羡不已:“看她走得多么干脆,为讨新主的欢心,把旧主都忘了。”

      常禾听着府上那些乐伎的私语,只轻笑不语。

      崔池秀回府的时候,便看到她头发湿漉漉的,正铺在假山石上晾干,不由疑窦心起,问道:“怎么这时候沐浴?”

      沐浴也分吉时,这时可不是什么沐浴的好时辰。
      常禾听着,不愿应答。崔池秀便问一旁的侍者:“怎么了?”

      那侍者偷眼看常禾,道:“午间西厢院的陈芳女过来,和常姑娘说了几句,吵了起来,把常姑娘的琴扔到湖里了。常姑娘下水去捞,这才弄得浑身湿透。”

      崔池秀一阵恼火,他素来烦女子间争风吃醋,只是这火气没好对着常禾发,他唤来管家冷声问道:“那陈芳女是哪位大人送来府里的?”

      “刘侍中长庚。”
      崔池秀打发下人,把陈芳女退回刘长庚那里,甚至不想见她们一面。

      他看着常禾垂目敛容,竟是平淡,忆起带她回府两年多,她都从未哭过。他安慰道:“罢,我再送你一架箜篌。”

      常禾听了,平淡的眼神豁然明亮,居然少见的笑了:“这次我想换凤首箜篌,可以么?”
      “凤首箜篌?”崔池秀想了想:“你不是弹的卧箜篌么,换成凤首,能弹得来么?”

      可常禾拗了性子,宁肯重新学凤首,也一定要一把凤首箜篌。崔池秀不解,却也随她高兴。

      新箜篌花了大半年做成,一道道俱是常禾亲自看着做出来的。做成后不久,家中给崔池秀相了一门好亲事,对家是荥阳公的千金。

      崔池秀拒绝得也很是利落,他早已加冠,推了一门又一门婚事,极是蹊跷。长兄崔相忙于查找三年前丢失的虎符,也就放任他了。待他空暇时去崔池秀的府上,听到不太熟练的拨弦声袅袅传来。间或夹杂一两声对话。

      崔池秀从未用如此温柔的腔调说话。

      “这小娘子如此眼熟。”长兄扫了常禾一眼,不动声色地问崔池秀。

      崔池秀尴尬道:“数年前纳的乐伶,她尚未嫁人的。”

      崔相这才细细打量起常禾。距离开醉看红尘楼已经三年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的风霜,遂崔相也认不出她。双十年华的女子多都嫁了人,可她竟然迟迟未有归宿。想起崔池秀拒婚的荥阳公千金,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你想娶她?”

      崔池秀一怔,满脸殷切,以为他要点头了。谁想他却是冷笑了一声:“你堂堂世家公子,娶个乐伎做正室,崔家的脸往哪儿搁。你若要她做正妻,我绝对不认。”他说完大步离去。常禾低着头,未置一言。

      她是乐伎,崔池秀是士族。可若是没有政变,她本也不应是乐伎的,本应是体面的官家闺秀,风光出嫁。

      (四)

      家中不许,崔池秀倒也坚持,他自小被父兄们惯大,想要什么,那便认准了不动摇,与家人渐行渐远,竟是一意孤行。

      虎符迟迟未有下落,新帝疑心病愈发严重,他兴起了文字狱,打破了历朝历代尊重文人道统的规矩。他甚至要挖开那些当年篡位时处置的大臣的坟墓,一个个鞭尸。

      政令下达,汝阳侯、杨丞相、闵将军等故臣的坟墓都被掘开,尸骨被挖出来曝尸荒野。

      夜里常禾才从教坊归来,傍晚下了雪,她头上落了不少雪花。崔池秀看她喝了酒,又穿得单薄,心疼道:“怎不多穿些,走时不是给你披了毛氅?”

      常禾笑嘻嘻的,显是心情颇好:“喝了酒,不冷。毛氅玩的时候被酒洒污了。”她的裙子上还落着酒痕,浑身带着酒气。

      “我父亲的坟墓,留下来了么?”常禾在教坊欢歌酒宴,又挂念着父亲尸骨,“别人的坟,陛下爱怎么刨都随他;可是我爹的尸骨,我是一定要好好留住的。”

      崔池秀知她心事,柔声道:“何御史的坟墓被我从文书上圈掉了,尸骨无碍。”
      常禾低声道:“多谢了。”

      “他毕竟算我岳父。”崔池秀笑盈盈道:“你肯将身家秘密告诉我,我很开心。”

      常禾凝视他,他的眼睛清澈深情,她便恍了一下神,想着汝阳侯是否有过这样深情目光。当初她看着崔池秀的眼睛,心想就赌一把,胜则保住父亲尸骨;败则搭上自己一条命。却是胜了。

      于是她问道:“如果你爱的人死了,你会非她莫属,思念一辈子吗?”未等崔池秀回答,她便摇头叹了口气。

      林林总总四年,他为她违背家命,不肯联亲,也是情深意重了。
      .

