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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墙头陌上青梅小 ...

  •   夏日的时节很是美好。天光大盛,蝉鸣阵阵,翡绿的林荫笼罩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许许凉意。

      夏日的虫也是十分美好。有虫花花绿绿者,周身皆毛刺,色彩斑斓璀璨,土名曰“把架子”,若沾了人身,又痒又刺。

      虫有寸许,细如箸。我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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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晃悠悠走到皇家书院,午后人们多在小憩,也就只得几个侍卫把守。看着我是国子监学生的模样,便没拦,一旁瞌睡去了。

      我迈进书院高高的门槛儿,内里一阵凉爽扑面而来。一排排空空的案牍上,只见一个少年趴在桌子正中,睡得正酣。

      少年若用可以把他气爆的词形容,那便是芳姿玉韵。即便酣睡,仍不减其容貌姿色之二三分。我徐徐上前,将那片裹着蠕虫的叶子置于他的眼前,坏笑着在他顺滑的头发上拍了两拍:“程小侯爷?”

      少年缓缓睁开了眼,从睡梦中挣扎出来。我便在一眨眼的过隙里看到他脸色风云变幻,朦胧睡眼还来不及完全睁开,就从座位上弹跳开来,伴随着撕心裂肺地嚎啕:“哇啊啊——”

      我把那只虫子扔在他的脚边,看着他被吓得慌不择路,乐得哈哈大笑。国子监众人皆知程小侯爷十分强横,可知道他怕虫的,天下却独我一人。

      巡职的内侍约莫是在外面听到了哭声,匆忙跑进来,见一边躲着哭的是程小侯爷,我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急忙上前安抚,转而向我瞪眼,“你是哪边的学生,是谁将你放进来的!”

      啧,这国子监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的好去处。我斜睨着那内侍,规矩答道:“我乃四门学的学生苏缇。”

      程小侯爷在一旁呜呜地哭着,口里诽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我耐心纠正道:“是古人诚不我欺。”

      程小侯爷嘴要气歪了,内侍气焰更为嚣张:“你吓坏了侯爷,你可知罪?”

      我奇道:“我知什么罪,就算我把他吓傻了,也是我们的家事,你却少来管。”我真没唬他,我们俩的订亲玉还各挂在腰间呢。

      那内侍闻言,双眼瞪似铜铃大,转头看侯爷。程兆寅正边擦眼泪边抽噎道:“家有悍妻,家有悍妻,呜呜呜呜……我要找我爹退亲!”

      小内侍就像被鱼刺哽住了一般,支吾着没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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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侯爷的话对我委实不公。众人皆知他仗着出身权贵,脾气不好,还好意思反咬我?那句“天生戾气难自制,一朝蹲进大牢底”还是我送他的呢。

      虽然那些事情,算而今实在久远,但也不妨娓娓道来。

      听乳母讲,那也是这样一个蝉鸣聒噪的盛夏午后。她正在为我哺乳,家里就突然热闹了起来,带着慌张和喜庆地匆忙准备。接着就听说淮敬候带着他家不满两岁的稚子前来拜访。

      我父亲是寻常官吏,与淮敬候只有吃酒席时见面的情分,这次贵客登门造访,家里着实受宠若惊。那时我的年岁只六月有余,乳母放不开我,便不出去见礼了。不过多久,只见两个侯府丫鬟打扮的人进来,抱着一个生得粉雕玉砌的小娃娃,说是小侯爷还未断奶,现下饿了,请乳母照看一番。

      我那时正窝在怀里吃奶,见本来就不开阔的周身又塞进来一个人,顿时挤得难受,不高兴地扭动身子,哇哇地哭起来,要乳母把那人赶出去。乳母慌忙哄我。那小娃娃却也不买账,反而更为霸道,见我哭得聒噪,吵得他心烦,便飞起一脚。

      ——我就成功地直接被他踹进床里侧去了。

      待我长大后,乳母每每提及此事,都忍不住笑道:“你和程小侯爷可算一处喝奶的交情。”我听后汗颜。我父亲只是五品郎将,淮敬候却是世袭的侯爵,我和程小侯爷的出身,那是天上地下。这一处喝奶的交情,实在经不起敲打。

      可我不但跟他一处喝奶了,还订了亲。于是程小侯爷经常在我面前,趾高气昂:“哼,你能跟我订亲,那福气真是摸不着边了。”
      我不屑地呸他一口:“这其实是你上辈子修为不够!”

