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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瓜瓜说书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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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前惊蛰一日,师父的亲笔信被送至我手中。
那时我正拿着梅域安写于夭夭姐姐的信与他在绯人馆追逐,从一楼到二楼,从花台到宫灯,好不热闹。梅域安不会武功,总是对我动不动就用轻功溜身飞转甚是无奈,几番抓我不着,只攀着栏杆上窜下跳,险些从扶廊摔下来。
我在宫灯上荡着身子,手中挥舞着信笺张牙舞爪地向他示威。
他则捂着痛处呲牙咧嘴,直呼我是偷窃贼,飞毛怪。
我点点头,应承下来,捻出一个飞笑。“此话不假,不假!!知道的还不少么,再说些别的听听?”
他怒火中烧,又快要被气昏。
瞧他那抓耳挠腮的憋屈和紧张劲儿,心下一阵暗爽。可看着看着,又不由觉着,翠儿所言或并非空穴来风。
前几日,与她比试喝酒,下了赌注,赢者可得到输者的一个秘密。结果,有些武功底子的翠儿喝浑了头,一把撞在门柱上,磕了个大血窟窿。
醒后,她便偷偷告诉我,我的哥哥,爱上了她的主子夭夭。并问我有何想法?
“……想法?我没有想法啊。”我能有什么想法,中意夭夭的人遍布四海,却尽是贪色之徒,唯梅域安还算周正。
可翠儿却听得脸色一白,对我的答案并不满意。我只得又从善如流,问她。“那你说我该有什么想法?”
她竟一把揪住我的袍。“公子的想法应大得很,才对!!”
想法应大得很?“何出此言?”我吃惊地问。
她撑撑眉心,手中的力道更大。“图宁公子可是夭夭姑娘唯一首肯居于绯人馆的座上宾,夭夭姑娘名动大兴,倾慕者众,本再多一人也无可厚非,然姑娘何等玉人不曾见过,却只倾心公子一人,为盼被公子救出风尘,只是而今公子的兄长却……”
那么枯槁的一张小脸,手却那般用力地攀着我的胳膊讲着,只提到梅域安才难以再言。
想必她和夭夭姐姐也是急昏了头了吧?
我却只轻轻地笑了笑,心中不由庆幸地想着,若是如此便真的甚好,甚好了。而今,夭夭姐姐常旁敲侧击地问我为她赎身之事,我之处景着实艰难。
她对我多好,我便多盼望她快些移情别恋。而眼下梅域安喜欢她便好了……
“图公子?”翠儿又低声唤我一声,似还想说什么话。我抬眸惶惶,又忙趁着她思虑的间隙转移话题,指着窗外的杏花笑得欢实,“如此春景,提那些烦忧事做什么,你看,你看,院子里的杏花已开得这般好了,你还记着吗?这杏花可是打了半月的花骨朵,待你好了,我们就赏花去。”那是终于晴好的一日,春寒料峭许久终于扑来和风暖意,久违的日光拨开层云,照得一庭杏花满树嫣红。
可那样的天气里,我总是心情恍恍,只能借由将日子过得热闹些才不觉得惨烈。是,是惨烈,杏红霏霏,妖如血,总让我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又疯狂的想起过往。因一个人,我不喜欢晴天。
翠儿的神色却暗淡着,眉弯里的红痣尽是朱丹之色。良久才问道,“公子出身贫寒,可是觉着配不上夭夭姑娘?”
我摇摇头,随即脑筋一转,又连连点头,伪出些郁色道,“夭夭姐姐明艳倾城,图宁……不敢高攀。”
袖前的玉指一松,眼中的华彩敛去,她呆若木鸡,神似痴儿。过了一会,又干干道,“若只是如此,夭夭姑娘倒是可以替公子想一些办法的,怕只怕公子……惧与弟觊长妻的礼节,不敢坦以真心吧?”
