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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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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开心的,谢闲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也并没有开心,何况本来就没有一件能让他开心的事情。
转眼已是正旦,宣和从那天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谢府。以前每年除夕她都会亲手为谢家二老奉上年节礼物,可今年她并没有来,只是差人将二老的礼物送到府上,给谢家兄弟姐妹的礼物也一并捎着,带了两句贺词,谢闲收到的也与其他兄弟的并无二致。
漱烨看着他打开盒子,取出那枚玉雕镇纸,不由笑话他:“宣和生气了,连礼物都是这样平平无奇的东西。”玉是上好的羊脂玉,入手温润滑腻,上面的云纹也雕得流畅自然,一看就是大师手笔,从价值上看自然不算是平平无奇,单就材料来说也是甚为珍贵,可是论心意却不如先前用心,要知道之前谢闲每年收到的别出心裁的小玩意儿。
谢闲把镇纸取出把玩一会儿就重新放回盒子,顺手往架子上一放:“这又如何?”
“你打算跟她闹到什么时候?”漱烨坐在窗台上,晃了晃垂下的双腿。
谢闲气定神闲地坐回座位,拿起笔:“我没有同她闹。”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宣和单方面的赌气。
“你都不打算哄哄她?”
“为何要哄?”
“你真是石头做的么!”
谢闲眼皮子都没抬,手腕频动,在纸上写下事务批复:“我并不以为有什么需要哄她的必要,此事她做错了,受了教训就为此置气,本应是她认错,为何我反倒要去哄她?”
“宣和气的不是你教训她,而是你对她的态度。你伤了她的心。”
他的手微微一顿,半晌无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声:“她会想明白的。”
“等她想明白了,你就失去她了。”
“没有得到,何谓失去?”
“你本来已经得到了,只是没有伸手。”
“不想得到,无需伸手。”
“你有一天想起现在的你,会后悔的。”
“后悔不过是因为人在当时没有看清事情的本质。在一秒钟内看到本质的人和花半辈子也看不清一件事本质的人,命运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们会后悔,我却不会。”
“幽彻,我突然发现为何天命会选择你了……”
谢闲终于抬头:“为何?”
“很久以前我跟我的同伴们曾经讨论过,什么样的人才能背负天命,麒麟说,这个人至少要在一定程度上当得起‘无敌’二字,否则轻轻松松就死了天命光选人就够了。于是我们便讨论怎么样的人才算是无敌,结果是两种人,一种博爱,一种无爱。我见过很多很多人,从上古时期的帝王到历史有载的刺客,从名垂青史的名臣到臭名昭著的奸佞,天命所选之人也果真无外乎博爱和无爱。我以为一直这样以为,不过是因为我没有近距离地接触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而现在我发现,我们以前得出的结论不全对,我隔了这么久才确认这一点——无爱之人不会博爱,但博爱之人却注定无爱。”
“是吗。”他依旧淡淡道。
漱烨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终于觉得所谓“进退从容,形色不露”的名士之风其实也不是那么地让人舒服:“算了,不跟你说了。”然后跳下窗台,飘然而去,所以并没有看见谢闲案前摆的文书因为他迟迟没有落笔而滴上了一滴从笔尖滑落的浓墨。
他错了吗?谢闲不觉得,但是他无法忽略心底那一丝别扭。小姑娘这么多年都那么乖,这是不是迟来的叛逆啊。他摇摇头,听到外间通传:“四郎君,祭祖仪式要开始了,夫人派奴婢来请您过去。”
谢闲放下笔,应道:“知道了。”他虽然一贯不喜欢参加复杂的仪式与活动,但是有一些该去的还是必须要去,尤其是祭祖这类的大活动,还有朝廷举办的仪式。
去年一整年战事都紧张,还遇上大旱,可谓是天灾人祸都全了,于是今年立春时举行的驱傩就极为盛大。《汉书礼仪志》记载:季冬之月,星回岁终,阴阳以交,劳农大享腊。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去岁腊八之时还在战时,朝廷便把驱傩仪式改到了立春日,恰逢初七。这个由官方组织的祈福仪式用以祛灾迎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在此时举办,也是给人民一个希望和盼头,凝聚民心。
仪式在城外举行,由天子亲自主持。谢闲站在世家队伍里,遥遥地看着台上高冠博带的司马炽完成上香、祝祷等冗长的祭礼之后朝着东方一揖:“立春已至,万象皆新,愿天佑大晋,保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富!”话音一落,乐声齐作,早已准备好的方相氏便举矛挥盾,狂舞起来。