      他出生于傍晚酉时,除了早年奔波,难为夫妻外,尚算有福。但要命的是,程兆寅好死不死的属鸡。傍晚这时辰,鸡和狗都归巢,意味着末限。雍地风俗里就忌讳这个。

      淮敬候宝贝他,请高僧为他批八字,高僧说他是离乡背井的命,便断言除非正妻大福,方能稳了他的运势,不至于一生奔波。

      淮敬候便把他的名字取为程兆寅,寻思着鸡在寅时打鸣,这辈子的福气就算起开头了。又按着大师报出的正妻生辰,寻到了还在吃奶的我头上。

      我便这样在懵懂之间高攀了皇亲国戚。
      ……也便有了前头的恩恩怨怨。

      .

      我思及至此,觉得这样吓唬他,似乎有点不厚道,遂放学后想安慰他。不过预想和付诸行动总是相去甚远——路过裴相府时,那只要命的狼犬又冲了出来。说起这只狗,是西域的悍种,见了程兆寅,总爱呲出獠牙猛吠。程兆寅浑身一颤,便要躲着走。我又忍不住,存心戏耍他道:“啧,你平时胆子忒大,鬼都不怕,怎么偏偏怕狗?”

      程兆寅感觉被拂了面子,冷笑道:“尔等妇人,多吃少言,一边安逸去。”
      我斜眄着他,逗弄道:“你不怕那些被你欺负过的人知道了,天天牵一条大狼狗来上学?”

      程兆寅小时候生得花团锦簇,常常被别家府上的小孩儿调戏。淮敬候本来就把他惯得骄纵,整个王侯街上调戏他的小孩几乎全被他揍遍了。惹下这么多讨债的,要是被他们知道了软肋,一人牵一条狼狗来上学,那将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面前的人明显一顿,陷入犹豫中。
      我便故意说:“你上去吓唬它,拽它尾巴踢它,它就不敢再惹你了。”

      程兆寅又信了,那只狼犬被他拽着尾巴,惹火了,霍地扑上来就要咬他。程兆寅被扑了个灰头土脸,人都吓傻了。

      幸而裴玉卿从府里冲出来,把狼狗牵开。我在一旁仰天长笑,程兆寅被裴玉卿扶着从狼犬身下站起来,他的脸上尘土、狗的口水混在一起,裴玉卿一边憋笑一边带他去洗脸。程兆寅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怨愤地说了句:“苏缇,我再也不信你了!”

      我愣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竟再也笑不出声。
      我没有忽略,在狼犬扑上来的一瞬间,他闪身挡在我身前的情景。虽然只是一瞬间。
      但我一直都知道。
      .

      我有些郁郁地回家。冬日寒梅正盛,花开意浓。

      自从还没学会爬时就跟淮敬候家订了亲,父亲觉得我更应该读书,因而把我送来国子监。学生凭家世入学,门第森严。此地女子甚少,我能来读书,还是托了淮敬候的面子。

      每当如履薄冰时,我只有看到那个混世魔王的身影,才感到安心。偶尔消遣他,也不过是依赖罢了……何必如此介怀!

      我赌着气,他也赌着气,我们见面形同陌路,国子监花开花落又是三年。

      那三年隐隐听到父亲愁声叹气,直到那天回家,甫一踏入家门,就听见家人的哭声。

      我的母亲留书自尽,说从此与娘家断绝关系,以免牵连娘家。
      .

      那年我十四岁。这原本是豆蔻的好年华。
      父亲获罪入狱,亲戚见了我唉声叹气,我出嫁两年的姐姐也被夫家送了回来,撇了个干干净净。我几天没去上学,浑浑噩噩地留在家中。

      我忽然想念起程兆寅,想念四岁前他呲牙咧嘴欺负我的样子,想念四岁后我把他欺负得呲牙咧嘴的样子。恍然发觉,我已经三年没有听到他凶神恶煞的声音了。

      我想念他了。

      那天夜里狂风大作,暴雨惊雷。母亲头七已过,第二天便要下葬。外公舅父从琅琊赶来,想要把我带回老家改名换姓,以免留在家里受累。祠堂外传来争执声:“他获罪,我们又能怎样!只能把阿缇带走,寻个人家嫁了!”

