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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出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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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永月生于行医世家,她家妇儿两科医术享誉已久。她每天只在上午去学堂,家中并不指望她去应试,只想她学会写几笔文章,不致落俗。午后,便在母亲姒业胜的医馆内打打下手,读读医书,识识药草,耳濡目染十余年来,也有小成。成亲之后,开始跟着母亲出诊。
这一天,姒业胜带女儿出诊的,是一户姓郑的小康之家。女儿有妊三月余,这日清晨不巧滑了胎,这已是第二次。
姒永月随母亲进了郑家,一派愁云惨雾。郑大娘含泪将她们迎入内室,郑姑娘躺在床上,见医师进来,忙欠身坐起,强挤出笑容:“姒医师,我身上没什么大碍,休息两天就好了。”
郑大娘慌忙把她按下去,没好声气地说:“有没有大碍岂由你说了算!莫仗着年纪轻,不把身体放在心上,老了后悔都迟。”又堆起笑对姒医师说:“有劳姒医师仔细瞧瞧炜儿,找出病根来。小产最伤身子,一而再地出这种事,我这颗心都要碎了。”说着,话趋哽咽。
这时,门被推开,一个白净面容的少年男子端着茶进来,行动神态极是小心。
姒永月认得是郑姑娘的夫婿,刚要打招呼。郑大娘偏过头,狠瞪了他一眼,斥道:“谁叫你进来的?还嫌将炜儿妨得不够?”
郑姑娘不快地叫道:“娘——”郑小相公也小心翼翼地说:“娘,我见不到炜儿,实是担心,我也想听医师如何诊断。”
郑大娘怒道:“你还不快滚出去?我呆会再和你算帐!”
郑小相公白着脸,搁下茶盘,掩面冲出门。
郑小姐从床上跳起来,一边埋怨道:“娘,我身子好得很,你今日已骂了小桂一天,还不罢休!”一边就要往屋外去追她相公。郑大娘忙死死将她拦腰抱住,将她往床上拖,急得眼泪都要下来:“小冤家,你真要把娘气死!”姒永月也帮着把她拖回床上,劝道:“炜儿姐,小产后气血亏虚,不宜激动。先让我给你瞧了病再说吧。”
“你?”炜儿惊疑地问。
姒永月圆脸上甜美一笑:“我上个月已领了医师印,可以正式行医了。待我看过,再让我娘也看一遍,包管治好你的病。”
郑大娘先还有些犯嘀咕,听姒永月这样一说,放下心来,忙恭维道:“姒医师本就是神医,永月定是青出于蓝,也是小神医,有你给炜儿诊病,我是一百二十个放心。”
姒永月把了脉,炜儿不过略有气虚,并无异常,再细察颜色,已料知病源,只是不方便说出口。又让母亲把过脉,姒业胜也道并无异常,余下之辞付诸沉吟。
郑大娘急道:“既无异常,为何接连两次滑胎呢?”
姒业胜蹙眉道:“炜儿,你上次滑胎,我已叮嘱过,你体质虚浮,不易着胎,一旦有妊,万万不可近男色。”
郑大娘听出话中之意,难以置信地望着女儿:“炜儿,难道你瞒着娘,偷偷和他亲近?”
炜儿又羞又恼,说道:“我没有!”
姒业胜又问郑大娘:“我上次说过,炜儿如再有妊,可让令婿服用化玉散,以防万一,不知令婿是否在服用?”
郑大娘忙点头:“我岂敢马虎,每天早晨都让他吃一剂。”
姒业胜摇头道:“过了过了,三日服用一剂即可,不必每天都服。”
郑大娘不在意地说:“多服几剂,谨慎为上。”转又责问女儿:“炜儿,你老实回话,是不是在外面找了男人?”