我怔了怔,心思忽尔便沉下去,顾不上什么礼数,寻个借口,溜了,独留翠儿一脸错愕,只教我连连几日都绕着她走。
翠儿言及的不敢坦以真心,却是我拒绝夭夭姐姐的原因之一,倒不是因孝礼,也不是因什么法度,而因……我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虽常年男装示人,却到底不是男儿,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
只悔当初初踏青州,好奇心重,见绯人馆灯火鼎盛,便逛了逛这平康所,不成想竟被花魁夭夭姐姐看上,成了她的座上宾。
只是梅域安钟意夭夭,我却是未料到的。可若是如此,他近日连番怪诞的大笔作为倒可以理解了。
他本是江湖赫然有名的大夫,不惜将盛名隐去,化名图南隐于青州,还在绯人馆上演了一番寻弟的戏码,成功打入绯人馆内部。拜他所赐,我才有了现在的名字,图宁。
然我与梅域安当真是半点血脉宗亲的关联都没有,清算一番只能是萍水又重逢,至于情谊嘛,可概括为互为救命恩人。
见他的第一面,我对他印象并不甚好,诚然,梅域安长得不错,却一直给我华而不实之感,而若要追究这感觉的源头,便要从数月前说起。
那时他正落魄冀州,被一有盗匪案底的马家庄大小姐强去入赘,而正巧的是,我也因贪酒被马家庄的大公子掳到家中做面首。
我酒醒出逃,准备工作做得不足,只逃到马家庄后花园便迷了路。辗转了好一阵子,终在八角亭中瞄见一人仰着身子晒太阳。我一见人,忙飞扑上去,只是路还没问,他便如久锁深闺的怨妇一般,声泪俱下,一口一个英雄地央我带他一起走。
这便是梅域安……
我当时愣了愣,面上尽是茫然,过了一会,心头却很受用。
英雄……
我救了他变成了英雄了……
忖度一会,再瞧了瞧他一派文弱的模样。只等他再请求一遍便答应下来。
可他却误以为我这番矜持是不愿与他同行了。当下便转了副样子,抱着柱子威胁道,若不带他离开,便要喊人过来,直呼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这于虫呓馆中指演江湖事的纸书所描绘的话语分毫不差。
原来这便是江湖人的义气了。
我当即断定他必是江湖中人。心喜地带他离开。本来我只想做一回英雄的,出去后便与他分道扬镳,可没承想,这一救,命理便纠缠起来,倒不是他厚颜,而是我无耻。
那段时间,一直辗转各地,频访杏林,就是为治好哑疾,然屡屡碰壁,心情不好才摊上嗜酒的恶习,险些成就一段短袖情。从马家庄出来后,我屡施恩惠只为早些甩掉他。然客栈之上,他忽尔向我言起他略懂医术,曾拜洛阳妙手一针唐一针为师,终令我忍住离开的冲动,用手语问起他姓名,才知他竟是梅域安。
若无这几月浅薄的江湖经历,我只是幽居三尺涧的山野闲人。可我毕竟饱读虫呓馆之书,对江湖名宿有所耳闻。可万万没想到,这眼前之人便是我苦苦寻找的江湖第一神医梅域安,单从人面相便可度病理之一二的梅域安。坊间传言,他是当世最厉害的大夫,令大兴万千男女甘赴青州药人谷,为其幕士,马首是瞻,只为求一番指点。
面还未吃完,马家庄的人便追上来了,然我此刻心境已转,自是不能独自走了,便与他一同逃亡。
一路上,冥思苦想着如何能让他乖乖为我瞧病,茶余饭点也蹲守关注他的喜好。以往的经历告诉我,不论隐世还是出世的大夫皆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便是不能治,也要刁难一番,做足面子。
是以,求医那几月,我没少做梁上君子。我已在查这世上最好的宝贝的是什么了……好像在皇宫,可以我的武功怕是极难脱身的。偷还是不偷,我有些犹豫……
谁知,为难之中,梅域安竟主动与我提起治病之事,施针数日也未提诊费,后将我治好,只问了姓名,便绝尘而去。
再见便在青州。
当时我已能开口说话,而他也摇身一变成了绯人馆对面碧云天茅舍的老板。说是茅舍,一点也不过分,说来只是砍了几把竹子,放了些茅草,在青州黄金地段盖了个喝茶纳凉的小屋。
听闻还是花了重金,却只买了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我想他一定是和青州府尹有仇,不然就是误吃患绝症病人的药。
可慢慢才发现,这厮真是忒有脑子。
青州自大兴立世三百年来,一直是个富庶之地,近两年,新皇登基,罢武崇文,从大兴都城若水派出巡查司使规整地方政务,那段时间,大雪封路,使者转道于此,落塌青州。
例巡视察之期将至,梅域安却日日衣衫褴褛,在碧云天招摇,最终花着府尹家的银子,挂着自己家的招牌,赚着绯人馆闲客的生意。
本来众人皆以为,司使走了,他便要倒大霉。谁知他竟还能吃着官司,打着自己的算盘,硬是编出了千里寻亲的戏码。
公堂之上,他言辞切切,将从冀北的遭遇添油加醋信手拈来,说是听同乡提及家中失散多年的弟弟曾在青州绯人馆出现,便不远万里赶来确认,谁知一见竟果真是自家出走的兄弟,又怕幼弟记仇,便花尽盘缠在此等候守护,不求有日团聚,只盼日日能见上一眼……
言语之中满是万般无奈委屈求全之情谊。
听到此处,我还为他的机智拍手称奇。可便是被灌几幅迷魂汤,都未想到他口中那没良心的弟弟会是我?