曾经周代傩礼的主角“方相氏”由掌管军政军赋的大臣夏官大司马领导,方相氏本人没有爵位,不在士大夫阶级之列,却是掌管驱鬼逐疫的下层专职军官,被称为“狂夫”,他们往往个子高、力气大、本领强,是名副其实的军中能人。而今皇帝选派谁担任这个职位已经变成他信任和肯定谁的表现,对于那个人来说是无上的荣耀,比如今天担任方相的就是刚刚大胜归来的将军北宫纯。除了信任,选择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百姓们急需一个百战无敌的强将给予他们精神的鼓励,让他们确信这些恶鬼能够被方相氏驱走,保佑他们无病无灾。
人高马大的北宫将军头戴四目黄金鬼面,身披熊皮,玄衣朱裳,身后跟着一百二十个童子组成的“侲子”队伍,全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戴红巾穿黑衣,手拿鼗鼓,载歌载舞。方相氏会穿过村落进入洛阳城中,一直要跳到宫门前,扫清污秽。
傩舞之后是大宴,浩浩荡荡的队伍又回到宫中,谢闲在回转的时候看到了在皇室队伍里的宣和,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服,应景而喜庆,头上照例戴着椎帽,风姿绰约。他遥遥地望着她,再想起去年一整年宣和的努力,终于觉得原来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怯生生的小女孩儿,不需要他再去耳提面命,也轮不到他再去干涉。她早就走出了谢家,早就不是以前的她,而是堂堂正正的公主,高高在上的贵女。
晚上,洛阳城里点起了灯,无数彩灯悬挂在人们头顶上,流光溢彩。在街上游乐的庶民、士族如织,连女郎们也在今天好好地打扮一番,跟父兄一块儿出门来。高门女郎们多戴着椎帽面纱,儿郎们则多戴着面具,谢闲也不例外。
谢府在宴饮,谢闲早早地找了个借口就出来散心。其实每年他都会在灯会的时候出门,以往身边跟着小尾巴一样的宣和,今年却只有他一个人了。宣和喜欢这样的热闹,逛灯会的时候会很兴奋,在灯会上走走停停,这边看一下那边看一下,随便买几件小东西或者小吃便心满意足。
他记得宣和最喜欢吃桂花糕,明明宫中和谢府都有,她却偏偏要在外头买,按照她的话来说就是外面的比较好吃。谢闲吃不出到底哪里有区别,但宣和要买他还是会掏钱。今年也没有例外,他看到那个几乎每年都摆在同一处的卖桂花糕的婆婆,上前要了一份。
婆婆今年又老了一些,看他来便笑,原本就几乎是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更是都看不到了。她麻利地包了一份给他:“郎君又来替小女郎买糕了,老婆子就知道郎君会来,特意留的最新鲜的。”
谢闲微微一点头,付了钱。接过之后想递给身后的人,但是回身才意识到今天他身边没有人,没有人会高兴地接过他手里的糕点,迫不及待地小口吃起来,在他说她不该当街就吃的时候调皮地眨眼睛。
习惯真是可怕。谢闲站在人群中,看着身旁的人来来去去,罕见地感受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孤独。他回过头,将手中的桂花糕重新送回到老妪手中:“今年的份就算了吧。”
婆婆一惊,还来不及把钱找回给谢闲,他便已经隐到人群中,走远了。
谢闲不喜欢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路上,从前是因为宣和喜欢他才陪着,这会儿自己走了一段就从大路拐向了小路。
头顶上还是有灯的,数量就不及大路。今年挂的这些灯全都出自宫中的工匠之手,做工精细,覆的也是白绢,上头是细细描摹的花鸟虫兽或者题的诗词歌赋和灯谜,谢闲仰头将它们细细赏玩,一路便走得极慢,不知不觉就已走出了闹市。环顾四周已经没什么人了,冷风一吹,竟叫他觉得有些冷。
谢闲理了理衣袍,再往前走两步,便看到了一个姑娘。毛茸茸的披风拥着她戴着面具的脸,长袍曳地,连她的脚也尽数遮得干净。除了一支素净却不落俗的玉簪,身上再没有多余的装饰,实际上她一身贵气也无需多余的装饰。
是宣和。
谢闲看了看,她身边并没有跟着侍女或者侍卫,只有一个影卫遥遥地缀在暗处保护她,还算安全。
小姑娘面具下的眼睛依旧璀璨清亮,被那双眼睛看着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够挪开。谢闲认真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而宣和不知怎的也没有说话。
“没有想说的,我就走了。”谢闲最终道。
冷风一刮,她簪子上的步摇便晃了两下,宣和低声道:“闲哥哥。”
若有若无的疏离和冷淡弥漫,谢闲恍若未觉:“要一起走走吗?”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他可以不在意之前的事,却不会放下姿态去哄她开心。
