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望流月》苏菲张

22、十思一梦（1）

　　白月盯着那剑惊慌道：“这不是汲川姑娘的明心剑吗？”

　　河下锦紧闭双眸，三里之内并不见这妖怪的真身。这样厉害的妖怪，还会冰封之术，与他打过交道的只有一个。白月头一次在河下锦眼中看见深刻恨意，不寒而栗。

　　河下锦向前伸手，隔空取了明心剑紧握在手中，手背青筋毕现，眼望远方，口中道：“雪败，你终于来了。”

　　已将近酒馆打烊时间，偌大的厅堂里空荡荡的，只剩柜台后哈欠连连的店小二和三个赖在馆里的客人。

　　桌上桌下均堆起如山的空酒坛，汝焕只是不情不愿地喝了一口酒便一头叩在桌面，呼呼大睡。剩下河下回与净无念比拼酒量，此刻净无念满面通红，正裸着上身一会儿跳到这个桌子上一会儿跳到那个桌子上舞剑。河下回稳稳坐着，左手握酒杯，右手托酒壶，喝水似的一杯杯往嘴里倒酒，最后干脆直接把壶里的酒往嘴里灌，脸上染了红晕。

　　店小二拦住要进门的河下锦与白月，说是店里打烊不再接客了。河下锦与白月坦言是来找人的。

　　店小二像看到救星似的连忙将他俩迎进来，作揖道：“二位快把那仨祖宗带走吧，这一整晚，就剩他们仨了。他们都是爷，自由自在，可我一跑堂的晚上不休息休息明天怎么干活啊。”

　　余光扫到河下锦与白月的河下回扬起手掌做了个“慢着”的手势，将整壶酒都倒进了嘴里，再摇摇酒壶，才不满地用袖子擦嘴道：“怎么我没醉呢，这酒名不副实。”

　　他看到身旁仍在沉睡的汝焕扑哧笑了：“不该醉的人都醉了，该醉的人却偏偏清醒着。”

　　河下锦露出责备神色，沉声说：“回，走吧。”

　　一旁舞剑的净无念忽然冲过来大嚷：“河下锦我们再来比试！”

　　被河下锦用剑背一下敲晕，直直栽到地上，脸中间留下一条长长的红印。

　　河下回摇摇晃晃站起身，偏头看看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净无念，嘿嘿一乐，指着地上的净无念，朝河下锦说：“你杀了他，你们杀了他。”紧接着像变戏法似的换上凄苦表情，跪在净无念身旁，悔恨道：“怎么就死了呢？早知道，我会离你远远的。不是你痴心妄想，是我，全都是我的错……”

　　白月瞪大了眼睛，内心剧烈颤抖，堂堂河下氏的二公子居然有断袖之癖。她自发自觉地对转过头来张口欲言的河下锦说：“不用担心，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河下锦不自觉叹口气：“我是叫你找店小二开几间客房。”

　　之后他非常简单粗暴地敲晕了还沉浸于深情独白之中的河下回，侧倒下去的河下回眼角依稀有泪花闪烁。

　　河下锦拱唇轻吹一声哨，上次白月见过的那只雀鸟不知从哪儿飞来落到他肩上，他朝雀鸟耳语一番。

　　不久后，青言便带着百叶一梦来到这里，他袖下露出的一截红豆簪，被手掌顶着。白月心想，青言啊青言，天意都让你们孤男寡女了，等同于一块大肥肉塞你嘴里，你怎么能连嚼都不敢嚼。改天她一定要和青言商量一下，反正百叶一梦那边也没什么戏了，干脆给她老爹当上门女婿算了，她好歹是未来的一族之首，他是名门望族之后，算得上门当户对，这样大家的终身大事不就都解决了嘛。

　　客房内河下锦用双指轻触河下回眉心，逼出酒气。河下回很快就睁开眼睛，端正坐起。白月相当怀疑他是否记得今晚发生的事。

　　“雪败出现了，而且抓走了汲川姑娘，约我明日晨起在三野山的高岭见面。”

　　河下锦将明心剑放在桌上，众神神色皆变凝重，整个房间瞬间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

　　河下回说：“你找了他那么久，如今他倒主动送上门来了。其中必定有诈。”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河下锦眼中燃起浓烈恨意，“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他。”

　　白月听得云里雾里，无从知晓河下锦对这名叫雪败的妖怪哪来这样的深仇大恨。

　　百叶一梦一脸忧愁：“锦哥哥，当初雪败抓走十思姐姐，现在又掳去汲川姐姐。这次该不会也……”