      又过了不久,崔家也终于不再跟崔池秀耗了。扳指一算,耗了快五年,再这样下去,崔池秀岂不是要落个孤老终生?乐伎就乐伎吧,给个名头好好吹捧便是。崔家叫皇后认了常禾当干妹妹,待她有些地位了,才准了崔池秀和她的婚事。

      那日盛况非常,崔池秀结亲,天子都要给三分面子,况百官乎。崔池秀的府邸张灯结彩,大宴宾客,天子作为名义上的姐夫,也参加了盛宴。席间觥筹交错,二人行却扇礼,常禾将遮面的团扇放下,这才让众人看到了她的容貌。

      似乎有点面善。可是隔了久远,又不记得是哪家娇女。

      常禾抱起箜篌,给满庭宾客和天子献艺。她素手一拨,流水般的清音娓娓传来,极是悦耳。她坐在天子近前,与崔池秀对视了一眼。常禾垂下眼帘,微微一笑。她抚摸着箜篌的精致凤首。
      尔后,便传来惊呼:“护驾!护驾!——”

      常禾手里握着匕首,是从箜篌的凤首里抽出来的。什么乐器可以藏刀,在人不觉间一匕穿心?——她弃了弹了三年的卧箜篌,改学凤首。

      人生无常的常,禾黍之伤的禾。

      禾黍之伤,亡国之恨。国虽未亡,然不远矣。

      她满手的鲜血,被侍卫摁着押在地上。她看着天子胸口满是血,很快便不动了。她看着崔池秀冲过来,几近崩溃地大声问道:“离相守仅有一步,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禁陷入悠远的回忆,如果你爱的人死了,你会非那人莫属,思念一辈子吗?

      她微微的笑了,眼神却从未有这般明亮,好似回光返照:“为了,十五年前的梦想。”

      (五)

      这日里依旧是冬雪簌簌。

      她被囚在刑车里,待到巳时,便要押送刑场。她发丝散乱,衣着褴褛,漫天的寒冷透彻骨髓,她却倚着牢栏,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雪漫漫中,一个脚步渐渐行近。那人长身玉立,一副清雅的好相貌,披着狐氅,手里端着两杯酒,走到常禾面前。

      隔着牢栏,她看着天,崔池秀将酒递到她面前,轻声道:“与我喝了这交杯酒罢。若喝了,我便保你不死,一生荣华。”

      久久,才听到常禾漫声道:“这交杯酒,十五年前,我已与别人喝过了。”

      是了,那是十五年前了。

      那年常禾随着父亲第一次踏入了侯府,见到那个也不过六七岁的稚童。他正在学剑,看到常禾,也不管她男孩女孩,便嚷嚷教她剑法。

      六岁的小女孩,哪儿能拿得动剑。剑还未出鞘,便砸在了她脚上,她痛得咧嘴便要哭。赵亦凝凶巴巴道:“我最讨厌哭哭啼啼伤春悲秋的女人了!”

      也许他还不知伤春悲秋是何寓意,但常禾还是停了哭声。赵亦凝也不再教她剑了,他说起了他的抱负与壮志,他目光灼灼,笑容明朗,额间那梅花胎记在阳光的映照下更显殷红:“我啊,将来要当大将军!我要保家卫国,驰骋沙场,把犯我边境的蛮胡统统赶跑,做留名史册的大英雄!”

      她听了觉得艳羡,只觉大将军之名威风赫赫,便央求道:“那也给我当当吧!”

      他回头一笑,笑容极是璀璨明媚,风光无限:“大将军是我当的!你若是也想当,就赐你将军夫人当当!”