炜儿涨红了脸,只是摇头,也不开口。
姒永月打量了三人神色,料定其中定有隐情,只是炜儿害羞,不肯说出。她又一笑,悄声对郑大娘和母亲说:“你俩先到外头去,我和炜儿姐谈谈心。你们在这儿,炜儿姐不会说的。”
郑大娘将信将疑地同姒业胜走了出去。不一刻,姒永月也走了出来,红着脸,叹着气。
郑大娘迫不及待地问:“永月,是怎么回事?”
姒永月神情扭捏,轻轻地在她们耳边说了几句。
郑大娘听了,勃然大怒:“这个混帐东西,我早看出他是个妖精,看我这次不剁了他的手,拔了他的舌头!”
屋后战战兢兢走出一人,跪到郑大娘面前不往磕头求饶。原来郑小相公一直躲在屋外偷听,见丈母发怒,不敢再躲,只好壮着胆子出来领罪。
郑大娘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好毒的心!吃了药,还变着方儿害我女儿!”
郑小相公不敢辩解,只是不住磕头,额头已青紫一片。
姒永月心有不忍,劝道:“郑大娘,姐夫服过化玉散,不会有情欲之想,恐怕是炜儿姐命他这样做的。请郑大娘息怒,不要苛责姐夫。”
郑大娘双眼一瞪:“我这次绝不轻饶他!我这就让炜儿写下休书,送他回娘家。”
郑小相公哀求道:“娘,无论你怎样罚我,我都甘愿,只求别赶我走,我离不开炜儿。”
郑大娘狠狠一跺脚:“自从你进门,我就看出你是个妖精,迷得我女儿神魂颠倒。不除去你,我女儿不会安生。”
姒业胜不愿插手病人家务事,出了一份滑胎诊书,让姒永月盖了医师印,便择机告辞。天夏国优厚生育,女人有孕后,每月可凭医师诊书去里正处领五百钱并半匹棉布,俟大产,更有三贯钱、两匹布、一匹绢、若干鸡羊鱼肉。若不幸小产滑胎,也有一贯钱和若干药物、布匹。
回家路上,姒业胜见永月闷闷不乐,便对女儿说:“往后行医途中,此类事情不可胜数,你若件件压在心上,心事便太繁重了。”
永月叹道:“我只是感叹男子之命运。炜儿的夫婿,人品相貌只是平平而已,只不过侥幸得到妻子关爱,便遭此祸。”她口中所叹是郑家,心中所想的却是徵儿。父亲对徵儿着意刁难,她岂有不知,只是无法可施。眼见徵儿一天比一天憔悴,她又迟迟无孕,每日都在祈盼早日有妊,好让徵儿脱离苦海。如今见了郑家这种情形,方醒悟,即使自己有了身孕,父亲若不消了为难徵儿的念头,徵儿仍将在苦海沉沦。
回家后,姒永月赶忙往父亲房中请安,见到房中支起一张两丈长的大绣架,父亲坐在绣架后拈针刺绣,却见徵儿竟也在房中,捧着一盘丝线站在父亲身后,脸色甚是苍白疲倦。
见到永月回来,姒老爷停下针,笑眯眯地说:“永月,你来看,这是我给你娘新建医馆绣的堂屏。”
永月凑过去看,屏上刚绣了几针,哪里看得出眉目来,不好随意称赞,只得说:“很气派!”又问,“徵儿在这里做什么?”
姒老爷冷笑道:“我叫他帮我找找线、穿穿针。本来还指望他搭把手,谁知他连针都拿不好,差点糟蹋了这幅好绫子。”
永月讪笑道:“他绣不好,拆掉就行了,也不至于把绣底弄坏。”
姒老爷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护着他。他差点把指头上的血蹭到绫子上了。”
永月心疼地朝徵儿望去,徵儿捧着针盘,眼神疲惫而冷淡,也不回应永月探询的目光。永月不敢再看,又找话题问父亲:“这是绣的什么?”
“我想绣一百种药草,名字已经想好,就叫百药图。”
永月心中一松,心道:既与药草有关,想来徵儿不致太觉枯燥。脸上笑道:“爹,你哪里识得一百种药草?”
