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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瓜说书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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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要如何称呼他呢,兄长,还是师父?抑或像旁人一般喊他一声明丘长老。这个问题困扰我许多年。
论交情,我与他自我记事起便相识。那一年隆冬大雪,我五岁,而他也只有十岁,可却已经懂得如何舍命救人。
长久来,他只丫头丫头的唤我,大概是两年前,才换了称谓,为我取名星月。五岁之差,当只差一个兄长。可他却固执了,自诩为师,把我当成徒弟。
小妹般的徒弟。教我读书识字,教我浣衣煮饭。授我武艺,教我穿梭林间。如师如父,如母如兄。只从不严厉,又是溺爱着。
怕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吧?该让我喊他什么?
也不知若不喊他师父,他又会如何?
可我是个哑巴啊,哑了十几年,不论做如何尝试,一句话也说不出。不过如此倒也化解称谓上的冲突。或许是悲悯和怜惜,令他对我宠溺而纵容,几乎是有求必应,有错也不罚。只定下两条规矩必须遵守,一是不想让我出三尺涧,二是不能在三尺涧见人。
有客的时候,我只能在虫呓馆乖乖看书,看瓜瓜派写的各奇各类的江湖人物传。听他讲,这瓜瓜派的老祖宗是一个说书人,很有故事天赋,只是长得文弱,每每口中人物走向不尽通人意时总被人打,强迫着修改情节,后一气之下便苦修剑术,做了一顶一的剑客,顺道说书。旁人见打不过他,便来恭维他,投奔他,他也顺势创下瓜瓜一派,不论江湖纷争,势力几何,只谈瓜田李下,风流韵事,发展到今,大兴竟也遍布他的弟子。总言之,瓜瓜派是一门弟子武艺高超笔头也好的门派。
近些年,想必是国运太平,瓜瓜派发展的势头也好,他带过来的书也越来越厚。是以,我总是太忙,没时间出现在客人眼中,也没时间去防住出现在他身边的姑娘。
自我记事起,他便入了玄门,地位尊崇,武艺超群,侠名远播。玄门是江湖第一门玄武门的分支,势力很大,门人者众,几乎能与天下第一庄尹家庄平起平坐。如此大的门派,与江湖各派往来自是也多,他作为玄门弟子免不了要见很多人,结识很多姑娘,而且总要有那么一两个比较死心眼的,追到三尺涧来。
第一个出现在我十岁那年,一个同我一般年纪的小姑娘也不知怎么穿过了布在三尺涧的危月之阵,花枝招展地溜进来,跑到他的房中表演变脸,我曾在瓜瓜派的书中看到过那一类东西,江湖中少有人修炼,似是叫什么易容术。
那时我刚从虫呓馆出来,路过他的房间,正巧见他一脸错愕而又无奈的神情,一个飞身入窗便与人打了起来。
尔后那姑娘哭着走了,他带我去关外游玩了一番。如此我便有些期待再来些什么姑娘,却不怎有了。
再一个有印象的在四年之后,算年月正是去年此时。三尺涧桃雨夭夭,一青衣女子从桃溪踏水而来。那时,我在水边摸鱼,他在一旁练剑。女子一上岸,直奔向他,胸口险些被飞旋的剑刺中。他及时回腕,割伤了手,那女子反而委委倒在了他的怀中,手中拈着一朵残破不全只剩三瓣的小白花。
我垂眸愣愣地望着她,忽一阵心慌。只因他并未推开她,反而扔掉了手中的剑,剑触底闷闷得一声响,而我的心却仿若撞上了那剑心一般,麻木,刺痛。可我却又是不能冲上去同她打架的……
那女子面色如纸,憔悴不堪,不知路上遭遇过什么,血捻一路,也不知能不能活。可她却冲着他笑了,露出满口的血,又蛮力地咽了咽,似心满意足,只气若游丝。“明丘……明丘……你你看一眼,夙……灵草,你说的夙灵草是不是这个,是不是……天山真冷,我爬了百丈冰,寻了万里山,在那待了两年,只怕找不到……”她费力地眨眨眼,眼睛却早已没了什么神。“……可我终于找到了,我只有想着你……想着你,心想你一定需要它,就想着我一定要活着回来,现在见着你便好了,我……”话未完便不省人事。
师父怔了怔,手颤巍巍地接过那小花,愣了半晌也没有说话,忽尔似想通了什么,紧紧将她拥住,声音反常而强硬,“小甠,不要死!不可以死!”见她毫无反应,声音又低哑破败下来,“我不会再丢下你了,只要你醒过来……我就去向你爹提亲……”
小甠……我怔怔地在口中默念这个名字,呆在原地。而他却片刻也不耽误,就地封穴运功为她度气。