　　看着河下锦愈发凌厉的脸，河下回打断她：“雪败不过想引锦出来，意不在汲川姑娘，她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河下锦唇畔忽泛起一丝冷笑：“就像当初他意不在十思？”

　　河下回凝眉道：“你始终过不去这道坎。不要意气用事，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青言急迫地说：“公子，也把青言一同带去吧，青言也想手刃那畜生为十思小姐报仇。”

　　百叶一梦也请求河下锦：“锦哥哥，你对雪败的恨与一梦和他的血海深仇是一样的，请带一梦一同前往。”

　　白月正思量着既然大家都这么积极热情，要不自己也表个态，问题是她连自己该表个什么态都摸不清。

　　河下锦闭上眼：“明天我单独前往。”

　　河下回眼里隐约有了怒气：“头脑都被冲昏了，怎么赢雪败？他卑鄙无耻，早设好陷阱等你，你莫非还要讲究什么大义。不管你怎么说，明天我一定随你同去。”

　　“这是我的事，”河下锦妥协叹息，“罢了罢了，你要去就去吧。不过一梦和青言一定要留下，雪败狡猾毒辣，你们去了，只会成为我的牵绊。”

　　青言仍想争取，刚要说话，便被百叶一梦抓住手臂，她摇摇头：“我信锦哥哥，有回哥哥相助，他必能杀了那雪败，青言哥哥，你就在这里陪一梦一起等锦哥哥的好消息吧。”

　　百叶一梦此时显现出的深明大义堪称所有贤内助的典范。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河下两兄弟明日赴约，他们则留在这里等待。

　　等出来后，白月趁月黑风高四下无人将青言拉到某个阴暗角落……

　　“说不说，说不说。”

　　“白月姑娘，这都陈年旧事了。”

　　“我听的就是陈年旧事。你告诉我，明天我就哪儿凉快去哪儿，决不妨碍你和你的一梦小姐。”

　　“你……你胡说什么。唉，其实也不什么秘密……”

　　这则白月苦苦追寻的秘辛要从四百年前说起，从百叶家一个名唤十思的女孩呱呱坠地说起。

　　百叶问日风流成性，妻妾无数，香火自然鼎盛，孩子多到他认不全。而他的大夫人即百叶汲川的生母，时隔三百年，再为百叶问日添一女，取名十思，想以此警戒百叶问日深思慎行。几乎在同一时间，百叶问日的宠姬亦诞下一女，取名一梦，大有歌颂自己与丈夫美好爱情之意，盼他时时想起自己。

　　通过取名字这件事就可看出这两位夫人各怀心事，性格迥异。一母同胞，百叶汲川可以说是陪同母亲一手将十思拉扯大的，两姐妹感情之深厚可见一斑。后来百叶汲川认了鼎铭仙做师父，常年在外，虽与父亲并不亲近，但也还不是水火不容。

　　十思继承父母美貌，自小粉雕玉琢，爱梳十字髻，两鬓乌发各盘成一环，垂到肩头，五六十岁时，背后的长发及了腰。

　　她生性与世无争，不谙世故，平日里只喜欢读些人间的书，每次总托百叶汲川带些来，之后便废寝忘食地躲在石头后面看书。她喜欢书里的故事，常常梦想着去真正的人间看一遭，母亲担心她的安危，总是不允。这让她很是不满。她最怕母亲责骂，一闯祸就躲到百叶汲川背后。

　　后来在外头的百叶汲川总在想，这下十思犯了错要去哪里躲。

　　大概是没有地方躲的缘故，十思后来也不怎么犯错了。

　　与十思恰恰相反，百叶一梦儿时身体弱，面黄肌瘦，无论从哪里来说，都算不上是个可爱的孩子，可她却有着大人一般细密的心思。

　　她常常羡慕地看着十思道：“姐姐生的真漂亮呢。”

　　百叶家大宴，仙乐飘飘，玉盘珍馐，各路神仙皆深享华宴之乐，酒酣耳热之际，河下氏祖母河下爿凤醉眼朦胧，看见静坐在母亲身侧的乖巧十思，打从心眼里喜欢，径自走过去，摸摸十思小脸对着百叶问日玩笑道：“我虽育有三子，却膝下无女。百叶族长好福气，女儿个个乖巧可爱，殊不知强过男孩多少倍。放眼这神界，谁又能像百叶族长这般惬意快活呢？”