姒老爷拉长声音道:“所以我才请了你的大才子来,替我画花样儿。”说着,往身后一指。
永月这才看到,绣架旁还设了一张画案,案上堆了一些药草图样,勾线敷色,画得十分生动逼真。永月一张张翻看,刚要称赞徵儿妙笔,话到嘴边,惕然心惊,改口道:“爹这幅百药图绣成后,定是巧夺天工。”她眼角似瞟到徵儿露出一丝冷笑,却不敢转头去看,只想快快哄得父亲开心,好找个借口领徵儿回房。
姒老爷呵呵笑了两声,却道:“还不是得我这个老头子一针一线绣出来,连个帮忙的人都找不到。”
姒永月突地看到画案下,还有个筐子盛了半筐图样。她捡起来,粗粗一看,全是药草图案,每种药草都画了三四幅,只是形态略有不同。她不禁问:“这是什么?”
姒老爷随口说:“这些是没画好的。”
永月随手抽出一张,问道:“这一幅我看甚好,怎说没画好?”
姒老爷瞟了一眼,道:“这幅草茎太密,需删去左边那枝才好看。”
永月赔笑道:“若是对构图不满意,不必等敷了色才看出来呀。”
姒老爷似笑非笑道:“徵儿画这些花样时,我在午觉,醒来才知道没一幅画得我中意。你心疼相公,我还心疼那些铅粉颜料呢。”
永月暗中心痛,又不敢表露,咬牙咬到牙痛,实在没有心情再敷衍下去,只得狠心抛下徵儿,找个借口告退了。
夜已深,徵儿还未回房。永月知道他定又被父亲留住,搓脚、捶背、揉肩,一番劳役,不到夜半回不了房。她熄了灯,睁着眼,等他回来。困意深深袭来,她跳下床,从床头药柜中捡出一个香囊,又回床躺下,把香囊放在鼻边,猛嗅一口,一股辛辣之气贯通脑门,呛得她双泪直流。
不知过了多久,徵儿回房,呵欠连天地摸索上床,先是闻到一股子药味,睡意顿消,又看到暗中一双晶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不禁吓了一跳,忙伸手在永月额头一阵乱摸,问道:“怎么还没睡?哪里不舒服?”
永月捉住徵儿的手,放到胸前,笑道:“我在等你。你这样辛苦,我怎么睡得着?”
徵儿抽回手,冷笑道:“若真睡不着,又怎用得着醒脑香?”
永月把徵儿一把抱住,在他耳边说:“好徵儿,你怨我,是应该的。在家里,我护不住你,心里比你更难受。你放心,我已想出一个好法子。”
徵儿不感兴趣地嗯了一声,也不追问。
永月道:“我已想好,明年春天,就去京城应考,等我考入太医院,便在京城安家,将你接去,我们俩好好过日子,你再也不用受气。”
太医院名位虽高,但在天夏那些医学世家眼中,太医不过是皇家的御用药官,提起来,都不甚瞧得起。医学世家的女儿,谁也不肯去太医院当差,只以自家的声名为荣。只有那些医家的学徒,学得不高不低,眼见无望继承家师衣钵,才会去应考医科,在太医院求得一官半职,也算荣显半生。
嫪徵儿家学渊源,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他疑惑道:“你这一去,便是放弃姒家医馆,去太医院做个小小医官,又有何益?”
永月把他搂得更紧:“我若不如此,你又怎能离开这个家?我到哪里行医都是一样。能让你开心,便是最大的益处。”
徵儿自嫁来之后,日日受苦,又见永月从不回护自己,心便慢慢冷了,方才听到永月说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来,才明白永月从未舍弃他,而且甘愿为他做出如此牺牲,不由心潮澎湃,也抱紧了永月,又是一番缠绵。
永月一边亲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此事你只放在心底,莫让爹知晓。明春要去考时,我再禀告母亲,免得节外生枝,又出事端。”徵儿神思已乱,只顾嗯嗯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