“不。我不想去走走。我走了好久,很累。”
罕见地听到了否定的答案,谢闲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有话,便没有接口。
“闲哥哥,我在你后面追了这么久……很累。”
她要说的是这个吗,也好,这种事请还是说开了更加明智。谢闲颔首道:“你不用再追着我了,宣和。”如她,除了他之外有的是选择,若她能放下其实再好不过。
宣和缓缓抬手取下脸上的面具,那是漱烨给她的另一块面具,“今夕”。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闲哥哥,可我喜欢你啊。”她缓缓地说。
谢闲难得沉默了一下。
“我小时候就一直在跟着你,写你写过的字,画你能画出的画,念你念过的书,学你学过的剑法,做你希望我做的事,变成你希望看到的样子。”
“我努力地跟在你身后,想让你看我一眼。已经十年了……”
“可是我不管做什么你都不满意,你不喜欢我跟你写一样的字,我就再也没有写过那样的字体;你不喜欢我画跟你相似的画,我再也没有动过画笔;我做的事,别人都说好的,你却说我不该这么做。”
“你对别人谦和有礼,从不假以辞色,可是面对我,你却很少如此。你甚至愿意听从安排与王芷相交,借此从成婚的桎梏里脱出来也不愿意娶了我从此一劳永逸。”
“如果我没有看出你的意图,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你是不是就会娶了王芷?”
谢闲缓缓道:“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宣和摇头:“如果没有我,会发生的……我哪里比不上她们?你为什么愿意娶她们也不愿意喜欢我?你看看我都那么难吗?为什么十年了你还是连施舍我一个眼神都那么难。”
“我并不喜欢她们,也不愿意娶她们,我同她们相交并无真心。”
“可是为什么我连假的都没得到过!” 十六岁的少女在挂满彩灯的路上毫无仪态地大喊道,名为“今夕”的面具落到地上,摔成了两半,“闲哥哥!你看看我啊!我喜欢你整整十年,你难道哪怕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逐渐熄灭的灯火衬托出夜深人静的萧瑟,夜深了,风也停了,原本作响的风铃沉寂下来,挂满锦带的大树上传来一声干涩的乌啼,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声喑哑的更鼓。
宣和突然拨高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我到底哪里不好,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又哭了。
谢闲已经是第二次看着她这样痛苦地哭泣了,可是她问的这种事他根本解释不清楚,他更无法给出任何的安慰:“宣和,你很好。只是没有人规定你喜欢我,我就必须喜欢你,明白吗?”
今夕何夕,莫问殊途。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这是不是就是这对面具的意义?她恍惚地想。
少女的脚下是原本就摔碎的面具,此刻她又上前了一步便将碎片踏得更碎。想要扯住那人衣袖的手颤抖着,伸到半空又缓缓地放下。她仰面看着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表情都变得僵硬。
她怔怔地望了他半晌,最终祈求道:“那你抱抱我好不好?”声音几乎听不见,她努力地忍住几乎要破开喉咙的哭腔说着,“你抱抱我……”
谢闲放柔了声音,然而宣和已经察觉不到了:“宣和,回宫去吧,晚上冷。”
她早就知道的,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她的闲哥哥,从来不会因为别人的祈求而做他不想做的事。仅剩一丝念想被抽走,宣和心底抽疼的同时也觉得自己该放下了,扎了十年的根,终于要一朝拔起了。
“我知道了,马上回去。”她哑声说。
对方点点头,转身离去。步伐与之前一般无二,优雅从容,风姿凛然,宛如谪仙。宣和也转过身往回走,灯火辉煌的洛阳宫城是她唯一能回去的地方了。想到十年来的种种,无数的画面从她眼前掠过,那满溢的痛楚席卷了全身,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哭到想吐——冷风灌进喉咙让她猛地咳嗽起来。宣和蹲在地上,泪眼朦胧地回头,看到眼前空荡荡的街景,终是忍不住抱住了自己。
不亚于剜心的疼痛不断折磨着她,她将头埋进领边的毛绒里,压抑地哭泣着。也不知哭了多久,周遭已经空无一人,谢闲的身影消失的那个转角,最后一盏灯熄灭了。唯独她头上孤零零的一盏凄凉地挣扎着亮着,照得她更加形单影只。
“公主……”影卫从阴影中走出。
“没看到我在哭嘛!你走开!”
“公主,属下只是想提醒您,再不回去宫门就要关了。”
“不回去了!回不去了!”宣和大声道,眼泪更凶猛地流下来,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