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5、青叶

　　青叶既看到了卢秀才，心中的郁结之气稍稍消散了些，才回到镇东，见自家饭馆斜对门古玩店门口有人大声吵嚷，看热闹的闲人围了里外三圈。

　　青叶走近一看，那两个吵闹的，一个是古玩店的高掌柜，一个是衣着破烂身形矮小的倭人。二人都听不懂彼此的话，只能鸡同鸭讲，连比带划。倭人嗓门不如高掌柜高，急的面红耳赤，嘴里一面叽里呱啦说着，一面伸手去摸腰间佩刀。

　　高掌柜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见状，一扬手，身后已气势汹汹地站出了他的大小老婆并几个伙计。

　　青叶远远地站着瞧了一会儿热闹，觉着没意思，才要转身回自家饭馆，有围观的闲人给瞧见了她，急急叫喊：“褚东家，褚东家！快来看看这倭人说了什么！”

　　旁的人看见她，也一齐叫：“有她在，就不怕了！”

　　众人一齐叫青叶，青叶躲不开，只得慢慢上前。倭人对她打量了几眼，见她清清爽爽的一身打扮，美似天仙的一张脸蛋儿，不像是古玩店一伙的，心内就已生出几分好感，于是止了吵骂，忙忙向她诉说：“我昨日在他家买了一个玉挂坠，他要了我二十两银子，谁料今日我拿去给人一看，分明是次等货，连一两银子也不值的！”

　　倭人诉着苦，一面从怀中摸了玉坠出来给青叶看。

　　青叶不大懂玉石，然而这高家古玩店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却是出了名的，七里塘镇的人从来不光顾他家，他家就骗骗过路客人，以及没见过世面的倭人。

　　围观众人皆晓得高掌柜为人，因而七嘴八舌地问青叶：“那倭人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叫高掌柜给骗了？”

　　众人的议论，高掌柜听见几耳朵，更气，急急同青叶道：“你跟这倭人说：若是他再在我门前撒泼，我定要打他个满地找牙！一个倭奴而已，惹恼了我姓高的，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想知道倭人为何与高掌柜争吵，因而催着问青叶，青叶便耐着性子做了这译官，向众人道：“他说他买了这玉坠是回家送给他意中人的。他意中人的爹娘嫌他家贫，不肯将女儿嫁他，他为了能娶到心爱的姑娘，便发愤图强，远离家乡，从倭国乘了船，万里迢迢地跑到咱们中原来，来时还有好几回遇着风暴，险些儿掉到海里喂了王八……”

　　倭人这时又道：“姑娘，你替我同他说，若是不退还我银两，我今日便不走了，夜里就睡在他店铺门口，叫他生意也做不成！这老杀才欺人太甚！”

　　青叶点点头，接着译道：“他抵达中原，在邻镇盐场做了一年多的苦工，累出一身伤病，才攒下这三五十两银子，原本是打算明日就回家乡去求亲的，走前想着带一样礼物回去送给意中人。一咬牙，花了大半积蓄买下这个玉坠，谁料叫人看了，说这玉压根儿不值这么多……”

　　围观众人听了，俱是唏嘘不已，有几个心软的人，悄悄举了袖子拭泪。高掌柜的两个老婆原本来一脸杀气地站在自家男人背后，为他助威壮胆，从青叶口中听说那倭人来历及坎坷遭遇后，再见他满面焦急气恼之状，便也齐齐心软，暗暗叹息。

　　也有人笑这倭人痴傻：“花半年的积蓄买一只坠子，也就他们倭人做得出。这坠子是能吃，还是能成仙？”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是高掌柜不厚道，平时骗骗有钱人家的花花太岁公子哥儿也就罢了，却把这苦命倭人娶妻的本钱都给骗了去，因而诸人纷纷说他：“高掌柜，你老人家好本事，把人家的老婆本都给赚走了，他回去娶不成亲，你老人家可就罪过深重啦！”