      我沉默地看着纸钱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擦干眼泪,将母亲的棺盖合拢,留给她最后一片安宁。狂风骤雨中,亲戚们大打出手。姐姐劝架的哭声伴着暴雨惊雷,彻天地响。

      那撞开大门的声音也伴着暴雨惊雷,响彻了天空。

      门外是一个带着一队侍卫的少年。他身后有人为他撑着伞,雨水顺着根根伞骨串成水珠,像一幕水帘笼罩在他周身。

      院子里斗殴的大人们纷纷停了手里的事情,看着那个踏门而来,气度雍容的少年。舅舅一怔,不客气地问道:“汝何人?”

      程兆寅挑眉昂头,踏进院子里。带刀侍卫紧跟着冲进院子,把守住了众人。他周身的水帘将他与伞外的世界隔开,我看不清他,只感觉程兆寅用他那一贯的骄傲,一贯的趾高气昂,一贯的不可一世,拖着字腔,朗声道:

      “我乃淮敬候府上三公子,大名程兆寅,苏缇未婚夫是也——”

      亲戚们赶紧向他见礼。程兆寅健步上前,略过他们,一把推开祠堂的门。屋外的雨丝和水气带着急切穿门而入。我抱着双肩坐在母亲棺材旁的地上,睁大眼睛望着他。

      我们凝视半晌,他呼着气,走过的地方迤逦了一地的水,在青石地面上蜿蜒。他高大地站在那里,向我伸手道:“阿缇,我来接你了。”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那几天深埋心底的悲伤,在那一刻,如潮水般汹涌宣泄。

      在那一刻,万劫不复。

      程兆寅俯身蹲下,把我背起来。他掂了掂手里的重量,回头笑道:“阿缇,你瘦了。”
      不是我瘦了,是他长大了。

      十岁之前,我比他高。那时候叫他背我,总压得他直抱怨。
      原来我们已三年未见。

      二

      我从书院退学,离开了我们嬉闹长大的国子监。

      前些日子,程兆寅庆了十七岁生辰,淮敬候想让我们成婚。两年前那场家变,全仗淮敬候出面相助,父亲拜他所救,也没什么反对的意见。

      程兆寅起初还想再逍遥两年,可后来,也就那么一直拖下去了——自我记事起,朝廷就一直在打仗,父亲出狱后官复原职,又出征淮西。

      接到父亲阵亡的消息,就在翌年。也是像三年前母亲出殡的那个夜晚,下起了雨。起初我搬了个小凳,在屋檐下看细雨流光。而后雨越下越大,还伴着绿豆大的冰雹。门突地被撞开,一个士兵站在门口,喘着粗气喊道:“苏郎将阵亡了!”

      我手中的伞掉到地上,转瞬间被雨水淹没。我听到他一家家地捶门,接着,一家家地响起哭声。
      那天夜里我冒雨跑到淮敬候府。

      我浑身滴水,敲开侯府的门环,跟着下人进了屋。因为朝廷军战败,淮敬候先去宫里议事去了。只留程兆寅在家里。

      我进了他的房门,烛火忽明忽灭。程兆寅也是刚得的消息,正刚换上了正装,见我来了,他放下手中的外衫:“我正打算去找你。”

      我关上房门,倚着门板,眼泪就流了下来。
      程兆寅走上前来,把我揽入怀,给我一个安慰的拥抱,拍了拍我的头:“不哭了,阿缇……以后还有我在你身边。……他们是全线阵亡。”

      父亲的死比起主战线全军覆灭,很快便被忽视。只有家中挂着奠幅,诉说着他已逝去的事实。很快,家里的奠幅也挂不了多久——淮西大军逼近,朝廷腹背受敌,决定迁都蜀州。我也跟着侯府准备离京。

      程兆寅说要留在雍京抗守,被淮敬候硬是逼上了车。临行前,前面车队又传来消息,几个皇亲国戚失踪。

      那些人都是程兆寅的同窗好友,他咬牙,要回京救人。我掀开车帘,冲他喊道:“你忘了你当初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以后还有你在我身边!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的声音在呼啸的西风中,有些凄凉。
      程兆寅策马的身子一顿,缓缓收住了缰绳。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我在马车里,执着地隔着车窗与他遥遥对视。
      他终于妥协,垂下眼眸,勒住了马。

      一路旌旗浩荡,舟车尘土遮蔽了天日。

      走了半个月,有一日正午,大军暂驻在潼关的时候,我正在车里歇息,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乱,传来程夫人凄厉的喊声:“阿赐!我家阿赐不见了!”