天知道我多想拦下他啊,不让他这么毁了自己,可脚下却如同陷入泥沼一般,动弹不得。在那前,我曾被人掳走过一次,而他为救我受了极重极重的伤,我清晰地记得师公曾言,若不好好休养将会危及性命……可他还记得师公的嘱托吗?不会不记得吧,不论多复杂的剑谱他看一遍便能记住,那么厚的瓜瓜小传我将于他听,他总能准确的指出我信口胡诹之处…
我与他一起生活了十年,头一遭见他拼了命的救一个人,而后来,那女子也成了我的师母。
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而事实上,一切似乎已有预兆。
比如说,那段时间他总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比如说她修养时候,他总是会忘记为我做饭,害我饿肚子,比如说,她好之后并未离开,而是一直与他住在一处,比如说,他带回来的书不再只是江湖奇异录,还有医书……
她是一个大夫,生着一张我见犹怜的脸,而一张脸若是长到同性都嫉妒的份上,可想是何等绝色。在那之后,虫呓馆中的医书也莫名其妙的多了起来,我终是看不惯这馆中有其他女子的东西,一气之下便焚了个干净。
终,换他一双怒眼,半尺青袍,和一了百了。
彼间,我一直随他隐在三尺涧,虽素来混帐喜往外跑却也仗着他的仁厚,生活无虞,无所畏忌。直到那一日他从桃溪踏水归来,亲眼见我焚了虫呓,竟一反常态罚我跪了一夜。
晨安定里,他执剑向我,要与我师徒情绝……
我不知他知不知道,有意或是无意,那剑尖只离我分毫,而我乎近因这近在咫尺的剑锋吓得踉跄在地。他拔剑那一刻,我还以为他就会杀了我,下一刻,却见身上的袍子被挑断半尺,落在地上。
身前凉凉风意,耳边亦是凉凉一声。
“你且出谷去,今后莫把我当你师父,也莫要回来!我终究是错救了你,也高估了自己。”
莫要当做师父?我心头默语,倒是从未呢……
可——他说,“莫要回来……”又说是“错救……”语气那般决绝……
目光也那般决绝……
他说,你莫要回来……
本以为他说这种话时,我起码会求饶,可那时身僵了半晌,一句服软的话也没有,不止未说,也未出现在脑子里,最后的最后,只发出一阵干笑,却觉得撕心裂肺,万物同灰。
当然,如今我是后悔的,女儿家当有个女儿家的样子……
而后来我不止一次地对梅域安讲,那时我应该哭一哭的,或许哭一哭他便会收回成命。或许哭一哭他就会心软的……
可那时候心思是那般倔强,又那般失望。唏嘘我心中最好的男儿也如外世的男子一般,也喜欢花肤月面的女儿。遥记当年,我凭此有家可依,如今她以此唯他所爱,于我,倒也是乐于接受的正当手段了。想来也对,怎能以为将虫呓馆焚了,将他最喜欢的东西毁了就留得了他?而以此推去,我只应当杀人去,而不是放火,拿一个书房出气。这终是不理智的。
可那时又哪有理智可言,我只在一气之下出了三尺涧,而后我也为这番冲动付出代价,在那之后,再也未能见着他。
玄门在五行术的研究颇深,师父为了清净也在三尺涧外布了危月之阵,我被逐后,三尺涧的阵法改了,便是我之前偷溜出去辟出的入口皆已封上;师父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收到他的信时,是数月之后。由此,他那封忽尔传来的信对我的震惊程度可想而知。
很长时间里,大脑一片空白,待意识回流一些,脑子便混乱了。想笑一笑,毕竟是期许已久的一天,可太没出息,嘤嘤地哭出声……
那样熟悉的字迹令我想到过往,想起那时我便是如何闯祸他都不会生气,他为我编的竹蜻蜓,画的猫头鹰风筝,买来最对我胃口的冰糖葫芦……又想起我因他的生辰想要下厨,险些将屋子点了的场景,我曾想就这样陪他一世,而今他却不要我了。
心不是很痛,是一阵阵彻骨的悲凉。
一整日,忧烦懈怠。时时喝茶烫到舌头,时时上楼梯踩空台阶。晚饭,吃了几口,回了屋中,点上梅域安给的安神香,却犹是心神不定。
不知多少次,我曾祈祷着不论付出何等代价也要再见他一面,可当上天垂怜之时,我却又踟蹰捻转,犹豫不决。
“三尺涧已售旁人,莫再去扰,明夜子时青州五凤楼,为师将再见你最后一面。”看一遍,又看一遍。心一沉,再沉,不知坠往何处。短短几语,刺眼的字眼却太多。
他不愿提及我的名字,也不愿我再打扰旁人,不只是他,而是任何人……不要打扰旁人……我想,他怕是恼极了我吧。
而最不忍再瞧的还是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面……去见的,是最后一面。我终是被最后一面这一沉重决绝的词汇吓到了,想到漫长的生命中,诀别却近在咫尺,我再也见不到他……如此,真是可怕。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碎瓦落地声,我心提起来,看向窗外。半掩的窗子忽摸出一双玉白的手,继而窗子一开,便露出梅域安的僵硬的头。