      虽然她不清楚将军夫人算什么头衔,他也不明白将军和夫人是什么关系,但二人还是欢欢喜喜地应承了,仿佛已经是春风得意,连那夏日的风,都飒飒地威风。

      他偷来两杯酒,递给她,“我看到男女都是这么喝的,我们也来试试。”二人偷腥般,将手中酒分别送到对方嘴边,嘻嘻哈哈的,边喝边洒,总算是喝进了口里。夏风一吹,他醺醺欲醉,笑得眼波流转明眸善睐。她在这风中一笑的风情里,醉了过去,同他头靠头睡着了。

      这一醉,便是好些年没见面,几乎彼此淡忘了。

      她十三岁那年,正值豆蔻。一日天子宴请臣下,众臣纷纷带了家眷入宫。提及汝阳侯独子时,她才又见到那光华四射的人,那时前途无限,风光不已,在满庭宾客中,笑意盈盈,明朗快意。天子叫他一展身手,他也不拘礼,因宫中不能舞剑,他便奏了一首箜篌曲。

      那手在箜篌弦上舞动,天籁般的音乐萦绕不去,众人赞不绝口。一曲毕,他灿然一笑,额心梅花嫣然,那璀璨竟是映花了满堂臣子的眼,也让天子御笔亲封——“一笑天下醉”。

      从那以后,京中街坊便流传了一句话:

      一笑天下醉,汝阳少年侯。

      也怪,时隔多年,她仍清晰记得他儿时抱负。似乎至今也未改变,依然踌躇满志,自信激昂,满腹的指点江山,匡扶社稷。

      她想,他那般炫目,似乎生来便意气风发。于是那耀眼一笑,不知怎地,让她久久难以忘怀。

      那是她第二次见到他了。
      .

      不久,京中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壬午政变,她父亲也被判了斩首。秋日落叶卷尘埃,她撕心裂肺地目睹了父亲受刑,而后与母亲踏上了流放充军的道路。在荒凉的军营里,她成了乐伎。善才问她想弹什么,她孤独无靠,却突然想起了春光明媚的那日,少年明朗清丽的笑颜,好似有什么支撑起她,她不自禁道,箜篌。

      那时赵亦凝跪在新帝面前,抱起箜篌,在一应宫人臣子的哄笑声中,沉默地拨起了琴弦。新帝说,若是伺候得开心,便饶汝阳侯一命。然而曲毕,新帝却封了他为新任汝阳侯,他的命就此保下,却成了贪生怕死以色侍君的笑柄。他曾经梦想青史留名,却不想是留的是这等污名。老侯爷饮鸩而死,老夫人受辱自尽,他愤而摔琴,惹怒了新帝,被当场砍下了一截小指。新君把玩着他血淋淋的指头,而他,再也无法流畅地弹琴,做那个名动天下的风流少年。

      醉生梦死的酒色生活过了一年,常禾被他从边境救回来。他一直记得她的,故人相见,却来不及倾诉愁肠,他置身于新君监视下,每个与他过密的人都会遭受牵连。

      “练好你的琴技,他日我若罩不了你,好赖还有口饭吃,不至饿死。”他淡淡对她说。

      那夜的醉看红尘楼,崔相看她弹箜篌,笑着对赵亦凝试探:“我怎觉得她这般眼熟,好似从前在御花园的筵席上见过。”

      赵亦凝冷笑一声道:“她琴弹得好似没心,这等伎子怎么可能是官宦人家的闺秀。只是她惹了崔爷的眼,该打!”他提起鞭子,走到常禾面前抽下去,一鞭一鞭的停不住,他没心没肺地笑问:“崔相满意否?”

      常禾像个血人被拖了下去,崔相眯起眼,也没什么好询问的了。

      待她伤口渐渐养好,那日夜里,赵亦凝招她作陪。他每一夜都召唤乐伎侍夜,大方打赏,监视他的人也早习以为常。

      “你琴弹得好似没心,我若死了,谁能照顾得了你,叫我放心不下。”他把那支银篦递给她,酒醉后他的脸颊红热,往日浑浊的眼睛却少见的有些亮:“我存了些养老钱,这是钥匙。够你用一辈子。”

      虽然并非夫妻,却毕竟在幼年时懵懂喝过那交杯酒,他便该照顾她的。

      她拿过了那银篦,听他醉言醉语、似真似假道:“来世,再也不要做人啦!”

      “是啊,不做人了。昨日风光无限,今日断壁残垣。还不如做猫猫狗狗。”她垂下眼帘,想着昨日今朝,却是深感世事无常。

      “可要是做了猫狗,碰到我这样爱虐打的主人,可不就凄惨?”赵亦凝醉了,也不忘担心着。

      她想了想,居然也觉得被那样的主人责打,怪心疼的。“那便做个草木。来生就托生成一株梅花树吧,长到我坟头,好不好?”

