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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番外二:不过伶俜徒区区 ...

  •   番外二:不过伶俜徒区区(柳子君)
      旧声新梦萦风尘,岂知人世有荣华。
      天蒙蒙亮,低矮民居,厨中炊起,便有人扛着担子往商街而去。
      后院马嘶,柳子君佩戴整齐,牵着马刚打开院门,就见到街边墙下雪地阴影处蹲着的小女孩。
      晨初微熹中,那瘦小的人半赤着的足,冻得通红,她身子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冬衣,显得笨重而脏乱。她双手抱膝,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双目紧闭,脏脏的小脸半张埋在膝上,睫毛耷拉垂着,头发像灰败的枯草一般毫无光泽,被清晨寒冷的水汽沾得湿漉漉的,贴在她小小而苍白得透明的脏脸上。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事端,只瞥一眼,柳子君就知道女孩家里昨夜大约又上演了怎样暴力的双亲“闹剧”,而女孩,大概又是连夜被赶出了家门——这样的事,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只是不知道这次,女孩的母亲什么时候能从“娘家”回来接这个小可怜。
      柳子君司空见惯地随手抱起女孩,带她去这地街角的老店用了顿早点。
      丢了一锭银子给年过半百的老板,柳子君打算将女孩寄放在那处,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女孩却抬起了她一向怯怯而低着的小脸,睁着那双幼兽般的大眼睛突然问道:“哥哥,可以带上我吗?”
      柳子君看了看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只是携了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这个平民居住的巷子里,从来不会缺少女人的哭声。而他,也快要从这个地方搬走了。
      若是柳子君有预知能力,若他知道在他走后,这个女孩的命运只是被父亲为了换点酒钱卖给了他人做童养媳,从而被侵占奴役而虐亡,想来,身如浮萍的他,可能会带上这个孤苦的“拖油瓶”。
      可世上何来预知,能着眼的不过是当下。
      在官署走了一圈,出来时已是巳时三刻,柳子君眯着疲倦的眼,瞧了会雪停漏出来的日光,感觉轻纱似的暖意落在面上,嘴角不由微微翘起,又转向城西的商宅而去。
      在冬日人只三两的街上且看且行,柳子君很快便来到了御风楼,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吃着果子听了会儿浓妆艳抹的戏子唱的曲儿,柳子君这才见到那忙碌而富态的楼主。递上名帖,入了罗帷绮窗的楼内,柳子君又由着下人牵引,往着垂花门深处最为幽静而奢华的庭院而去。
      帘暮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
      柳子君盘腿坐于雅座,捏着纹花白瓷的茶杯,茶叶浓郁鲜翠,静沉于水,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抿了抿杯中茶水,柳子君侧首,面向依在窗前贵妃榻中看书的俊美男子,柳子君惯用轻浮遮掩情绪的眸子里难得显现出一抹柔色:“侯爷居然还费心煮茶招待小人,真是叫小人受宠若惊。”
      此时君钰着一件藕色如意纹的长袍,未曾梳起的长发从肩膀落在贵妃榻上,又从贵妃榻上流泻而下,如绸如缎,光泽照人。他一手支颐,一手压着本书在榻上看着,挺着浑圆的肚子闲闲侧靠在华贵温暖的毛皮中,他的边上还趴着一条乌中亮赤的玄猫——那猫儿紧贴着君钰,用油光水亮的背,对着柳子君,猫儿一条长长的尾巴轻轻摇动着,显示着它的心情很是不错。
      君钰翻着书籍,连眼皮也懒得抬起,日光照在他苍白的玉颜上,映晕着若有若无的微光,清寂淡然:“你来得凑巧而已。”顿了顿,君钰又补道:“浮生偷得半日闲,本侯只是做些叫自己愉悦的事。”
      柳子君讪笑道:“侯爷精于茶道,难得雅兴。”
      君钰闻言,眸光一动,突然抬眸瞧了他一眼:“仙丘降露,仙人常饮。水愈轻而色味愈佳,‘天酒’烹茶,方是最佳,可惜现在是冬日,采集不易,便用雪水替代。你将就喝罢。”
      君钰密长的眼睫下,有一双极其绚丽眸子,仿若揽了世间的光华。那一双美目在微微抬眸瞧人时,能让人窥探到那片璀璨下淌着的浓浓倦意。
      秋意浓,孤影怜,枕书眠,千载任风雪。
      柳子君早已看出君钰的眼底早就失了期待,看着君钰那双眸子便好似对着一汪璀璨而沉寂的星河,让人觉得美丽倾心却又同时能感到无尽的荒凉。只是因为他那般美得动人心魄,而让人想要持续一探。
      听出君钰话中若有似无的安抚,柳子君忍不住嘴角微翘:“多谢侯爷费心款待小人,只不过品茶这种雅事,我着实不在行,用什么水烹制对于我来说,都是‘山猪吃不来细糠’的效果。”
      柳子君拿起桌上的筷子吃了口菜品,咀嚼了一会,他勾了勾嘴角,眸子微弯,暗叹果然还是这御风楼大厨做的红烧肘子美味,“这般多年头,侯爷还是记得子君的喜好所求,子君真是感觉受宠若惊。”还是这般的东西适合他这俗人。
      “什么喜好?”
