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珠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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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乌岩木之后，姒宛向学堂告了假，天天早起晚睡，除了三餐饭之外，全在屋内捣鼓。
姜母每天差人送滋补的菜肴汤水来，隔三差五又找借口送些日用之物，不多时，姒家两间破屋已被塞满。
姒白筱既不道谢，也不拒绝，只是微微冷笑，偶尔嘲讽姒宛：“为人所用，好处还真不少！”姒宛只作不闻。
姜青鸿见姒宛为姜家殚精竭虑，心知寻常言语反而矫情，便花心思照顾她的起居。他本是富家公子，往常只有受人照顾的份，如今倒转过来，学着侍奉妻子，自是粗手笨脚。好在姒宛并不在意，反而对他生出几分感激和亲近。
每晚，姒宛睡下后，姜青鸿便闲闲说些天南地北的见闻，让她听着故事，渐渐入眠。
这一夜，姒宛睡着后，一只手还攥着他的前襟。他借着月色，凝视她的睡容，她面容恬静，毫无白天的冷漠锐利。一缕头发从额边滑下，碰到脸颊，她的鼻子皱了皱。他轻轻把这缕头发拨开，心中突然感到一股酸楚郁结，在身体内如惊涛迸裂，又沿血脉蔓延至四肢，终于在指尖化作若有若无的酥软。
前两天，母亲特意把他叫回家，郑重其事地告诫他，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不得心生异念。她已被整件事情的神秘色彩撼服，认定全是天意的安排。姜计德对天意看得很淡，只是嘱咐大哥，务必趁姒宛年少的时候，将她的心牢牢收服，令她不再对逼婚之事心生嫌隙，以免日后生变。
他想起母亲的叮嘱，不由苦笑。哪有什么天意？他轻轻握住姒宛的手，从衣襟上拿开，柔软的触感一浪浪冲击到心底。这一刻，他宁愿相信世上真有天意，注定她和他在一起。但是，他骗不了自己。这些日子，他和她虽然渐渐熟谙，但仿佛隔着一堵墙，彼此安全而放松，却无法更近一步。越是亲近，他越是期盼那堵墙能轰然倒塌，又越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到了那一天，她看清他的伤痕和秘密后，也许连一堵墙的距离都成奢望。
次日早上，姒宛醒来，发现手指甲又被细心修剪过了，只是有两处被剪出了小缺口。姜青鸿笑得有点懊恼：“我又剪坏了。”
姒宛故意用有缺口的指甲在他唇上掠过，看到刺痒的感觉在他身上激起一阵悸动，笑容中有了几分顽皮：“我说过好多次，这些事我自己来做，莫非郎君嫌夜里还不够辛苦？”
姜青鸿的脸红了，看在姒宛眼中，如有奇异的魅力。她捧过他的脸，对着他微微颤动的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过了二十来天，锦机渐渐成形。某日午后，姜青鸿正在厨房拾掇碗筷，姒宛兴冲冲跑来，欢喜地叫道：“快来看！”
锦机已从屋内搬到院中，拼合成一体，六尺高、四尺阔。姒宛笑道：“你来试用一下。”
姜青鸿穿好丝线，投梭织锦，与原先的锦机果然一样。织了小半时辰，织成寸许长的一段锦，其上云纹缭绕，浮出锦面，有如堆绣。
他们相视而笑。姒宛说道：“我这就去禀告婆婆，她听了定然欢喜。”
姜青鸿捻着那段织锦，若有所思：“从前那几架锦机，我们不敢擅动，纺制的花样总有限，你既知其中关窍，不如我去找人描几幅新巧图样，做成锦机。”说罢，神情又转黯然：“怪我操惯了心，如今这些事又与我何干。”
姒宛在他脸上亲了亲：“我知道你是闲不惯的人。现在不要胡思乱想，快点收拾好准备回娘家吧。”
