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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访友 ...

  •   次日,姜府送来半段勾柱。姒宛却不急着修理,放在家里,也不管它,每日照常去上学。
      姜母等了两日,坐立不安,又去请那些有名的工匠,不料她们无不推辞,均说手艺不逮,何况有小姒姑娘揽下,请姜母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姜家母女只好半信半疑地等待。
      过了几日,姒永月前来拜访。成亲前,她时时到姒宛家走动,成亲后,放了学就赶着回家,不似往常那般清闲。
      姒相公本家姓嫪,名叫徵儿,父亲是姒永月的亲舅舅。他比永月大得四个月,两人自幼相识,情谊深厚。姒永月总向姒宛赞表哥生得清秀可人,言语风趣别致,姒宛多年来不知听姒永月念过他多少次,姒永月成亲之时才见着一面,深觉姒永月并未虚夸,实是个标致有趣的人儿,而永月与他把臂而行,显见恩爱非常。
      待她们在小院里坐下饮茶细谈时,姒永月开口却是诉苦。她眼泪汪汪,对姒宛说:“不怕你笑话,这成亲以来,我天天受气,没一日消停。”
      姒宛惊讶道:“徵儿看上去性子甚好,你与他又那样亲密,怎么还有这种事?”
      永月长叹一声,顿足道:“我哪里是受他的气,我是受自己亲爹的气!我为徵儿调了一杯蜜酒,转头爹就埋怨我,说他养我到这么大,也未喝过我亲手调的酒,可爹平时明明不喝酒。我去天珍楼定了一套珍珠头面,给徵儿回门时戴,爹看见了,又把我好一顿说,怨我没有给他买一份,老天,他一向嫌珍珠太素净,我这辈子都没见他戴过一粒珍珠,偏来怪我!诸如此类的琐碎事,一天没有十桩也有八桩,你说说,我还怎么过日子!你也知道我爹,他说话从来不明说,总是曲里拐弯绕来绕去,一件小事可以叨叨一个时辰。我都怕见他了,又不敢躲着,不然他还要骂得凶。他嫌徵儿身子太单薄,又嫌徵儿笑得太多。这些话他也是拐着弯儿说出来的,但徵儿那么聪明,怎么听不出来,回到屋子总要发半天呆,我看着都心痛。”
      姒宛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作答,想了好一会,才道:“你爹爹一向慈祥,连对我都很好,怎会为难你们呢?莫不是在小节上疏忽了姨父,他才着恼?你们若是着意好好孝敬,想来姨父不至如此。”
      姒永月沮丧道:“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哪会哄人?不瞒你说,徵儿百般都好,就是一件,性子犟得很,头几日,他对我爹十分亲热,可见不着我爹的好脸色,心肠就冷下来了,只管晨昏定省,在面上过得去即可,再不肯殷勤侍奉。他一个做女婿的小辈,偏和岳父怄这种气!我又狠不下心来怪他。你指点一下吧,我们自小要好,今天你一定要帮我!”
      姒宛皱眉道:“这种事情我可帮不了你。老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只有你自己去想法子。”
      姒永月似未听见,又絮絮道:“这几天,爹总在催我快生个孩子,说要赶紧生孩子,才赶得上明春的大试。还说,若是徵儿不中用,就抓紧给我纳房小侍。我成亲还不到半个月呀!”说着,声音不由哽咽。
      姒宛只好安慰她一番,说她与徵儿情投意合,定然会早得贵女。姒永月心中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找到发泄处,苦水更是吐得滔滔不绝。姒宛劝得口干舌燥。
      姒永月瞥见厨房中忙碌的男子身影,又问:“倘使这事发生在你身上,姨父天天难为你的相公,你会怎样?”
      姒宛想了一想,说道:“孝道自然放在第一,不过,只要不违孝道,我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让我的男人受苦。”
      姒永月喃喃道:“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难道我还不够委屈?”