      赵亦凝听了,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她,好似要穿透流年,把她的一寸寸容颜都刻入心里。随后弯起眼笑了。

      “好。”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夜她凝视他蹒跚着走出门去,那寥落身姿映入了她清冷炎凉的心,再不复昔日那意气风发的骄傲风采。

      先前他趁陪侍新君之时,偷了天子虎符,传给贤德的皇族子弟。自知早晚会被怀疑,波及身边人,所以干脆利落地意外身亡了。她也没有流什么眼泪,甚至没有看那尸首一眼。她记得他说,最是讨厌伤春悲秋哭哭啼啼的柔弱女人,所以这些年了,她从未哭过,一次也未有。

      只是五年来,偶尔想到,赵亦凝梦想征战沙场,第一次拿到调兵令符,竟也是最后一次,终究无缘得握。他匡扶社稷的梦想,在那样的逆境也未放弃,如今似乎也随着他香消玉损了。

      怎生甘心。

      她跟了崔相的胞弟,决绝地将前尘往事抛却一空,卸下银篦,碾入尘埃中,扔得彻底。

      她不需要他留的银钱宝藏。因为她不需要养老了。

      她在崔池秀的私邸里,过了五年浮华若梦的日子。她向崔池秀讨了凤首箜篌,她安顿好了父亲的坟墓,她一步步受邀宠,终于走到昏庸的天子近前,这些花了她五年光景,许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撑不住了。

      譬如一年前,新帝疑心发作,旧恨重提,将已死的大臣统统掘出坟墓,弃尸荒外。那个夜里,她悄悄地去了那凄清萧瑟的小山头上。许多人的尸骨被曝尸荒野,然而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赵亦凝。

      他尾指被砍断了,极是好认。

      她环视着坟头旁,没见到梅花树,这才放了心。看来,那来世托生的梅花树,他是真的为她留着了。

      她将身上披着的狐氅斗篷解下,轻轻走到那具白骨面前。白骨萧瑟,早已非昔日醉人容颜。

      她将那冰冷尸骨用斗篷小心翼翼包起来,就那样捂在怀里暖和着它。

      他曾梦想驰骋沙场马革裹尸轰轰烈烈,可最终,也不过是裹在美人香衣里,死得悄无声息。

      她也给不了他铠甲刀枪,成全他的夙愿抱负,唯有给他一件斗篷,一点体温,一个残缺的梦想。

      冬夜严寒,她抱着他坐了很久,自语道:“你是冻死的,下黄泉也是怕冷吧?我没有甚么好给你的,一席地,一口棺……连命都给不起。唯有让你暖和些。”

      待将那狐氅捂热了,才将裹住尸骨的狐氅放进深坑中,一抔抔的,用土埋上。

      渐渐的,尸骨看不到了。

      渐渐的,那明媚璀璨的笑和那英气勃勃的誓言与理想,也被一并埋入了黄土之中。

      尾声·一笑天下醉

      她忆及至此,其实赵亦凝已经死去五年了。他永远十六岁,她的心也早已随着那漫天大雪埋葬,忘了侯爷的模样。只依稀记得豆蔻年华,风流少年明朗璀璨的一笑,眉心梅花栩栩如生。彼时他前途无限,风光大好,春意灼灼。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时光总能把一切冲刷,世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此。

      她的眼睛模糊起来,眼前那人还端着两杯酒,长身玉立,风采绰约,那身姿似乎有说不出的熟悉,就像这些年偶尔入梦的那人,清爽明亮,举着一杯酒,在明朗的阳光下灿然一笑,那笑容如此明媚,却是说道:“与我喝了这杯酒吧!来世,我再也不要做人啦!”

      于是她迟疑了,期切而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赵亦凝吗?”

      话音甫落,那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眼前恢复一片清明,那人却不是她早已淡忘的模糊容颜。她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将那酒杯推开了。

      囚车缓缓地行进起来,她在一片簌簌的雪中渐行渐远。唯有沙哑的歌声从远处幽幽传来,没有箜篌的伴奏,凝重而涩缓:

      少年放歌荣马鞍,春日动如梅。

      五陵风流酒盏推,一笑天下醉。

      弦断一曲豪情空,花落无人归。

      坟头莫问眉间记,来生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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