姜家得讯后，果然欢天喜地。姜母派人把那架锦机抬到织房，织工日夜赶工织锦，又请了两个熟手工匠为姒宛打下手，另做新锦机。姒宛不肯再耽误功课，恢复上学，下午提早回家，指点工匠，至于勾柱中的细巧勾片，则是亲力而为，每天弄到半夜才睡。
这一天，姒宛晨起后，照例去正堂给癸神娘娘上香。这香与一般线香不同，盛于圆形扁匣内，此匣有个名叫“月癸匣”，每匣只放二十八支香，取月盈亏之天数，其中一支为红色，三支为黄色，其余为绿色。女子于癸水初至时，敬上匣内红香，名为还癸香。世人认为癸水是女子宫内婴种因无精水滋润枯竭而亡化成的血水，因此于此日敬还癸香，祷求癸神娘娘庇佑逝去的婴种，使之魂灵安祥。此后三日，敬上黄香，女子忌食辛荤，以缅怀无缘出世的孩子。
姒宛开启香匣，见匣中绿香只剩几支，红香和黄香在其中分外醒目，不禁心生疑惑，她拈出一支绿香点燃，拜过癸神后，匆匆换了衣服，去找永月。
永月把过脉，脸色一变，也不说究竟，拉着姒宛，就往门外走。出了大门，她才吐口气，笑嘻嘻道了声恭喜。
姒宛惊魂甫定，骂道：“你做神做鬼，吓死我了！干嘛不好好地说出来？”
永月叹口气说：“我爹现在最见不得的就是我出门应诊，每次我去孕妇家，就会惹动他心事，又去寻机把徵儿教训一顿。我哪里还经得起你这位孕妇找上门来。”
两人慢慢走到学堂，寻个僻静地，坐下细谈。永月的笑容逐渐消褪，浮上愁云。她幽幽道：“徵儿消瘦许多，笑也不多笑，闷在内屋捧着药经出神。爹还是老样子。前儿我来了癸水，小四儿帮我料理癸巾时，被爹瞧见，爹竟找了个男大夫，把徵儿唤去，关起门来，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徵儿回来就哭得半死，这几天夜里，我偶尔醒来，总看到徵儿睁着眼睛望着床顶，问他，总是呆呆的不回话。成天受这种折磨，我在家中简直呆不下去了。”
姒宛道：“你的医术高明，要怀个孩子应该不难。有了孩子，姨父应该就不会再为难姐夫了。”
永月叹道：“这妊娠一事，蕴含天地化物之道，最为奇妙，岂可强求。翁婿不合，受罪的总是我。我先还道你娶了个富家少爷，家中难免会有几日不和，没想到翁婿妻夫甚是和睦，想来你还是藏着私，有治家的妙计不肯教我。”
姒宛道：“我现在是有身孕的人了，你莫怄我！我哪有什么良方，莫说没有，就算有，你拿着方子也抓瞎！”她把永月的圆脸儿拧了一下，“你的要害就是心太软！你只顾敬着姨父，宠着相公，哪一个都不敢得罪分毫。现在只是两个就这般焦头烂额，等你娶了二房、三房、四房、五房……”永月扑上来把她的嘴捂住：“你给我闭嘴，请你出个主意，你却惟恐天下不乱！
姒宛挣脱身，缩到一旁笑道：“你还怕没有这一天！”
回家一说，姜青鸿自然是欣喜无比，姒白筱表面上没什么，但道贺时，语气也有几分激动。
晚饭后，姒白筱把姜青鸿召入房内，道：“宛儿有孕，你也辛苦了。我为你备了一床铺盖，从今夜起，就在我房中睡。我教你为孩子缝些衣衫，再叙些为父之道，你好早做准备。”妻子怀孕后，相公移居别处，乃是当世俗例，明是方便夜间点灯准备孩子衣物，实是怕行房惊了身孕。
姒白筱在床边加了地铺。半夜，唤姜青鸿端了两次水。早晨，便责怪他夜间睡得太沉，大声叫几次才起来。姜青鸿敬重岳父，也不感到委屈。姒白筱反而主动解释道：“不是我有意挑剔，孩子出世后，一夜岂只醒两次？像你这样，若等孩子把你吵醒，只怕嗓子都哭哑了。你今后睡觉得要轻轻的。”
第二天去学堂，姒永月悄悄塞给姒宛几副补神安胎的药，又嘱咐了许多事情。
姒宛怀孕后，害喜之症甚剧，一日要吐三五十次，清晨起来必吐无疑，闻到气味，不论香臭，也要吐，吃一口粥、喝一口水，也要吐。纵然如此，她仍风雨无阻天天去学堂。
听课时，她不免也时时作呕。同窗渐渐说起闲话来。姒宛在学堂中，只与姒永月一人要好。学堂中，那贫寒的，就有人嫌；那聪明的，就有人忌；那孤高的，就有人怨。偏偏姒宛把这三样占全了，是以无人肯结交她，只除了一个与人人都要好的姒永月。前些日子，她结了那样一门奇怪的亲事，同学暗中嘲笑不已。如今见她怀了上孕，动静还如此之大，简直想忽视也不行，众人不免幸灾乐祸，不仅不肯怜惜，反而背后冷言冷语说“找到姜家当靠山，何愁不过秋试？不如好好在家养胎，明春直接上京。成日在书堂上发些怪声气，不怕恶心！”还有尖刻的，当面拦住她：“你已得了保举，何苦非要在秋试上占我们的名次？做人莫要事事占全了。”