      姒宛听着头痛,正好姜青鸿过来请她们去吃饭,她如获大赦,忙把姒永月拉到桌子边。
      姒永月回归家以后,反复忖度姒宛的话,认定症结在于相公的性子太犟。他决定打破翁婿间的僵局,硬着心肠,要徵儿白天不许闷在自个儿屋内,得时时在岳父身畔侍候,她又买回些时新玩意儿,命他隔三差五孝敬给岳父。姒永月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父亲总有被打动的一天。徵儿只得应承下来,一一照办。
      姒家翁婿间的这段嫌隙,缘头其实在嫪徵儿的父亲身上。嫪徵儿父亲性情与他别无二致,十分清高任性,当年在娘家时,看不惯姐夫的市井俗气,谈笑间讥讽了几回。姒永月的父亲因长辈宠爱这个小舅子,不敢作恼,暗中怀恨在心。待到小舅子早逝,甥儿嫁作女婿,他成了姒家老爷,立马就端足了岳父的款儿,对女婿吹毛求疵。姒老爷的念头也粗鄙,只想好好整治一番女婿,让他低头服软,最好是跪地求饶,一吐当年所受的恶气。不料这女婿偏有几分傲气,受过他几次气之后,就淡淡地再不肯亲近,任他如何折磨逗弄,总是不卑不亢的死气模样,让他越看越恨,那口怨气不但没泄出去,反倒越发堵到胸口,对女婿的怨气反而比原先对小舅子的怨气多上了十倍。
      这几日,姒老爷见女婿不似以往躲避,总跟在身前身后侍奉,端茶送水时,脸上虽堆着笑,却半点也不自然。他先是奇怪,继而料到定是女儿教训过女婿,于是心里始有几分得意,不但不感动,反而变本加厉地驱使女婿,百般刁难。等到女儿从学堂回来,他又当着女儿,夸赞女婿孝顺懂事。姒永月听得心花怒放,以为自己的方法奏效。嫪徵儿向她讲起白天如何受气,她一边宽慰,一边要他莫再任性,既然已嫁为人夫,就不比在家做小儿郎的时候。嫪徵儿有苦无处诉,只有强忍委屈,眼见着一天天憔悴下去。

      姒宛这边,又过了几天,才对姜母说,约略找到了修复锦机的法子,但要些硬木做原料。姜母喜不自胜,立时差人送来了两车上好的乌岩木和几十贯钱。乌岩木长于深山,生长极慢,质地硬如岩石,韧如牛筋,乌黑黝亮,故得其名,世人制作精密机括,多用此木,因此价格昂贵,大材虽重金亦不易购得。姒宛得了这两车乌岩木,十分欢喜,有如文人得了佳砚,剑客得了宝剑。
      姜青鸿识得乌岩木的珍贵,对母亲如此信任姒宛很是惊奇,却不开口发问。这几日,他坚持要随姒白筱学做家事。姒白筱拗不过他,让他学做厨中事务。他穿着灰布衫儿,系着围裙,头发松松挽着,插了一支木簪,无复当日富贵公子的景象,活脱脱是一个贫户主夫。此时,他正在院中收拾青菜,见姒宛围着那堆乌岩木转个不停,神情专注,甚是可爱,不由微笑。
      姒宛停步时,正好见到他在发笑,也笑嘻嘻走过来,拉起他的手,说道:“我们出去一下。”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往外跑。绕了几个弯,看到一间样式奇特的木屋。
      姒宛一边说:“这是永月的一处药棚。”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枚钥匙,把屋门打开,对他招手道:“来,我给你看几样东西。”
      她趴到床下,拖出一个木箱,掀开来,箱内一头是几样精致的斧凿锯刨,另一头是些小小的木头器物。
      她拿出一个手掌高的木雕小人儿,放在地上,轻轻碰了碰它,小人儿就活了,对姜青鸿鞠了个躬,向后翻了三个凌空筋斗,又变成一动不动。又有一匹木头马,她摸了一下它的尾巴,它就四蹄翻腾地奔驰,动作神态与真马无异,但一直不离原地。还有一个镜匣,打开盖子,匣底慢慢升上来一支莲花蓓蕾,徐徐绽放,关上盖子,又见莲花缓缓收拢,沉入匣底,花态逼真,绽放时,似有芬芳四溢,闭上时,又觉暮蔼四合。如是种种,足有数十件。
      姜青鸿看得眼花缭乱,惊疑地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姒宛含笑点点头,神色甚是自得,答道:“是我前些年做出来玩儿的,这一两年,陈老师催逼功课厉害,我没有再做这些小玩意了。”
      姜青鸿更加疑惑:“你这技艺,在周城中可称绝无仅有,你与岳父何以甘守贫寒?”
      姒宛的脸色突罩寒霜,冷冰冰地说:“天知道!有一次,我在外面见到工匠遇到难题,忍不住指点了一下,爹发了很大的火。”父亲冷漠的态度、严苛的要求,令她时时觉得呼吸困难,像被扔到岩缝中的小树,渴求土壤,渴求雨露,得到的却只是少得可怜的慰藉。每当无法忍受时,她就在梦中努力重回梦境般的童年,那里温暖、自由,美妙得不可能真实存在。
      姜青鸿换了一个话题:“你的本领是谁教的呢?”
      姒宛脸上的寒霜化为雨滴:“是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离开……人世了。”她所有关于童年的梦幻,最深处都是一个模糊的身影,那里是光与热的来源,她却无法接近,无法触碰。
      她将脸埋入姜青鸿怀中,他感到温暖的湿润在胸口不断洇开,不禁将她抱住,在她后背抚慰地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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