是梅域安又来了……他笑了笑,又朝屋中嗅了嗅,不悦道,“你又要砸我招牌。想我行医十几年,百病能医,竟在你这小小的睡眠上栽了跟头
我愣了一阵,缓缓神,坐起身来道,“你这还真是名声比命都重要,又来查岗,又来看我睡不睡的着?这次的梯子够不够牢……早告诉你学一些武功,堂堂的图南公子却爱上房揭瓦,说不去,也不怕人笑话。”
梅域安撇撇嘴道,“这你这小丫头便不懂了吧?我行医多年,终于悟出一道理,这淹死的皆是会水的,这武功越高也便越容易受重伤。不说旁的,你且看你师父,我可是记着你说过他受过许多次伤……”
我剜他一眼,就差掀了他的木梯,然身子疲软,没什么兴致,只怒道,“又没要你救,要你性子那么好?!”
他竟也不恼,微笑道,“阿宁夸人真是越来越有水平了。愚兄这厢便谢过了。”只是那笑还未绕进眼中,便消逝而去。
夜里风疾,月色被吹得清冷无垠,蔓延开去的房屋鳞次栉比,白的墙,灰的夜,庭树繁开熏得浓郁。我看着梅域安,与他目光相接,凉弋的天光下那双方才还熠熠的眸竟暗淡地那样快。
而待我去确认这转换是真是假时,他却早已避开了我的目光,只剩勾玉般分明的棱角。
侧颜清晰地勾勒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玉色的冷清,只是抿紧了唇,眸子不知再看窗花还是我屋中的茶壶。又过了许久,他问,“何时走?”声那般轻,仿若毫不在意。
我反应一下,意识到他可能也猜到师父要与我见面之事。便道:“……明晚。”
那薄削的嘴角只勾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他极轻极轻的道了一声,“好。”只声音有些颓靡。
恍然生出一些错觉,为何他看着比我还要难过?他本是一派风流潇洒、器宇不凡的样子。忽而想起这几月的吃穿用度都是从他一碗一碗的茶水中熬出来的,可能他觉着不好意思讨债吧?
而我没有什么能谢他,我没有钱,什么也没有,只能任由他那般怨念的看着我。
直到最后,也不知他是何时走的。浅浅睡了一阵,醒来天已大亮。一早上心又被师父的信给占据了,昨日还犹可与梅域安交谈几句,而今日只觉得什么也做不了,眼前只是虚晃的影子,没有人脸,忽尔被碰一下,也是战战兢兢,恍若是师父的触碰。最后,只得趴在窗前望着高翎的五凤楼发呆。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的景致似是变了,只一低矮的小屋,和并不宽敞的院子,只园中一棵树,我识得,与三尺涧中的一模一样,是青樟。恍惚地一想,似是被梅域安拉出来践行,大理石桌上突兀的摆着两个斟满酒的玉杯。耳边他的声音似有若无的传来……
“……还是不能带你去药人谷,因为我也是逃出来的…那些人应付起来着实麻烦…哈哈……”
应是许久吧,我曾磨着他带我去见识见识他的药人谷,他并未答应。听闻那里,学医蔚然成风,日日都要比试。
他见我不反应,又换了内容,便是神色也怅然了些。
“……阿宁,我不想伤害你,可我有我的苦衷……”苦衷?脑海只是闪过疑问,而还是恍惚。
“……你是女儿家,当该有女子的归宿,听我一言,就离夭夭远一些吧……”
我才抬眼望望他。
梅域安看看我,仰起头去望亭亭如盖的樟叶,淡淡道,“你可知这是何处吗?它叫茗庐……我的师父其实是夭夭的娘,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只是不知她竟会躲在离我最近的地方,躲在这青州城中……阿宁,你可知道,在洛阳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事,商贾大户人家,若生女婴,便会在家中庭院栽下一棵香樟树,女儿到待嫁年龄时,香樟树便也长成。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此树,便知该家有待嫁姑娘,便可来提亲。女儿出嫁时,家人要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并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两箱丝绸)”之意。夭夭的爹曾与你师父同是一门,在二十年前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是……后来为了报仇,才毁了婚,再也没有回来……”
梅域安再言什么,我没有听得很清,只是忽尔想起三尺涧中的那青樟树,女子种下待嫁,那男子种下,是不是也就望娶?