姒宛平日就不理她们，如今身子乏，越发不与她们作口舌之争，有挡路的，就贴身绕行。那些少女忌她有妊，也不敢强拦她。
这一日，姒宛起床后，才洗了脸，便觉一股酸气直往上涌，冲到院子里，扶着庭中的槐树，吐了好一会儿。进屋换好衣服，又是一顿好吐。折腾至出门时，已吐了四五回。连粥也不敢喝，勉强灌了两碗温水，心中还忐忑不已，唯恐又受呕吐之苦。
去学堂的路上，一路行，一路吐，实在捱不过，坐在路边，用布帕拂拭口鼻，心中嘀咕：“怀孕要十月之久，这才刚开始，我便吐得七荤八素，身子一天比一天虚，这般吐下去，只怕我命不久矣。”永月对她说过，过了第四个月便不会再吐得如此激烈，但她只当是永月安慰她，哪里肯信。想到自己年纪尚小，便要断送在如此难堪的呕吐之上，不觉生了自哀自怜之心。坐着发了会儿呆，她转念又想：人人都要过这道关，难道偏是我熬不过去？咬着牙，又硬撑着前行。
到了学堂，她的步履飘浮，晃晃悠悠地挨着墙根往后头躲。今天是陈瑶的课。陈瑶也不追究她，一个同学正在侃侃而谈：“如今敬文皇帝为一己之私，横征暴敛，与民争富，南部十七郡，但凡有生意的人家，谁不抱怨！登基以来，各处旱灾水灾频发，真是天怒人怨。”
姒宛吐得浑身发虚，同学激越的声音也听不真切，隐隐约约知道那位铁器行的大小姐又在毁谤当今皇上。又听到陈瑶问道：“你觉得呢？”半晌没听到有人回答，她才省过神来，问的正是自己。她不假思索便答：“ 若非官设的福堂，爹爹和我早就无处可依。听说起灾的地方，官府也抚恤得很妥帖。我是穷人，想不到那么远，有碗饭吃，便是好日子。”声音却虚弱至极，丝毫没有论辩的气势。
那同学忿然争道：“升斗小民目光如豆，怎知天下大势，民富则国强，民穷则国弱，敬文帝先家后国，我明春上京，定要上书直言。”
姒宛正要开口，忽听门外有人跑来，一个少女奔入院中，一路跑，一路叫道：“米价取回来了！”大家坐不住，一拥而出。那少女从褡裢中取出几封书函，说道：“这是周城中五家最大的米行今日的米价，上面都有大掌柜的印鉴。去年的赌，今日可以揭底了。”
去年经算课上，陈瑶讲到近年粮价波动时，大家起了兴致，设了此赌，每人预测一年后的米价，写在纸条上，连同一百文钱一起投入一个瓷坛，一年后启封，瓷坛中的钱便是胜者的彩头。
两个少女把那个瓷坛抬了出来。坛口以蜡封死，蜡上印着密密的印戳。少女们依次上前，查验了自己的印戳。
陈瑶拆开米行的价格，算出均数，是每石474钱。她又用刀将蜡划开，从坛中掏出一叠字纸，将字纸逐张报读：“卫筝，每石500钱，赵勤，每石610钱，吴颖，每石420钱…… 郑文素，每石470钱”
听到此处，少女们发出欢呼，“太厉害了！”粮价近年波动频繁，一年前能预料到如此接近的数字，实属不易。
老师又念了几张，突然一顿，大声念道：“姒宛，每石475钱”。
“真是狗屎运！”几个人低低地说道。
老师将其余的价格读完后，宣布：“赌赛的胜者是姒宛。”
少女们没了劲头，四散一空，只剩下姒永月还陪着姒宛。
姒宛没有在意同学的冷落，开心地从坛子里把钱一把一把抓出来。她把钱清点整理好，交给姒永月，笑道：“一共三贯二百文，还给你一百文，再加一百文利钱，我还有三贯。”
永月叹气道：“我像那种黑心的钱庄老板吗？你还是去找姨父说清楚，家中过得那么窘迫，你却不敢把钱拿回去，何苦呢？”姒宛冷冷道：“我再也不向他开口提钱。这些钱你替我好好存着，明年上京应考，只怕还不够。”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珠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