      我心里一凉,猛地掀开车帘。
      阿赐是程兆寅的小字,听这名字,也知淮敬候宠爱他走火入魔。

      我拼命想让他远离战火,终究他还是不听。
      他不信邪,打小就不信。

      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掀开车帘,跳下马车。程兆寅的姐夫剑南王立即下了调兵令,四处寻他。我从一旁牵过一匹马,吃力地踩着高高的马镫,翻身跃上。身后是淮敬候的惊呼:“阿缇,你去做什么?快回来!”

      我抓紧缰绳,甩下一句话:“他打小就没个顾忌,我要去拦他!”
      阿赐,阿赐,这次换我来找你。
      .

      他未留过家书,更无什么信物。我赶回雍京,那里已经笼罩在北方军来袭的阴影之下。寻了几天,未果,又赶往更北之地的燕州。

      乱世之中,神州沉陆,放目皆是烽火狼烟。路边过客纷纷,却寻不到他的身影。
      .

      我在淮西国都金陵寻到他时,已是两年之后。两年里,我过各个州郡的路引纸,摞起来有一尺厚。

      我跟他像是凭空失了音信,寻寻觅觅了两年,又凭空相遇在金陵的街头。

      彼时我骑着马,风尘仆仆。连续的车马奔波,我的头发衣服常常来不及洗换。
      彼时他站在街头的闹市,手里拿着一只皮影,愕然地回首看我。

      因为我在纷纷攘攘的人群里喊他的小名。
      阿赐!

      我笑吟吟地,大声喊他两年来没有人叫过的小名,在他愕然的回首里,落下了泪。
      阿赐,你可知道,我找了你两年。
      .

      我随着他走进金陵的一家客栈。走进房里,关上门,他走到桌前倒了杯水递给我:“给你,渴了很久罢?”
      他变得细心了。

      我摸了摸嘴唇,连日的奔波,已经有些起皮。顺着他的目光,我看了看脚下。鞋子从丝履换上了硬底厚鞋,耐走耐磨。

      “这些年……过得不好罢。”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眉宇间涌上一股愁绪,带着泪光:“我本以为,你不会找我,已经另外嫁人了。”
      “所以?”

      他垂下眼睑,嘴角似有微笑。“在街头听到你声音,看到你的那一刻。这一辈子,最开心的,竟不过如此。”

      我从未听到他如此真诚。童时每次争执,他总是臭着脸让着我,做出一副讨厌我的样子。我抓着他的手道:“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你。跟我回去吧,阿赐。”

      他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淡淡道:“你在这里歇息一夜,明日就走罢。我还有要事要办。”
      “那你什么时候办完,我等你。”
      “大概……要很多年。”

      我打量着他的眉眼,那如画的风景里如今渗透了许多疲惫:“阿赐,你曾经说过,以后你会陪在我身边。然而你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你是不是欠了我?”

      他静静地垂着眼眸,道:“那要怎样偿清?”
      我冷笑道:“偿不清。在我还吃奶的时候,你就一脚把我踹老远,现在又一脚把我踹老远,也太欺负人了罢!你说,你怎么偿得清?”

      程兆寅从桌前站起身,要走。
      他的决绝让我一阵无力。那个曾经被我拿毛虫吓哭的人,我似乎不认得他了。我踩他软肋道:“皖地有很多虫子。”

      “有什么可怕的呢?比起山河破碎。”他笑笑,似乎有些倦了,只岔开话题:“今晚我到另一厢去睡,这间房留给你睡罢。”

      我看到他的腰佩上,还系有十八年前两家订亲时,互相交换的玉佩。我曾经佩着这玉佩,在他面前横行多年。

      他走到门口前,我喊住了他:“你还是想着我的,不是么?”
      他没有回头,只缓缓打开门,沉默良久,才吐了句:“好生歇息。”

      我目送着他走出房门。
      他什么时候,从一个眉目都没长开,总被人当成小姑娘的孩子,变成一个七尺男儿?

