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望流月》苏菲张

23、十思一梦（2）

　　首先来的却是百叶汲川。

　　那时十思已病入膏肓，苍白如纸，骨瘦如柴，单薄的身板儿已经佝偻。百叶汲川一见十思，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十思握住她的手，问：“春哥儿呢？”

　　百叶汲川把已经基本没有什么重量的她搂在怀里，哽咽道：“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听她这样说，十思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每天强逼自己吃东西，吃了吐，吐了又马上吃，最后连黄胆水都呕出来，

　　她想，她得活下去不是，春哥儿还要来看她呢。院子里的阿婆说，十思到了思春的年纪，成天盼来盼去，将来一定要嫁个如意郎君才好。十思在被窝里傻笑，看向屋顶的目光呆滞，她觉得世上再没有比春哥儿更能让她如意的郎君了。所以她还是要等，再怎么辛苦都要忍耐，忍到春哥儿来。告诉他，他是她的如意郎君。只可惜，嫁不了他了。

　　可至少要告诉他。

　　河下锦终于在河下爿凤的轻描淡写下知道十思生病回百叶家的消息，他以为她只是生了小病，病中犯了乡愁，才被送回去，所以没有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去看她。

　　一日河下锦追一名唤雪败的妖追到了苍海附近，妖气浓郁，在苍海之畔积聚不散，河下锦逗留几日，寻找雪败藏身的蛛丝马迹。

　　百叶一梦时常来探望十思，为病中的十思排忧解闷。女大十八变，百叶一梦出落得愈发娇艳，与憔悴的十思形成鲜明对比。

　　那天她与来看十思，两姐妹照例谈天说地，忘记时光流逝。

　　许久之后，日头西斜，明亮的光里渗出百叶一梦柔和的笑眼。她漫不经心道：“十思姐姐，现在世道混乱，听说河下族长如今正在这苍海上头降妖……”

　　十思顿时精神一振，一扫平日里的萎靡之气，容光焕发。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她心里明白，自己怕是撑不下去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她还是快活得很。因为春哥儿终于来看她了。她眼巴巴等了一天没等到河下锦，知道河下锦就在她头上的苍海之畔，鼓足勇气，竟在夜里偷偷离开水宫，去了岸上。

　　她从水里冒出来，浑身冷湿，被寒气包围。

　　夜里乌云密布，没有星星，下起鹅毛大雪。雪落在她的手上，脚上，发丝上，她湿淋淋地在雪中艰难行走，跌了就爬起来，浑身是伤，吐出来的气都成了白雾，身上的水还未蒸发就结成了冰。

　　她硬是拖着将死之身走出老远，春哥儿，春哥儿……一声声叫着，眼神慢慢涣散，最后体力不支，抽搐着倒在地上，她死守一丝清明意志，用皮包骨头的手抓住身边覆盖薄雪的坚硬泥土，往前爬行，指甲碎裂，爬了多远血便延续了多远，再也无力前行时她原地嚎啕大哭起来。

　　一股妖气忽然弥散开来，已是半昏迷状态的十思觉得更冷了些，抱紧身体。朦胧之中，她感觉一只冰冷的手像摸货物似的摸她的脸，头顶传来男声：“模样倒不错，可惜是个病秧子。修补修补还能将就着用。”

　　雪败终于有所动作，河下锦循着妖气追来，手中幻化出金鞭朝着雪败的方向就是一击。雪败措手不及，被金鞭打伤，目露凶光，将地上的十思扛上肩头，怒道：“今日之仇我雪败必报无疑。”
　　语毕，便飞快逃走。

　　河下锦紧追不舍，甩出金鞭，金鞭仅擦着雪败衣角，却照亮了雪败肩后十思的脸。

　　十思迷茫地睁开眼，看见脸上血色尽失的河下锦，心满意足地笑了：“春哥儿，你来了……”

　　她攒了好多话要和春哥儿说，怎么如今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她看着夜色中发疯般狂奔的河下锦离她越来越远，伸出手去想拉他，想起自己肯定是要死了，又触电般将手缩回。

　　河下锦没有追上雪败，看着雪败带十思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被雪败带走，再无生还之可能。

　　雪越下越大，一夜过后，岸上的积雪足有一人高。

　　百叶汲川硬是在一人高的积雪中劈开一条道路，匆匆赶回水宫，她九死一生地替崇德大君完成了三个任务，再加上师父的情面，终于从崇德大君手上讨来可起死回生的珍稀丹药。之前她已经捎过信回家，相信此刻十思正等着她，想起正在等待的奄奄一息的十思，身体已达到极限的百叶汲川仍咬牙加快了脚步。

　　水宫上下里一片哀戚，连百叶问日脸上都染上一丝伤感，百叶汲川握药的指尖颤抖，她立于偌大殿堂之内，强作镇定地问：“十思呢？我来救她了。”

　　十思已死的消息经由忽然出现在百叶家的河下锦之口劈头盖脸地砸向她。

　　只要再等一天，再等一天，十思就不会死了。

　　十思明明不用死！

　　知道来龙去脉的百叶汲川将据说世上仅有三颗的丹药在手中攥成粉末，朝一脸哀伤的河下锦恨恨道：“明明已经到了苍海，你却连看她一眼都不肯，你可知她等你等了多久，盼你盼了多久。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怎么能这么狠心？”