      目光瞥过君钰宽大的衣袍下摆处若隐若现着的两条白润匀称的长腿,柳子君顾左右而言他:“美色。”
      君钰见他目光如此,丢下手中书籍,君钰抱起身侧那只猫儿在怀中摸了摸,眼睫轻垂,嘴上却道:“你又想死了吗?”
      君钰不着声色地拽了拽身侧的衾裘,盖住了自己露出的肌肤。
      接收到君钰嫌弃警告的语言,柳子君眼中的笑意更意味深长了。他自是知晓君钰是叫他收敛的意思,君钰身侧有宣帝的人在暗中保护——这是也宣帝企图侵占君钰的方式。
      柳子君适可而止,半真半假戏谑地答道:“自是不想了。习惯了游走于风月,我常将这般浑话挂在嘴边,侯爷切莫跟我这般卑贱之人一般见识,为我气着了自己,那是不值得的。”
      君钰轻轻哼一声,君钰怀中的那只玄猫在君钰说话的时候还回头浅浅觑了柳子君一眼,宝蓝色的猫眼一闪而过一丝日常的骄矜和隐约的不屑,它却又很快转过头去继续享受君钰的抚摸。
      柳子君被那猫儿看得挑了挑眉,“这猫倒是灵性。”
      “它叫小黑。”君钰道。
      柳子君闻言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猫儿尖尖的耳朵动了动,转过头又瞪了他一眼,柳子君愈发觉这猫儿的德性有趣,就像……那高高在上骄矜任性的宣帝陛下。
      柳子君脑中亦不由飘过君钰那双不着丝缕的双腿,回想起这两条丰润莹白的长腿缠着自己腰肢的那夜,柳子君只觉得一阵心神荡漾——那是柳子君这辈子睡过、或者说柳子君自己被睡过的人当中,最为妩媚若神、端丽冠绝的那一位。
      柳子君也是久经风月场之人,见过的美人自是不在少数,便是柳子君的生母柳月夫人,亦是一个一等一的大美人——否则她又如何在那般恶劣的环境里生存下来呢?
      可是面对君钰,那眸子水波微澜时,柳子君瞧着,总是会觉得心魄动荡——直到真正见了君钰,他也终于明白蔡子明这样出类拔萃出身的人会痴愚去追逐那一场镜花水月。若是这般的美梦,一切亦是合情合理。
      也未曾刻意地媚惑,君钰那种历经世故沧桑的妩媚知性,柳子君只觉得是那般无可比拟的绝代风华,那夜肢体交缠的神姿玉骨,让他意犹未尽。
      这样无须装饰而成熟的大美人,这般历经世故的温柔绝韵,相处久了怎么能不心动?哪怕眼前人是个男的,哪怕这般的恋慕是在世俗规则中的异样,哪怕是拥有着世间许多美人的君王。这般致命的诱惑,光远远看着就觉得妖冶而迷人,何况日夜相处。
      ——也无怪宣帝那样霸道狠毒的人,甘愿沉迷其中,在虚与委蛇的半真半假中,亦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为之给自己织起一个单纯的美梦,危险而质朴地向人展示出了一份憨厚炽热的爱意。
      动情,对于一个执政掌权的人,是这般的危险,有了情,便有了弱点,人动情越深,自越是危险。
      可若是能让柳子君自己选,他也会期望拥有一个这般完美至极的梦。
      可惜,能选择的人,从来不是他柳子君,他柳子君一向都只是被人选择的人。和君钰度过的那一夜,亦是君钰的选择。
      不过很可惜,也只有那一个晚上。
      那也是柳子君和君钰第一次真正见上面的时候。彼年,君钰一头青丝已成刺目的华发,他着一身雪青色宽袖长袍,面向着滚滚水面的河流,而柳子君抱着自己的长剑坐在岸边小亭的檐上,看着他临风而立的清瘦身形,很久很久。
      “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
      ——彼时,看着君钰那般天挺姿容却清瘦憔悴的模样,柳子君就想起了这句诗。那时候君钰身上那般凄凉绝望的神情,掩都掩不住。
      那时候的君钰被夺了手中实权,家中丧事又是接连,柳子君料想人情反复,这尘世多的是世态炎凉拜高踩低之事,却不想也可以让一个姿容玉树位高权重的人灰心到这般的地步。
      柳子君看着君钰,看着看着,突然的,就看到了自己。柳子君突然就笑了。浊世无常,若是心不够狠绝,他我的痛苦,并无差别。
      柳子君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柳月夫人去世以后,他满身水湿地在头骨遍地的乱葬岗前站了一夜,那时候的他还不愿意轻易地跪下去。他又想起了自己衣衫褴褛地站在含香阁卖花的小女孩身旁被人嘲笑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向着别人挥起了手中的屠刀。他又想起自己身受重伤形容狼狈地在石道上爬行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这一路上的艰难困苦,每一步都让他窒息难耐,周围却仿佛是永夜,永远的墨色沉沉,永远都看不到一丝亮光。就像……像那时候君钰那一双漂亮的眸子深处掩不住的寂灭之色。