梅域安与夭夭,夭夭的爹娘,师父和那小甠姑娘,他们的感情,便如这樟树一般,带着旁人无法僭越的祝愿……十年香樟成木,百年白首相约。
绯人馆,我不会再踏进了。师父,我也只见他最后一面。
出门前,除了师父的信寻不见,细软尽被归置到包袱中。我本不想再回来,可看到了一桩怪事,心头不免多几分忡意。
因走得急,又忙着规避众人的视线,一不留神便撞到了一彪形大汉。踉跄的退了几步,瞧那大汉醉的糊涂,不似要计较,正想快溜,却瞥见那大汉进了夭夭房中。忽尔一晃,觉着这身形熟悉。
自古风尘之地,也是微观天下广布消息之地,各式各样的男子不论有无成就,都会逛一逛。可我十年幽居空谷,见到的人可为寥寥,然今日撞见的人,竟还有认识,着实不得了。而之后更不得了的事也这般不得了的发生了。
因担心夭夭会遭遇什么不测,我便委身过去,捻开纸窗一口,却亲眼见着那大汉早已在夭夭床上四仰八叉,心一安,却瞧见夭夭在那人身上左右摸了摸,手停在胸口,从其怀中顺出了一张青玉牌。
青玉牌,我愣一愣,更加肯定那人便是玄门中人了。
居瓜瓜派所言,玄武门之建立离不开一名叫离弢之人,而在谈及他的身份,便要让人咋舌。江湖缘石录一书中曾言此人曾为大兴开国皇帝之兄,因不满皇帝的杯酒试探而倒戈前朝,建下玄武一门。因特殊的身份背景,玄武自建立之初便立下规矩,门中弟子不得私相授受,不得坦颜相见,每每集会必以长至腰下的帷幔斗笠颜面,以方玉牌正身,是以在玄武门中,青玉牌不仅是身份之象征,更是性命之象征。可夭夭,要这玄门青玉牌做什么?当然不是看着看好才拿的……
我不禁看得更仔细些。
只见夭夭拿到青玉牌后,又打量一番才露出一脸欣容,从梳妆台取一雕花的小黑匣子,放了进去。忽尔间她神情一滞,似想到什么,手又警惕地将青玉牌取出放入华袖中,目光一挑,便朝窗外看,隔着纱窗,却凶狠而灼热。
我只觉心下一紧,还未来得及藏身,便觉着身后有人将我一扯,拉起就跑。竟出了绯人馆,又出了青州城,那人不说话,又掩着面,一出青州便一溜烟没了人影,独剩我立在城门口,错愕,吃惊,疑惑,不解。
那是个女子呢?!左眉间也有一颗红痣……
月上中梢,眼看快到子时,我顾不得多想忙向五凤楼赶。
素白的月色倾洒,五凤楼遥遥可望。五凤楼是青州最高的建筑,又是清风观的山门,总有五层,层层挑角飞檐,宛若鸾凤高飞。
我一边行间踏瓦,一边想着师父。步子时快时慢,到五凤楼,误了些时辰,忙飞上楼顶,师父却并不在上面。
我坐在美人靠上歇一歇,等着他。俯瞰屋舍俨然的青州城,花香萦绕,鼻翼凝鲜。当不负锦都之名。可夜安花闹,沉郁盈胸,只欢颜不得。想着他为何还未到来,是琐事缠身,还是忽逢急事,抑或遭遇什么意外了……又等一阵,不禁怀疑师父是否还记得与我见面之时?可能他忘了,可能他正想这边赶,也可能他——已经来过了,或者只是想与我开个玩笑……越来越想入非非,越来越心神不安……
再望望月色,远处的打更声四声一停,宣告着此时离约定的时辰已越来越远。
可我却还是要等下去的。不为自己,只为今夜偶遇之事令人不安。夭夭竟会武艺,偷了玄门的青玉牌,翠儿也隐藏地那么深,似有护我之意……玄门与朝廷有隙,任何一个差错都可能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而玄门,并不是每一位玄门弟子都能收徒弟,能收徒弟的,都会成为玄门之主,是以,只有门主和引徒长老可做授业师父。而他是玄门未来的主人……
可我却未能通风报信,也不知这漫漫长夜,我等待的不是他,而是危险……
可这才是江湖路,我十分荣幸的被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