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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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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傩大典之后宣和就病了,病得还不轻,一直到三月都没有好,每天仍是要喝药。太医说她是普通的风寒,只是因为心中郁结,所以才一直缠绵病榻,病情反复。于是司马越问宣和愿不愿意去他的封地养病。他的封地在东海,临着海,天气温润,局势稳定,的确是个适合疗养的地方。宣和欣然同意,于是司马炽就下旨拨了一队人马护送宣和前去东海郡养病。
“殿下你喜欢这套茶具,也一块儿带走吧。”宣和的贴身宫女沉欢捧着盒子来到她面前征求她的意见。
虽然是三月了,但宣和还是披着披风,平日里一贯健康的脸色不见,反而略有些苍白,一瞧就能瞧出病态,不过配着她这一身气质,并不是病怏怏,而是有一种柔弱的美。她无奈一笑:“我是去养病,不是搬家,何况路途遥远,这又容易碎,哪里能带走?”
沉欢立刻道:“那是殿下您身边没有多余的人看顾这些,有人看顾就不会碎了。”
宣和摇摇头:“沉欢……”
沉欢嘴一扁,幽怨地走了。跟在宣和身边伺候她的飞鸢笑着说:“她还不是因为公主不打算带她走,生气呢。”
宣和轻声道:“她照顾我这么久,因为这病倒了,现在才刚刚痊愈,一旦带着她走,这长途跋涉的,她肯定又要忙前忙后地照顾我,得不到休息,对她不好。”
“奴婢知道公主体贴我们,沉欢也是知道的。”飞鸢扶着宣和在花园中散步。
“宫里的事没有人打理也不行,你们俩始终得有一个人留下来。”
“是。”
宣和启程那天天气还不错,轻车简从地出了洛阳城向东而去。谢闲和漱烨站在城外山上看着车架离去,漱烨问:“你怎么不去送送她?”
谢闲摇摇头:“她应该不会想见我。”
“你还知道。”
“所以你去了就够了。”
漱烨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我去了?”
谢闲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过身走了。
宣和的车窗上别着一枝桃花,尾端系着两个个圆溜溜的黄铜铃铛,叮铃铃地响。她看着鲜嫩可爱的桃花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话本翻了一页。
永嘉四年,汉赵加快了伐晋的步伐,关中战乱不断,从二月开始,对方接连攻克徐州、豫州、兖州和冀州,四月王濬收复了冀州,简直是唯一的好消息。到七月,幽、并、司、冀、秦、雍六州遭受蝗灾,蝗虫吞食草木、牛马毛皆尽,灾情惨重,民不聊生。同时,刘渊病逝,短暂的皇位动荡之后刘聪即位,十月,他再次挥师洛阳。京城内闹饥荒,外有敌寇,太傅司马越昭告天下勤王,然而却没有一支队伍能够到达洛阳,要么被打败,要么中途溃散回军。情势危急之下司马越也不得不亲征,还带走了大部分能够作战的兵员,令洛阳几乎成了一座没有守备的空城,盗贼横行,连宫中都已经开始有死人了。等到了十一月,更是已经危急到有人上书请求迁都的地步。
飞鸢奉茶来的时候宣和正看着这一封封邸报,眉头紧锁。她轻手轻脚地把茶送到矮榻上,小声提醒道:“殿下,别太累了,太医叮嘱您要多休息。”
宣和敷衍着点点头:“嗯。”然后又是一声长叹,虽然东海郡还暂时无人顾及,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总有一天会落到与洛阳相去无几的地步,要如何是好?她突然有些后悔没有把沉欢带走,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眨眼就是年末,却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宣和这一年身体就没有好过,再加上形势实在是不好,她也没有心情去过这个节。正月十五,石勒焚毁辎重,收好粮食和卷起盔甲,轻兵渡过沔水进攻江夏,然后北归,先攻陷新蔡并杀新蔡王司马确,后再攻陷许昌,这个消息更是让这弥漫不散的愁云越发惨淡,搞得人心惶惶。更讽刺的是这时候晋廷又起了内讧,司马炽下诏以征东大将军苟晞为大将军,并发布司马越的罪状,要求各方讨伐。那时他正带着二十万大军讨伐汉赵大将军石勒,一听朝廷的消息,竟急火攻心病逝于项县!
三月十五,宣和接到司马越病逝这个消息的时候,众人正互相推辞着不愿接任晋军因他的死而空出的统帅位置,导致二十万大军竟没有人统筹。司马越是东海王,总是要归葬的,太尉王衍决定秘不发丧,直接将棺椁送出石勒的防线。他派人送信到宣和处让他们准备接应,宣和咬咬牙,点了精锐郡兵即刻出发,拖得越晚越糟糕。
飞鸢堵着宣和不让她走:“殿下!您身体还没好,还要去接王爷,万一碰上了匈奴人要怎么办!不能去啊!”
“可是除了我没人能领兵了啊。”
“太尉那里有二十万人,还愁打不过他们五万人吗!”
宣和摇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晋军的战力有多糟糕,不知道一个没有统帅的军队有多么不堪一击。
“就算真的遇到了敌军了,殿下您带着这么点儿人去也根本帮不上忙,是去送死啊!”
“如果遇到了,我带的这些人还能在后方突袭扰乱,这就是一线希望。我不信练了一年的兵了,这一万人还起不到一点牵制的作用。”
飞鸢“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宣和的腿:“公主!您不能去啊!求求您!”