　　倭人见众人谴责高掌柜，而眼含同情看向自己，心中得意，忙问青叶：“姑娘，这老杀才愿意退我银钱么？”

　　高掌柜气恼，还在想着怎么把这倭人给赶走，谁料他的大老婆擦拭着眼睛，发话了：“没想到，原来倭人里面，也有这样的痴情男人家，也有这样的多情种子。褚东家，你同他说，银钱我退给他，这玉坠也送他了！”

　　高掌柜的大老婆哪哪都好，就一个，爱听戏，那些痴男怨女情不尽的戏码她尤为喜欢。这倭人与心上人情深缘浅，求娶不得，只好远走他乡的坎坷与辛酸可太合她意，可太对她胃口了，所以不顾唧唧歪歪的高掌柜，将手中帕子一挥：“不仅如此，我还要请他喝酒吃饭！”

　　高掌柜这个人呢，他也是哪哪都好，就一个，怕老婆。听大老婆发话，不敢多嘴，上前去挽住倭人的手臂，道：“兄弟，跟我走，先到我家吃酒去。玉挂坠的事，一切好说。”

　　倭人生怕有诈，赶紧看向青叶，青叶对他说：“他多收了你的银钱，心有歉意，所以请你吃饭赔礼，你放心去吧。”

　　倭人喜出望外，与高掌柜勾肩搭背，双双往古玩店内去了。

　　围观的众人心中都觉着很圆满，都觉着高兴，感慨着叹息着，各回各家去了。

　　众人散了，青叶也便转身走开，才迈出两步，察觉身后有目光在追随自己，一回头，就见街心有个年轻男子并一个文士打扮的老者齐齐看向自己。老者且笑且摇头，年轻男子则操着双手，歪着嘴角，面上似笑非笑，如有嘲讽。

　　青叶瞧那二人神色，晓得大约是碰着懂倭语的人了，他们没有当众揭穿自己胡编乱邹一事，想来也不是多事之人，所以她不过淡淡一瞥，面色自若地回自家饭馆去了。

　　年轻男子站在街心，盯着青叶看了很久，见她闪身入内之处乃是一家小小饭馆，饭馆门面古朴，门口有一簇黄花菜及几株银杏树，从屋檐下垂下一块半旧的布幔，上书“七里塘人家”几个大字。

　　这年轻男子是二皇子怀玉，老者则他的幕僚刘伯之。这刘伯之是浙江余姚出身，且早年在四夷馆习过几年倭语，是以这回怀玉南下也带了他随行，叫他兼做了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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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玉到了七里塘镇，待大军驻扎完毕，就带上刘伯之到镇街上略走了走，四处看了看。到古玩店附近，恰好听见古玩店高掌柜在和倭人争吵。起先他也与围观诸人一样，为那倭人的遭遇叹息了一番，后得知那个被人唤作褚东家的年轻女子不过是胡诌乱编，不禁啼笑皆非，摇头道：“不像话。”

　　刘伯之盯着那年轻女子的背影，一面笑，一面摇头，似是惊奇，又似是感慨，喊他一声，竟没有听见。

　　怀玉失笑：“我听闻江浙一带的渔民商贩因常年与倭人打交道，人人都会会几句讨价还价的倭语，那女子既是这镇上人，通倭语也属正常，先生何至于此？”

　　刘伯之这会儿才醒过神来，道：“令老臣吃惊的，不仅仅是那女子通倭语一事，而是她用词文雅，发音纯正，远非渔民商贩之流可比，因此老臣猜测，教她倭语的那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怀玉点了点头，又问：“那，她比之先生如何？”

　　刘伯之笑道：“老臣虽在四夷馆从早到晚专门习了数年，然而和她相较，仍然逊色不少。惭愧，惭愧。”

　　怀玉朝那屋檐下半旧的布幔一瞥，笑说：“哦，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