　　于是，就有了后来百叶问日送女儿的事情。

　　而当时被送出去的女儿是百叶十思，并不是百叶一梦。百叶问日为了讨好河下氏把十思当做礼物送出去，也是造成百叶问日与百叶汲川父女间隔阂的开端。

　　十思不愿走，哭了三天三夜，终于还是走了。她走时，母亲将房门紧闭，不忍送别。

　　河下氏所占浮岛悬于九天之上，掩与日月之下。十思告别母亲姐姐，一个神孤零零来到这漂浮在云端的地界儿。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河下锦的地方。

　　初到浮岛，十思思乡情切，总是没精打采，身边的小婢为了让她打起精神带她去花园里游玩。

　　毕竟是孩子心性，十思很快就玩得不亦乐乎，飞上高不见顶的树去与小婢比赛采花，一个不留神脚底踩空，直直坠下。她慌了神，紧闭眼睛，穿透层层枝桠，却稳稳落在一双强健臂膀上。

　　接住她的，正是河下锦，河下锦生的面冷，本就受惊吓不轻的十思睁眼乍然看见这样富有威严的一张脸，立刻吓得神不附体。

　　怀中的小人儿发髻松散，杏眼含泪，小小的鼻尖发红。河下锦看了心生怜爱，然后露出笑容道：“你就是母亲从百叶家要来的女孩？是叫十思？”

　　正如白月之前所道，河下锦的笑容温暖如春，十思看得竟有些发痴，全然忘记自己之前的害怕，怔忡问：“你是谁？”

　　河下锦嘴边依旧挂着温暖如春的笑容，柔声道：“我的名字是锦，年长于你，你就叫我锦哥哥吧。”

　　“不，”她睁着明亮的眼睛说，“我要叫你春哥儿。”

　　他笑起来就和凡间书里写的春娘娘一样美丽。

　　“春哥儿？”河下锦笑意加深，“随你喜欢罢。”

　　小婢慌张赶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请罪。河下锦将怀里的十思放下来，淡淡道：“这次就算了，以后要更谨慎小心些。”

　　十思看眼前的河下锦看得入迷，以后总不自觉想到他，想与他亲近。

　　当时收下十思时河下爿凤纯属一时兴起，十思又不懂讨好迎合，河下爿凤很快对十思冷淡下来，但该有的礼遇还是一样不少。倒是没有妹妹的河下锦视十思作亲妹，百般疼爱，多加照拂。十思独到异乡，加之常年缺乏父爱，很快对照顾她的河下锦产生依赖。

　　百叶汲川常来浮岛探望十思，一来二去，与河下锦熟悉起来。她来了，三个神便像一家人一样小聚在香阁中。香阁设于云池中央，烟雾缭绕，四面以玉珠帘代替墙壁，风过玉珠互相敲击作清脆响声，百叶汲川与河下锦把酒言欢，畅言往日里所见所感，十思总坐在一旁，两手托腮，聚精会神地听。

　　十思总说，自己胸无大志，春哥儿和姐姐志在四方，他们要出去闯荡，做大人物该做的事，她就在这儿等他们回来。她只盼他们以后能记得自己，记得回来看她。

　　后来六界遭逢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寒冬，天寒地冻，万里冰封，十思生了重病，河下爿凤怕她有个闪失，河下一门要担下罪责，便连夜将她送回百叶家。

　　正值妖魔寻衅滋事最盛时，作为神界至尊的河下锦忙得焦头烂额，神龙见首不见尾，许久未曾回过家。百叶汲川也是随着鼎铭仙东奔西走，小半年儿没音讯。

　　十思一日比一日憔悴，身体弱出不去，就在窗户间扒开一个缝隙，天天透过这个缝儿瞧外边。她等啊等，就盼春哥儿来看她。这些日子里她时时刻刻都想着春哥儿。

　　而千里之外的河下锦正奋力杀妖，压根儿不知道她生病的消息。

　　百叶问日见十思失去利用价值，对她不闻不问，这对十思倒没什么影响。十思叫仆役们帮她把床挪到窗户旁，自己每天裹在被子里，雕像般一动不动看向外边，坚信春哥儿会来看她。春哥儿走前说过，等外边太平了，他就带她去人间看一次，省得她总看那些胡编乱造的书了。

　　所以她得等，等到春暖花开，春哥儿来接她，去看一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