      我却错过了他年华中最美好的时候。
      .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想找他,却在门口看到那块玉佩,下面压着一封信。

      信中笔墨不多,唯一句:今既将玉返之,自此咫尺天涯,再无瓜葛,就此别离。此生余情,唯相欠尔。

      他总是这么绝。
      我把那封信一遍一遍地看,直到水雾朦胧,再也看不清字迹。
      .

      我牵着马走在街头。远方人流熙攘,永远望不到尽头。远方薄冥笼罩下的青山,薄冥后似乎传来禅钟声。当初高僧说他命中注定奔波,离乡背井,果然不假。

      我蹲下身,无声啜泣。才找到他,却又在下一瞬间,擦肩而过。留下多少痕迹,在时光中?

      三

      我将找到程兆寅的信传到朝廷,大半年后,贵州传来信件,是淮敬候的致歉信。淮敬候在信里嘱咐,要我去投奔一位叫苏庭恺的淮西郡守,他托了这位大臣在金陵照顾我。

      我照着淮敬候的意思,先在苏府住一阵子,修整一段时间再上路。
      苏卿见到我时很客气,他是淮敬候的门生,膝下有二子,一家人都是面和心善。

      我问他阿赐的消息,方知道这两年阿赐行踪莫测,无人知晓。

      在苏府落脚那段日子,也托人四处打听过,只听说淮西王迁都雍京,俨然要改立新朝。

      程赐的消息,却是再也没有过。

      我打开窗子,江南淅淅沥沥的雨沿着屋檐滴落,在地面的水洼里,落下一地碎影。铺开笔墨,将眼前朦胧烟雨满腔心事尽付与纸。裱好画,留白处题了字:铅华洗尽又一芳。

      十年风景,百般心事,就此诀别。
      那场眷恋,不过以叹息告终。

      几天前,苏庭恺把我叫到正堂,握着淮敬候的信,递给我:“淮敬候在信里说,觉得十分对不住你。你甫一出生,就跟你家订了亲。蹉跎这十八九年,把你的好年华都耽误了。他说,程赐未必能再找得到他了,就当没有过这个儿子……你,却是不能再耽误的了。”

      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抽空。捏紧了信,我没有看,问道:“所以?”
      苏庭恺道:“他算你半个家长,所以希望尽快帮你办了婚事,补偿你。我家幺子苏荷还待娶,就想到了把你送到我这边来。”

      我看着那封信,我明白,已经无可挽回了。
      连淮敬候都放弃了,我还有什么立场可以坚持?

      林林总总找了三年,最终还是对抗不过时光。

      苏庭恺叹气道:“你若不是很愿意,本官也可以帮你相端一下他人。毕竟还有同僚家的孩子,到了适婚年龄的。淮敬候交待给我的事,我是一定要帮他办好的。苏姑娘,我家幺子,可愿意否?”

      我握紧了信,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用力说道:“行。”
      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力气吐出来了。

      我将裱好的画收起来,压到箱子底,永远封存起来。

      也许终我一生,也只落得雾里看花。

      .

      成亲那天,旧衣一件件褪下,那两块订亲的玉也随着旧衣解下。

      我拿起那两块玉。小时候我拿着玉把玩,乳母一把护住,嘱咐道:“你把它好生挂着,这可是你的姻缘,若摔了可不吉利!”

      我被她唬住,很多年,就乖乖地任由那块玉挂在腰间。也挂着那块订亲玉,面不改色地欺负我未婚夫十多年。

      过了今日,姻缘已了。

      苏大人给的婚礼排场很大,兴许是存了心思,想替淮敬候弥补我。我被苏荷从轿中迎下来,牵进礼堂。先前在苏府见到过他,我想他对这门从天而降的亲事,也一定很茫然。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们携手而立拜礼堂,每拜一次,我就忍不住笑一次。苏荷尴尬不已,只好攥紧我的手。

      我正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礼堂外突然一阵嘈杂,苏大人和几个宾客连忙迎了出去。礼堂内窃窃私语,典礼官依然淡定唱礼。我心里一阵臆动,喜娘在我耳边急道:“小娘子,这里很多达官显贵在看着呢,您别走神!三拜啦,三拜!”

      我只好回过头,外面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伴随着惊呼传进耳中:“程三公子在雍京被捕?”