民情重压之下,梅域安被无罪释放了,而自那日起,我便多了一个多金的哥哥。
众人欣羡中,最懂扒皮的杜婶娘开始向我收取衣食用度的费用。只便是如此,我也依旧待在绯人馆中。旁人皆道我风流成性。
梅域安维持他兄长宽厚的姿态,时常来绯人馆找我。也会来拜望夭夭。慢慢地,竟直接绕过我,就与夭夭相见,有时我无聊得紧,从夭夭门前经过,听得个一言半语,才知,似乎这二人早是旧识。
前几日,翠儿将他中意夭夭的事一说,我便觉着此人之心真是不得了啊,不得了,缜密得像绣娘的针脚密不透风。如此思量,也遑论做他的对手。唯只在这口舌之中衣食之中讨些便宜,不免他日命丧他手再亏得慌。绯人馆是青洲最大的花酒楼,夭夭是绯人馆最负盛名的美娇娘,这几月,我过的奢侈,将青州的酒喝了个遍。
过了上元节,日头才和暖上来,街上热闹许多。只绯人馆做的是夜里的营生,白日没几个人晃荡,是以,那日为师父送信的小厮进门怵了半晌也没人理他。
最后是攀在宫灯上的我被梅域安的横眉颤指的神情逗乐,手一松,信顺势而下,飘到小厮的头上。我与梅域安才齐看向他。
心下一沉,忙探下身去抢,却还是为时已晚,被那小厮接下了。
梅域安极快地便从扶廊上走下来。只脸色已然铁青。
这本是我二人的小把戏,但若因此丢了夭夭的面子便不好了。
恐怕,夭夭姐姐又要骂我了。
再看梅域安,他更是恼羞成怒的看着我。
心头陡然一震,想到更为严重之事。忙看向那小厮。
果然,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梅域安。
只好在虚惊一场,他心智还是愚钝那么一点,直接被梅域安引去注意,并未去看信中的内容。
我忙利索地抢过,梅域安则甚是手快的又揣回自己的怀中。
那小厮愣了愣,匆匆地瞟我一眼,又将眼睛转回到梅域安身上,扑通一声跪下身来,大言他是如何爱慕夭夭姑娘。如何仰慕夭夭姑娘的天资和医术,又言是夭夭洛阳的同乡……
我当然知道他这是何种意思,便是想求梅域安为他写几个字,近日,总我对这种事早已屡见不鲜。说起这个中缘由,着实有趣。只因夭夭不仅是绯人馆的姑娘,更是誉满天下的大兴第一花魁,仰慕者众,不得不在会见一事上设置些难题。大概是一月之前,花台之上,夭夭将我列为她座上宾的那一日,也修改了众人与她会面的规矩,由进献万两金到只求图南一副墨宝。一时之间,满城皆在寻名叫图南,司徒南,司南之人,最后终在绯人馆对面的茶舍碧云天找到本尊,一时之间,碧云天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那小厮果真未辜负我的期望,当真便从怀中取出纸笔……
梅域安脸色更白了,直挺挺地立着,未去接他擎过头顶的纸笔。
一时僵持几许,那小厮忽尔俯下身来,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恳切地说,他手中有一封重要的信笺,写信之人仪表不凡,非富即贵,若梅域安答应为他开笔,他便将此信无条件给梅域安,给他个结交权贵的机会。
梅域安当下不缺钱财,不少盛名,唯对仕途权势还未有所尝。
果真,他动心了,眼中尽是玩味之色。垂眸望了望信笺,神色忽尔一顿,瞧瞧我,又瞧瞧信,泛白的唇齿相咬,嘴唇抽了一下,才捻出了四个字,你师父的。
信被我不费吹灰之力夺过来,手竟也不受控地颤抖着,连连几次都搓不开信的封口。急得心慌,眼涩,吧嗒一下,指间湿意横流。
记忆中离开三尺涧,是一个向晚的暮秋,日光将影子拖得十尺长,孤猎猎的秋风中,我站在青峰顶上,心情从未有过的悲寂。而今,树上的桃杏芬芳,我也不知又去三尺涧多少遭,独自站了多少个晚上,直到天明。我是去找他的,只是他早已却不在那里。
信终于启开了,耳边竟是小厮的一声雀跃,我抬眸旎了一眼,看到那雪白的纸上尽是涂鸦。
他如愿得偿,可见到夭夭姐姐。
而我,亦会见他。
只是他的喜会是失望的喜,而我此刻的悲,却是心喜的悲。
“三尺涧已售旁人,莫再去扰,明夜子时青州五凤楼,为师将再见你最后一面。”
这是他的亲笔信,字迹我自是识得。
有时候,我总爱忘,忘了我已是被逐出师门之人。仿若不记得,他便也不记得,谁也不记得。我只是像往常一样偷偷地溜出来玩,天黑了便回去。他若在,便跳回房中,他不在,我便在月下等他回来……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去干自己的事,办完了,便回三尺涧……
可三尺涧的那盏灯再也没有亮起过,窗子也残破不堪。
不知什么时候,那里,早已一室寂寥,早是满地尘灰,物非人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