      彼年,看着看着,柳子君深深皱起的双眉却不由又舒展了。柳子君甚至以为君钰会像古画上的谪仙一般跳下河流而陨落于黄泉回到“天上”去。
      可君钰终究也没有跳下去。
      柳子君忍不住问君钰为何不跳下去,君钰却反问自己知道什么叫“绝户”吗,君钰停了停又说,死是那般容易,可他没有子嗣,家中的女眷和幼孩需要自己活着。
      那时候柳子君并不明白一个没有子嗣的人为什么会有幼孩的负担,但是他并没有继续问。
      后来呢,柳子君终是问了君钰要不要继续他们的交易,并且大着胆子邀请君钰一道出游。
      柳子君本也只是为着欲望驱使下神使鬼差地随口一问,他却没有想过一贯家教甚严的君钰,那幽深苍凉的眸子上鸦翅般的睫毛颤了颤,扬着一头纷乱的华发,而伸出手来轻轻压住,君钰对他轻轻道了句“好”,声音若有似无,转瞬即逝。
      君钰竟是同意了自己的邀约,而后与柳子君一道频频出入风尘之地,听戏饮酒、走马观花,行那些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之事。
      甚至,有了后来同他的一夜风流。
      人生碌碌,音短韵长,悲喜一念,地老天荒,想来还觉彷徨。
      柳子君收回思绪,看了看天色,确认了荆鸿在君氏的处境安好,终是掏出信件和账本向君钰送上,又将剩下的菜打包,便离去了。
      功名利禄尘世尽,乾坤荣辱皆独唱。
      宣都冬日的雪夜,若是不着一身厚实得到抬腿都艰难的冬衣,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站上一些时候,便可能成为一座薄薄的冰雕——不过相比在江南那种湿冷刺骨而入心扉的寒,柳子君觉得倒也不分伯仲。
      小楼轩窗,竹炉汤沸,女人的影子随着关上的门消失,只余烧红的炭火给与人冷漠的心头一丝暖意。
      柳子君著着筷,捏着酒杯,着一身素衣坐在矮桌前,一个人慢慢地吃着新鲜的肉食,喝着烈酒。他清癯秀气的身影安静淡漠,全然不复白日抄了李墨族人的家而后和一群军官进青楼时的趾高气扬和春风得意。
      窗外狂风的怒吼,如泣如诉,就像此楼可瞥见远处小屋中被男主人发泄责打的女人的哭喊一般,让人心头发颤,却叫人避而远之。
      那个女人,柳子君刚来的时候就认识了,她给家里人做饭的时候,送过柳子君这个新邻居一张自己烙的饼,她说“你孤零零的一个人看着叫人有些难受”。
      她原是那般的秀丽,生得一双柔情的眼眸,彼年柳子君每回见到她,从来只见她安安静静温温和和,给人愉悦舒服的感觉。只是她的家中是那般的贫困。
      后来,柳子君再回宣城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作了人妇的打扮,那双光亮的眼睛里仿佛失了色,变得空洞忧愁。而柳子君回到这个巷子里住的夜晚,总是时不时能听到她凄惨而压抑的哭声。
      好像小时候,他的母亲一样。
      这样的寒夜,楼下依旧有叫卖的摊贩,路人寥落,形形色色,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跋涉在雪地中。
      这个乱世,到处不过都是如他一般不得不费尽一切求一口喘息的蝼蚁,他们卑躬屈膝、彷徨无助,他们自私、贪婪,充满欲望或者仇恨,却又渴望温暖,他们在良心和狠毒中绝望着煎熬,出卖一切,也因此而存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并没有柳子君手中那管冰冷的武器。
      柳子君不由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长剑,一直以来,他更多的是用这把剑划过那些敌人的咽喉……其实,他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而他样样俱全的十八般武艺,却也是自幼从他厌恶的柳氏家族中的那些长辈身上偷看偷学开始的。
      他对功课学武从来都是十分刻苦,他这般的刻苦,便是因为他坎坷的命途,从他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一个不被父亲和家族承认和关照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命运呢?