      我猛然一惊,掀开喜帕,迎着周围观礼人惊异的目光,冲出了礼堂。苏大人正在和一个府衙打扮的人议事,见到我冲出来,吓住了:“苏姑娘……”

      程兆寅在雍京。
      找到他了。

      我几乎流出眼泪来。向他伸手:“给我匹马。”

      苏大人似乎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如此,他愣了一下,环视四周,劝道:“苏缇,还是进去拜堂吧。程三公子窃取军机,麻烦有点大。”

      我胸中如同梗了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泪,压得我喘不上气:“给我匹马。”
      苏大人沉默着。
      “我要与他话别。”

      二十年前,他一脚把我踹翻。他骄横跋扈,我说他“天生戾气难自制,一朝蹲进大牢底”,他气定神闲。

      我要去他面前,在他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好好提起这段往事,让他上了奈何桥头都忘不掉我。

      四下一片静默,只有我的啜泣声。良久,苏庭恺点了点头。

      .

      我骑上马,便星夜兼程朝雍京奔去。金陵离雍京,快马加鞭,要赶三天三夜的路。

      我到雍京的时候,离旧朝迁都已三年有余。新朝国都仍然设在这里,我跟随着记忆,走到大理寺。铜铸的獬豸守在一旁,獬豸长得比狼狗吓人多了,不知道阿赐踏进这里的时候,有没有如儿时那般被吓哭?

      进了大理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路通畅。我跟着狱官走到大牢的深处。远远地,狱官走到墙边点起了灯,大牢深处蓦然亮了起来。

      我只一眼便找到了程兆寅。
      我想起小时候诅咒他的种种。笑了出来。

      我缓步上前,生怕惊动他。喜服的带子太长了,拖在地上,迤逦一地。我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就像重复很多年前他说的话一样。

      “阿赐……”
      “我来接你了。”

      程兆寅猛地一颤,转过身来。火焰的光芒倒映进他的瞳孔里,一闪一闪的,我分不清那是他的眸光,还是别的什么。

      伴随他回头的,还有那一瞬间落下的泪。

      阿赐咬着下唇,长长的睫毛被水雾凝结成一簇。他仰头看我身上的喜服,目光执着地落在上面,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笑问:“终于,成亲了?”

      我挽起袖子,跪到他面前:“在礼堂上,听见你的消息,就赶来了。”

      “新郎……是谁?”
      “淮南西道郡守,你父亲的门生苏庭恺的幼子。”

      他眉目深深地舒展开,眼眸醉人,水波氤氲:“是啊……是挺和的,都姓苏。你们五百年前,也算是本家。挺好的……”

      眼泪顺着他的脸滑下。
      “……挺好的。”

      吧嗒,吧嗒。
      我伸手揩去他的眼泪。

      背后传来大门洞开的声音,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拾级而下。我回头,只见一个身着暗纹缁衣的青年,听旁人称呼,方知是新国太子。

      我和程兆寅被带出监狱,押到大理寺正堂。太子在一旁负手,淡然道:“这人犯了罪过,你来寻他是做什么?”

      一丝苦涩涌上心头,我低声道:“我是阿赐的未婚妻。”
      “我来找他,来接他,带不走,就陪着他。”

      程兆寅转头看我,我看见他诧异的眼睛里,泪光闪烁。
      太子沉吟片刻,道:“他是不能带走的,依连坐论,那便只能将二位伏法了。”

      我心里一颤,程兆寅已经挡在我的面前。他声音有些沙哑,不同于以往的清脆铿锵:“谍报是我在做的,与苏缇无关。她是西道郡守苏庭恺的儿媳,身上还穿着苏家的喜服呢。”

      太子的眼光递过来。我从后面拉紧程兆寅的手,狠狠掐他,听到太子顿了一下,示意侍卫道:“放过女人。留下臣子便可。”

      程兆寅给我递了个眼神,示意我离开。我摇摇头,道:“我与程郎婚约在先,得知他未死,千里而来。我与他已经订了二十年的亲,冤家眷侣,莫过彼此。”

      太子冷笑一声:“好一出郎情妾意,那就一起担待吧。”

      程兆寅急得推搡我:“你走吧,我和你早无瓜葛!一年前在金陵,我就把订亲信物退还与你,我爹也早与你家解除了婚约!”