　　河下锦无力地向后退了一步：“我以为……她只是害了小病。怪我，太过胸有成竹，以为收服了雪妖再来看她也不迟……”

　　“是你害死她的！”

　　嘴唇干裂的百叶汲川丧失理智，抽出剑来往河下锦身上刺，河下锦不躲不闪，立在原地。

　　百叶一梦忽然冲出来挡在河下锦前面，不想让百叶一梦受伤的河下锦迫不得已抱住她的腰向旁边退去。

　　百叶汲川继续攻过来，却被百叶问日拦住。

　　百叶问日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混账东西，岂容你这样放肆。是死是活，都是十思的命，夺取十思性命的是雪败，你怎可迁怒于河下族长！来啊，把大小姐关进房里静思！”

　　百叶汲川目光扫过众神，嘴角忽然浮现冷笑，她挥舞明心剑，在手臂上划开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顺着胳膊流淌。

　　“我百叶汲川福薄，想来与各位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日后相见不再相识！”

　　之后便有了如今的局面。

　　百叶问日本就和百叶一梦商量着让她代替十思去河下家，收到百叶汲川的信函，还以为事情会有变，没想到只差一天，十思竟……大约天意如此，处置了十思的丧事，百叶问日就让河下锦顺道将百叶一梦带回去了。

　　百叶一梦机灵懂事，很快深得河下爿凤的欢心，因为十思这码事河下爿凤内心对百叶家有所愧疚，对百叶一梦更是疼爱有加。

　　河下锦将亏欠十思的都补给了代替十思的百叶一梦，对她有求必应。往日里总从人间寻了带给十思的东西，也同样带给了百叶一梦。

　　百叶一梦在河下家的生活可以用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来形容。

　　后来雪败在六界之内销声匿迹，河下锦却始终不放弃，日复一日找寻雪败。如今雪败自己主动送上门，不知是否能用皇天不负有心人来形容。

　　夜凉如水，月色寂寥，白月辗转难眠，在院里游荡，偶然抬头望，看见河下锦房间的窗户里还透着亮，心里生出一股同情。

　　天下神仙皆道他幸运，年纪轻轻成为神界至尊，殊不知他要忍受多少与这辉煌相伴而来的痛苦。没谁问过，若是可以选择，他还要不要这样的命运。

　　白月想，自己是肯定不要的，一个神漫长一生，承受太多痛苦死时会心有不甘。窗户忽然被推开，清冷月光中，河下锦站在窗前，居高临下看向白月，目光冰凉。白月不躲不闪，飞身坐到屋顶上。河下锦很快跟来，坐到白月身边。

　　今晚的月亮鱼钩般细小，却异常明亮。

　　“看来今夜注定无眠，”白月仰躺在屋顶上，双手叉在后脑勺下面，“锦公子，给白月讲讲故事吧。”

　　河下锦侧卧于她身侧，耳语般说：“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白月侧头，咧嘴一乐：“锦公子见多识广，随便挑个给白月讲讲就行。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讲一个我讲一个，有来有往。”

　　“从前我身边有个小姑娘，和你有几分相似，活泼可爱，名叫十思。我将她视作妹妹，捧在手心里。有了她以后，我才觉得家真正像个家了。她喜欢叫我春哥儿，喜欢读些乱七八糟的书，喜欢吃红豆糯米饼，她也喜欢像你这样缠着我听故事。我总搪塞她，故意惹她生气，就因为爱看她生气的样子。她跟个孩子似的，撅着嘴一言不发地坐到一旁，任你怎么哄，都不说话。我装作放弃走开，她会急急忙忙跟上来，生怕我不理她。我以为我能照顾她很久，久到她出嫁，所以对她承诺的事情总一拖再拖，可是后来……我失去她了。”

　　河下锦痛苦地闭上眼睛，再也说不下去。白月握住他的手：“你说我像她，我现在不希望你自责，所以她现在应该也是不希望你自责的。”

　　河下锦摇摇头：“你不是她，你们有几分相似，更多的却是不同。”

　　白月叹息一声道：“锦公子，我总信奉一个道理，老天让你失去什么，就是在教你要珍惜什么。”

　　白月伸出食指戳戳河下锦的胸膛：“说实话，生和死只对本尊来说是件大事。只要你把她好好放在这里，于你来说，她就还活着。那些你想与她一起做的事，你把她放在这里，现在带她一起去做也不迟。”

　　就像明天早上她会带着无绪小仙去吃羊城小面。

　　河下锦目光炯炯地看她许久，忽然把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闭眼道：“怪了，我现在竟有些睡意。你给我讲你的那个故事吧。”

　　白月只觉被他倚靠的肩头发麻发烫，脸上涌上一股热气，她重重吞口唾沫，做了个深呼吸，头脑一片空白：“那个……呃，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耳边传来河下锦均匀的呼吸声。白月不禁看向河下锦安静的睡颜，目光刚触及他光滑高挺的鼻子上清晰凸出的骨节，便立刻触电似的收回。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为平复心绪，白月闭眼努力回忆自己老爹那张慈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