      纵使相较于悲惨的女子,他幸运地被生作了男子,纵使他是生于名门大族。可不被父辈承认的孩子,又如何摆脱他人的嘲弄和命运的不公平。这个世界,早就给人划分了界限和等级,没有足够的积累和力量,他又如何能避开一切的偏见和歧视。
      如他这般出身的人,是注定不幸的,而在一个男人的世界中,天真幻想或者无力改变环境的女人,就更加容易不幸,她们的命在身边的人眼中,往往不如一匹马来得值钱的多,像这个小巷中总是会发出哭喊的女人们,也像他那娼门出身、美貌温柔的母亲。
      他的母亲,出身比这小巷子里大多数卑微的女人们,都还要低微多了。年轻美貌的时候有一些醉梦繁华的盛名,而被风尘之人称一声“夫人”,可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花街柳巷的一个贱籍娼妇,一个,被卖身契约束缚的奴隶,即使穷困的普通人家都可能看她不起的女人——即使她拼命靠着出卖自己的身子攒了一些积蓄,而这些积蓄足够养活省吃俭用的普通六口百姓之家大半辈子。
      所以,她也一辈子在追求什么‘良家妇女’的德行,这,也是他那出身幸运故而高高在上、名义上的父亲所对母亲的需求——柳子君后来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并不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他的亲生父亲不是那个柳氏家族贵出的相爷柳覃,他柳子君真正的生父,就是他唯一的血亲哥哥柳子期的“生母”,那个出自异族月氏而被柳覃强娶了的男人。
      他们族人中可以男身生子的那些人,多半是有着相当不错的姿容,君氏那位容貌绝顶的贵族二公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柳子君和君二公子一样,是出自同族的人所生。只是,他们同为人,却并不同命。
      也因着这段关系,柳子君方才可以如此轻易地取得他君氏豪门侯爷的关照和包容——若非如此关系,柳子君也早就在背叛荆离、诛戮蔡介余党又出卖君钰之后被斩草除根了,又哪来如今得君钰庇护而在宣国扎根新生的官途?
      世人常笑妓子无情,道她们骨酥筋软,逐利薄义,可若非如此,妓子又如何在这风霜满地的残忍浊世自保而存活?有钱有势,自然可以慷慨解囊,宽容大方,因为有的选择;可是一个出身卑微的人,哪有什么选择呢?善良、慷慨,那只会叫自己为之搭上一切。
      他从来都知道这个道理的。
      在他幼年,为了一颗糖,替那个含香阁卖花的小女孩拼命,而后被她畏惧强权而出卖的时候,他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那个女孩没得选择,而柳子君也一样没有。
      世事茫茫,风烈日摧,春光从来照闲人。如他们这般的轻命者,不过是在风尘中缝石爬攀罢了。
      想起来他母亲的那些事,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心境,柳子君都会觉得他母亲对他人于她框设囹圄的追求态度,是那般的痴愚而可悲。
      柳覃跟一个生来穷困而被卖做娼妓的女人讲什么妇人德行,可那他柳氏出身高贵的公子又为何频频流连花丛,而又张口所念所谓圣贤之道呢?
      他们男人多是这般的虚伪,张口仁义道德,而手上做着最下流狠毒的事。可只要他们掌握了权力,自己就永远是活在光辉灿烂里的,面具之下的龌龊,他人又哪有资格说道呢?世道也从来如此,虚伪待下人,只有如他一般如蝼蚁活着的人,才会被早已构建好的不公框架所束缚。
      柳子君始终不明白,什么是良家?三从四德是良家,任人鱼肉是良家?或者说,达到世俗的认可才是良家?