      我从怀里掏出了那两块玉佩,送到程兆寅面前,看着他眼睛里闪过的泪光。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我含着泪笑道:“我可以随时拿出我们的信物。它是我命中莫大的珍重。”

      程兆寅没有说话。
      他咬着下唇,喉头一动一动的。他转身朝太子跪下:“请殿下放了我的妻子,所有过错,由罪臣一力承当。”

      太子叹了口气,目光在我和程兆寅之间来回打量,最后哂然一笑:“程侯爷,你竟是个有福之人。”
      我屏住了呼吸,攥紧阿赐的手。

      生亦何妨?死亦何妨?

      “……也罢,你们若从这里走出去,我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我怔了片刻,有些难以置信,程兆寅也显然没有回过神,狂喜冲上心头,我甚至忘记了谢恩,把程兆寅扶起来,拉着他就要往外走,生怕太子后悔变了主意。

      然而走到门口,我却明白太子为何答应得如此利落。

      几个人抬着长十丈的钉板,放到殿门口。
      板上的钉子在日头的照映下,仿佛野兽露出森森白牙,钉子已被烧得通红,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利刃刀光。

      我和程兆寅站在钉板前,钉光闪得眼睛刺痛。
      太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按朝廷律历,虽可法外开恩,却难免重刑。”

      程兆寅沉默了。
      我晓得他最是怕痛。他小时候捣蛋,运气很衰,每次都被淮敬候抓住,打得哭爹喊娘。怕虫,是怕被蛰;怕狗,是怕被咬。横竖都是怕疼。我回头看向太子,用目光乞求他:“刑不上大夫。”

      太子笑了一下:“这已是最低刑罚。只有这一条生路。”
      我转头看那一片钉峰。

      无碍的,趟过去了,痛过了,就赢了。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咬咬牙,提起裙子,抬步往前走。我若带头走了,程兆寅再怕疼,也只能跟上来。

      没想到,他却伸手拉住了我。我一怔,正要发怒,他却已经蹲下身子,示意我爬上他的后背。
      “你做什么?”

      “上来,我背着你。”

      我看看那钉子,有寸许长,一个人若快些走,兴许伤得还能轻些。若是再背一个人,则必定钉锥入骨。我摇摇头:“两个人分开走,还要扎得轻一些。”

      我记得你怕疼。

      程兆寅坚持道:“上来。”他不由分说把我背起来,制住我的挣扎:“乖乖地呆在我背上,别捣乱。”

      不等我回答,他一咬牙,踩上了钉板。

      我听见钢钉刺破血肉的声音,和他隐忍的□□,一声声尖利得几乎锥破我的心脏。

      一步,两步,三步。

      走过的每一步,都如同开出一朵绚烂至极的蔷薇,在身后朵朵盛开绽放,红得纯净,洗尽了一生的过眼云烟。

      我咬牙,不敢动弹,生怕他更疼。我感到他的腿开始打颤,疼得几乎无法落脚。我搂紧他的脖子,感到他疼痛的冷汗隔着衣衫打湿了我。

      此时是阳春三月,我却见他的脖子上全是水滴。

      是他的汗水,还是我的眼泪?

      我分辨不出。

      回过头,眼前一片模糊。他走过的地方,蜿蜒了一地的血。就像那夜,他笑着朝我伸出手,说,阿缇,我来接你了。衣服上滴下了一地的水一样,真诚地蜿蜒着。

      我被这宽阔的背,背过多少次呢?我还在喝奶的时候,他把我踹得远远的;我刚刚会走路时,他背我到树下摘银杏;四岁初入私塾时,他每每路过,就把我背回家。我在他宽宽的肩上唱着满街传唱的歌谣,哼着哼着就睡着了。等后来去了国子监上学……

      .

      小时候,程兆寅长得好看,总被王侯街上的小孩儿们调笑。我还记得他们给他编的那首歌谣:

      程家有三郎,天边净水旁,蔷薇耿耿长,逊他姿色一丈。

      盼不得与他一诉衷肠。弹指间数不尽风情流芳。

      买不来一笑纵使金玉满堂,比不得一颦何况翠羽娇娘。

      马上墙头桥畔驻望,青罗扇染香。

      铅华洗尽又一芳,一枕黄粱,比不得他美目流光。
      .

      一枕黄粱,比不得他美目流光……

      他脖颈上的水滴越来越多。我攥紧手里的玉,小心翼翼地,珍重地挂在他的脖子上。

      他转过头看我,耀眼的阳光落进他璀璨的眸子里。他粲然一笑,眸光如梨溶似的清辉淡彩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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