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4、青叶

　　那一年，青叶十八岁多，尚未满十九岁，在七里塘镇名声有些儿不太好，为人处事也有些儿不太地道，然而她的饭馆，七里塘人家依旧开得顺风又顺水。为着什么呢，主要还是因为她一张脸蛋儿漂亮。她与她的芳邻，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朱琴官并称七里塘镇二美。

　　也就在这一年，二皇子怀成领了皇帝的旨，去浙江余姚一带祭海。这海祭得非常圆满，老天爷赏光，有好一阵子，海上风平浪静，连浪花也找不见几个。大小官儿们自然满口的称颂，直把怀成奉承得乐不思蜀，迟迟不愿返京。

　　二皇子怀成好不容易出一趟京，差事又办得好，便是多逗留几日，也属正常。横竖回京，也没什么要紧差事等他去做。他风流日子过得好好的，某日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非要带上一群烟花美人以及文人骚客出海去游玩。

　　自今年以来，倭寇闹得有些凶，二皇子有所耳闻，惜乎没放在眼里。谁知，他的船才离岸，即被海盗伙同倭寇给劫了。一船的美人儿们及宝贝都被抢走，文人骚客们死的死伤的伤。怀成也受了皮肉伤，虽被手下拼死救出，却受了大大的惊吓，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

　　为此，皇帝震怒，即刻派出三皇子怀玉带兵前往余姚征寇御匪。怀玉的兵马驻扎之处便是这七里塘镇。当然，二皇子怀成流连忘返之地，也还是这七里塘镇。

　　七里塘镇这个地方，既好，也不好。好的是靠海，水路便利，且有温泉无数。然而也为着靠海，古今往来不知道出了多少海盗。便是倭寇，也时不时地跑来抢上一把。

　　不过这镇上的人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往上数三代，谁家没出过几个葬身鱼腹的人，谁又没见识过几场恶战呢。所以，他乱归他乱，七里塘镇的人们还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倭人们的生意照做不误。二皇子吃了亏，他们也只管看笑话。总而言之，不论谁登场，他们都淡漠地过着自家的小日子。

　　怀玉率领数万兵马驻扎到七里塘镇，才安顿下来，就到了清明节。

　　清明这日，镇上人有的去上坟扫墓，也有去踏青出游的。镇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不输过年。七里塘人家的东家，青叶也做了青团，用布包了，带到山上去给她娘扫墓。她娘统共嫁了两次人，过世后，却葬到了外祖的坟旁。

　　青叶在她娘的坟前呆坐了一会儿，拔了好些野草，心里想着，这世上，也只有自己还能记着来看看她了。想起亲娘短短一生的遭遇，无端端烦闷起来，心道，待会儿回去时，定要绕道去卢家的米糕铺子里坐一坐才成。

　　想起米糕铺子卢秀才的那张半老的方脸，青叶就忘记了自家那些辛酸往事，心头涌上阵阵甜蜜与酸涩来。

　　待日头偏西，青叶下了山，才走到米糕铺子门口，忽然想起因着扫墓，穿了一身素色衣裳，头上没有半件首饰，过于朴素了，就摘了道旁一株毛桃树的桃花簪到发髻上，又因身上没带镜子，幸而旁边有个小小水渠，几步过去，临水照了一照。

　　有个买了米糕的闲汉从铺子里出来，见了临水照影的青叶，嘎嘎嘎就是一阵笑：“褚东家，你又来瞧这卢秀才了？真是，那落魄老秀才有什么看头？”

　　青叶连瞄都不瞄他一眼，扶了鬓角的桃花，一径往里去了。闲汉讨了个无趣，可也不恼，在她身后叫：“别不拿正眼看人呀，我长相比卢秀才也差不了多少，我还不要你倒贴银钱。”

　　青叶嫌他聒噪，说道：“没钱买镜子照自家面孔，这不到处都是水么？”

　　闲汉又嘎嘎笑着走了。

　　进了卢家米糕铺，见卢秀才果然在，他老娘在，他娘子也在。卢秀才母子忙着和面做糕，招呼客人，他娘子则端坐在柜台里头。

　　青叶入内，挑了临窗的桌子坐下。卢秀才的老娘老远招呼她：“今儿也是黄米糕二斤？”

　　青叶朝卢秀才看了看，默默地点了点头。

　　卢秀才已四十出头，眼看此生中举无望，只能给他老娘在铺子里搭个手，做个活。他穷酸，都沦落到这个境地了，还搭着读书人的架子，即便做活，也是一身酸腐读书人的长袍。为着做活方便，半旧的长袍被掖进裤腰，看着不伦不类的。

　　青叶无滋无味地拈了一块糕送入嘴里慢慢地吃，一双眼痴痴地盯着卢秀才看。

　　青叶眼神痴迷，卢娘子诧异，不由得也朝自家相公望去，这张方脸她从早到晚看的，真没发现什么出奇的地方，一个鼻子俩只眼，满脸都是怀才不遇的落魄相，还有被他老娘逼着干活的不甘和不愿。

　　卢娘子又朝青叶看看，有些无奈，还有些好笑。全镇的人都知道镇东青叶暗恋镇西的自家老秀才。镇上人的风言风语，她也不在乎，只管风雨无阻地跑到米糕铺子里来买糕看人。她暗恋归暗恋，可又一句话都不同老秀才说，只管借买糕吃糕之际，一眼一眼地偷看老秀才的脸。托她的福，卢家的黄米糕倒不怕没有销路。

　　至于那卢秀才，虽然见惯了青叶含情脉脉又痴痴迷迷偷看自己的模样儿，然而当着自家娘子的面，还是浑身不自在，面上都红了好几回。不过，毕竟是男人家，他心里头还有些得意的，趁他老娘没留意，将长袍的下摆悄悄从裤腰里扯了出来。

　　青叶将卢秀才的那张老脸与身姿看了个够，剩下的米糕小心包好，慢慢地出了铺子。

　　卢秀才的老娘殷勤地将青叶送到门口，亲亲热热地说道：“青叶姑娘，明儿再来啊。”

　　青叶不出声儿，默默点了点头，拎了黄米糕，自去了。

　　卢秀才的老娘招呼完青叶，转头看见柜台后的自家媳妇，笑道：“媳妇儿，休要怪你老娘，世道不好，生意不好做，像她这样傻的客人，天下再难找到第二个。”

　　卢娘子了然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