“不可能的,飞鸢,我必须去。”
“那奴婢也去!这一群粗人都不会照顾公主,您每天还要喝药,这舟车劳顿万一途中有个三长两短就得不偿失!”
“飞鸢,这不是出游、不是儿戏,你在这儿等我回来好吗?”
“不!公主去哪儿飞鸢就去哪儿!公主教飞鸢的剑法飞鸢日日都在练习,与影卫也能过上十招,不会拖累公主的。”
“可是这……”
“殿下!”
看她大有自己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宣和只得叹气:“好吧……”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去接葬而已。
宣和三月十八日从兰陵出发,而司马越灵柩出发的时间则要晚很多,原本预计能在敬丘相会,谁知道他们四月十五在苦县遇到了——去接应的跑得比送葬的还远。王衍见到宣和居然亲自来的时候很是惊讶:“公主您怎么亲自来了?”
宣和行了礼,道:“太尉大人,郡中无人为将,只能由长宁越俎代庖了。何况太傅大人也是我的长辈,小辈出迎也是应该。”
王衍听她说“无人为将”之时还有些尴尬,不过脸上不露分毫,只捋须道:“公主之孝,令人动容。”
宣和并没有太多跟他客套,立刻问:“不知太尉大人如何安排的行程?今日是要继续赶路还是就地修整?”
王衍叹气:“后有追兵,不得不赶路。只是老夫看公主病容未去,又一路辛苦,不知能否支撑得住?”
宣和道:“太尉放心,长宁无事,不用顾及于我。而今我只求早日将叔叔棺椁迎回,让他入土为安。”
“甚好,甚好。”王衍微笑。
于是两军刚刚汇合,宣和所部几乎没有半点休息便就领着西来的队伍继续东进。两个时辰之后,大军准备进入宁平城,正商量着今日是不是就在这里过夜,后方突然传来急报:“报——!太尉大人!汉军攻过来了!”
“什么?!”宣和惊呼出声。
任城王司马济立刻问:“来了多少人?”
“至少有三万骑兵。”
“三万骑兵……”听完这个回答好几人脸都白了。
“那、那统领是谁?”
“大将军石勒。”
这下已经不是脸白的问题了,估计好些人心里已经写出了“必死无疑”四个大字。
剩下王衍还维持着风度和理智,问道:“后军是谁在统领?”
“是钱端将军。”
“命他立刻迎战。”
“是!”
匈奴三万骑兵对晋军十万步卒,人数上来看并不是没有胜利的可能,然而晋军一来没有统帅,二来没有装备,三来连年征战,他们早就被匈奴骑兵吓破了胆子,这会儿能不能扛得住真是个大问题。
“太尉大人,赶紧逃吧!石勒的军队哪里是我们挡得住的!”
“赶紧进城!到城里去!他们是骑兵不会有军械攻城的!”
“宁平一个小城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
“可在这平原上他们过来我们还不是被踏成肉酱!”
“别在这儿吵,赶紧先走啊!”
众人七嘴八舌,没有人想着利用这十万大军去赌一把。宣和看向一直沉吟着没说话的王衍,道:“太尉大人,此战避无可避,若不反击必死无疑。不若现在命中军立刻在此布置路障陷阱,前军进城后关闭城门准备守城,从后再议。”
“可是没有将令……”
“大人,您只是没有领职,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他们就一定会听的。”
王衍的眉间也终于漫上了显而易见的忧愁,咬咬牙抬手传令:“中军由庾顗指挥就地设立陷阱,前军整肃全速前进进入宁平城!”
听到“跑”的命令,大家立刻行动起来,全部忘记了王衍还说了中军留下的命令。宣和就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一个人执行军令,由王室公卿带头亡命狂奔,任她怎么吼都没用。襄阳王司马范看她还不走,过来将她一拽:“跑吧,进城再做打算,这时候没人会听你的命令的。”
宣和急道:“可是这样钱将军不就一点支援都没有了吗?没有人在这里拖延时间,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都进城去的!等汉军追上来就全完了!”
“所以你看他们全都在干什么!他们能不懂吗?快走吧!”没人想死,所以才会想在他们追来之前进城去!
“不行!”宣和还想说话,可是后面突然传来的喊杀声让所有人后背一凉。
“他们追来了!”
“快跑!”
司马范一鞭子抽在宣和所骑的大青马身上:“再不走来不及了!”
既然已经追了上来,就只能说明后军现在要么全军覆没,要么已经尽数溃逃,宣和此刻再留下来也无济于事,只能逃跑。她没料到石勒的战力如此之强,如此短暂的时间就将同等人数的晋军击溃……而此刻的奔逃就更加贴近于“亡命”二字了。石勒所率领的全是匈奴精锐,那些骑兵甚至可以在全速奔驰的马上弯腰摘下草地上的一朵花。晋军为了保命已经到了连司马越的棺材都丢了的地步,还没开打就已丢盔弃甲。他们必须跑,跑慢些的还会被匈奴人的箭要了命,或者直接就被踩得不成人形。
等宣和他们终于进了宁平城,城门便立刻关上,不管后面士卒的哭嚎或叫骂,吱嘎吱嘎让人牙酸的门轴摩擦声持续不断地响着,直到门这边的人再也看不到外面人的脸。
城内全是气喘吁吁的士卒,没有人说话,一片死寂。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越来越沉重的压抑,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或许只是将死期向后延了几个时辰而已。而相对于这里的安静的,是外面传来的越来越大的骑兵奔驰在大地上的声音,是三万匹马同时狂奔所带来的那种要压垮人的颤抖,是魔鬼的步伐、丧钟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