      当他对母亲说他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母亲却告诉他要他做一个‘好人’,要堂堂正正地做人,不要再学她那样。
      哈,可笑!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她母亲这种未曾习过律法礼教制定的温良之人,又如何明白她不过是只笼中之鸟,她连打开笼子的钥匙都不曾拿到,吃口饭都不过是在求人的施舍,何况于选择“良家”?“良家”,母亲当年的这种举动,始终都让他想起来就发冷发笑——若非如此,他的母亲想必也不会在吃够了苦之后,还要为了所谓世俗目光,早早殉身而逝去。做他们男人口中的良家妇女这般的人是要有本钱的,这个世道对他的母亲这么残忍,而她的想法却还这么的天真。而他,若是如她母亲一般的天真,恐怕早就和她一般,早早死了年少。
      年幼的时候,柳子君想的只是能站在宗族的祠堂前。他亦无需他人的膜拜,只是想要不再任人欺凌而挺直胸膛做人,可是那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娼妇的孩子也是“妖怪”,“不干净”的人是不能入祠,否则会污了“祖宗”,而他所受的欺凌,因他是娼妇所生,他们都说是合该的;后来,他年岁渐长,他想要的是出人头地,他想证明自己的才智武艺样样都要强于柳子期,强于宗族中的其他子弟。终于,他拼命搭上了荆离,荆离告诉他,只要他柳子君能帮到他,就是毁了柳氏的祠堂又如何,那时候天真的他欢喜极了,他以为他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可是,后来他渐渐地发现,在荆离这头唯利是图的猛虎的爪牙下,等来的也不过是对自己来说更深的囹圄,他开始卑躬屈膝地出卖自己的一切,他的自信、他的尊严和他的身体,以及他的一切一切,皆在那时候化为乌有。
      辗转到蔡介手下做眼线的时候,他才从心底深刻地认识到,如他这样低微出身的人,任他如何挣扎,从来都只有被命运作弄嘲笑罢了。想来可笑,他曾经也不是没有对蔡子明产生过一丝真意,幻想过一丝真情,不过都随着两人天差地别的处境无情而逝。蔡子明出身贵族,故而从来瞧不起出卖一切包括□□的他,任他有如何的智谋胆识。可,蔡子明一面嘲笑他柳子君的下贱,却一面又乐于和他做些苟且之事,这也正如他那名义上的父亲柳覃和他的母亲柳月夫人的关系一般。这是多么让他觉得可笑而可悲的相似。所以,当柳子君攀附上君钰,诛杀蔡子明一党,当他提枪捅进蔡子明胸口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和痛心。
      从来,他哪有的选择?既然没有选择,那就顺着这条不堪的路就那么走下去。一如他今日奉命对那个人族中所做的一切杀戮——李墨,出身良好被教得极好而真正的君子,他母亲向往的那种人。若是没有当年李墨好心给他的一碗饭和收留,或许柳子君也已经任由自己伤重流血不做挣扎地倒在路边,就那么和这个尘世早早地辞别了。
      可悲天悯人的心肠,若是没有铁血的手段,李墨也不过只是落得如今被逼杀的如此命运结果。李氏要亡了,李墨这般人又如何活得了呢?这庸尘,从来容不得这样理想纯粹的人久活。人情反复,世路崎岖,何况官场?如李墨这样的人没了家族庇护、失了权势,昔日旧识早早也都选择明哲保身,甚至一部分攻讦于李墨。而在李墨死后,他将落得个结党营私有害社稷的恶名,家属亦被连坐。如柳子君这样生来只能拂面笑迎他人的人,除了帮李墨保住他牢狱中还在襁褓里的孙子的命,又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连君氏那位贵族出身的二公子都对这个旧识无力于相救,何况于他柳子君呢?
      柳子君他从来认得清自己,也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所以,在宣帝清除蔡子明残余势力以达到掌控渊燕的时候,他又向宣帝投了诚而出卖了他的同族君玉人。
      故而好歹,如今自己还能有一个容身之所,能有片刻的安定;也如李墨当初给与自己的一饭之恩。
      有情也好,无情也罢,这些年的漂泊,柳子君如行尸走肉一般,从来都由不得自己的心。
      柳子君看着杯中澄澈透明琥珀般的酒水,嘴角噙着一丝笑,目光却比外头的夜色还要黯上两三分。
      屋外风雪肆虐,夹杂着卑微小民的笑声、争吵、喧闹。
      又是一夜寻常孤寂的自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番外二:不过伶俜徒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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