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尸十九首——机杼篇》一叶春

9、前尘往事

　　自从谢婉容意外落胎后，贺家一片愁云惨雾。

　　贺老太太和邵义仁见了死胎后，心事重重，成日里提心吊胆，噩梦连连。贺老太太不禁开始怀疑那东西根本没走，一直潜伏在暗中作祟。

　　没过多久，这种怀疑几乎被证实。

　　赵道长在破庙中的尸体被人意外发现、并上报了官府。岁已入冬，尸体虽然腐烂了，但从随身装扮和模糊狰狞的面部，依稀可猜出正是前阵子在城中风靡一时的驱邪道人。

　　赵道长恐怖诡异的死状很快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人们茶余饭后私下揣测。有说同道寻仇的，有说恶鬼索命的。深知个中缘由的贺老太太听到此消息后，又吓得大病了一场，立时瘦了七八斤。本就瘦削的她更显得形销骨立，状如恶鬼。

　　邵义仁本就心存愧惧，又兼照顾家中母亲妻子，更显得力不从心，公务上屡屡出错，被上司频频训斥。不出几日功夫，竟生生愁出几撮白发。配上清瘦的身形和憔悴枯槁的脸色，往日的潇洒倜傥竟全无半分了。

　　他心知，“她”还没走，“她”终究是来复仇了。

　　小蕊啊……

　　三年前的那个春天，桃花正鲜。

　　彼时他不过是个小秀才，却是桃花镇上鼎鼎有名的大才子。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但觉人生无限美好，只待大鹏展翅，一飞冲天。

　　那日，他与三五文友相约踏青，赏花斗诗。却在一片烂漫桃花林中偶遇一群年轻少艾的女子。二八佳人，正值青春。那莺莺燕燕妖妖娆娆的百花丛中，单就一支出水芙蓉入了他的眼，进了他的心。

　　他的心跳得厉害。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不禁看得痴了。

　　布衣荆钗难掩天生丽质。

　　她的皮肤又白又嫩，她的长发又黑又亮，她的眼神清澈纯良，她……双颊绯红，一扭身就跑了？

　　“哎，小蕊，等等我。”她的小姐妹一边追她，一边回头瞪他一眼，呸道：“登徒子！”

　　糟糕，竟是自己的孟浪吓跑了人家姑娘。邵义仁心中懊恼。却听身边的文友以扇击掌哄堂大笑：“春日里百花鲜，义仁兄的桃花要开了啊。哈哈哈。”

　　“义仁兄好眼光，竟看上了咱们桃花镇首屈一指的好姑娘。落霞村的花蕊姑娘，秀外慧中，堪为良配啊，哈哈。”

　　“哎呦，小蕊，等等我……”有调皮文友竟捏着嗓子，怪模怪样的冲他挤眉弄眼打趣，臊得他满面通红。

　　那一日，他深深记住了“落霞村的花蕊姑娘”。也是从那日以后，他对她日思夜想，辗转难寐。

　　终于有一天，贺母见他眼下青乌，问他可是没睡好，他这才鼓足勇气提了句：“娘，我想娶妻。”

　　“……”，贺母错愕一阵，旋即应道：“好，娘这就替你去张罗。”

　　“不用了娘，我……我有中意的姑娘。”他的脸红了起来。

　　“……”，贺母深深地看着他，良久，才问了一句：“谁？是哪家姑娘？”

　　“落霞村的花蕊姑娘，秀外慧中，堪为良配。”他将心中的期盼尽数凝聚在这一句话里。却只听娘淡淡的应了句：“好。”

　　那神情，说不清是失望？是失落？还是一种被遗弃的寂寞？那时的他却并未多想，一心沉浸于即将拥有她的喜悦中。

　　花蕊。

　　花蕊啊……

　　寸寸相思入骨。而所有的思念在那一年的秋日终于修成了正果。

　　他们成亲了。

　　原来那日桃花林中的匆匆一瞥，小蕊她也对他上了心，更从别处得知他是镇上出了名的才子，便心生仰慕。母亲托了媒人上门提亲，她二话不说就央父母应下了。

　　原来缘分天定，三生石上，早已刻好彼此的名姓。

　　新婚燕尔，伉俪情深。小蕊的温柔可人，体贴善良，让邵义仁感觉每日像是泡在蜜罐中一般，越发离不得她了。而他每对小蕊好上一分，母亲的脸就要落下三分。

　　母亲，似乎越来越不快乐了。

　　那日他在书房中温习。小蕊默默在一旁侍立。芊指研磨，红袖添香，端的是人生惬意。却听母亲在书房外叫嚷：“媳妇，媳妇，快些过来帮我干活儿，莫要扰了仁儿清净。咳，一大堆的活计，我这老婆子腰腿不好啰，又没个孝顺人来帮帮……”

　　小蕊面色涨红，轻轻放下手中研石，对他盈盈一拜：“夫君，奴家去做家务了。”

　　伊人虽去，满室留香。他觉得没她在身边，心里空落落的。连书都读不痛快了。

　　这样的事连着发生三次后，除了必要的打扫清理，小蕊再也没有进过他的书房了。他心里一阵遗憾，却从未多想。

　　母亲年岁渐大，家务繁忙，小蕊年轻，帮帮娘本是应该的。

　　他一心享受着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温柔和温暖，却从未用心去看看，所谓的“帮忙”，究竟是怎样的“帮”？

　　“媳妇，媳妇，赶紧过来，把这些柴给劈了。”贺老太太指着一大捆粗大的干柴，吆五喝六。

　　“哎。”花蕊温顺的应了声，马上挽起袖子，接过斧头，就开始劈柴。

　　一根、两根、三根……

　　秋天的风很寒凉，而花蕊已满头大汗。身上俱都汗湿了，风一吹，透过粗布衣衫，更是沁骨的凉。

　　贺母早就躲在屋子里悠闲的喝茶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劈好的柴火已经堆好了一堆，但还是有小半剩下的没动。花蕊抬手拭了拭额上的汗珠，暂停下斧子，捶了捶后背。

　　腰像要断了似的。手已经磨出水泡了。花蕊看着手上的水泡发愣。夫君大概不会喜欢了。夫君喜欢细腻柔滑的手。

　　“哎呀，你怎么劈柴的！怎么这么久还没劈好！”不知什么时候，贺母竟然出了屋子，一见花蕊在发呆，遂尖酸地呵斥起来。

　　“别人家的媳妇一个个孝顺又勤快，百能的人，干什么都有模有样，哪像你，呆头鹅似的。做个小事都不利索，还不如我这老太婆！”

　　叽里呱啦噼里啪啦……

　　花蕊垂下头，眼中噙着泪，低低的说：“娘教训的是，媳妇这就劈柴。”她又抡起斧头，一下一下地劈。

　　手上的水泡破了，淌下血水，花蕊咬唇忍着，默不作声。

　　贺母这才满意的返身回屋。

　　夜间，劳累了一天的花蕊洗漱上床。邵义仁俯身上来，笑道：“小蕊，我想你。让为夫好生疼疼你。”说罢就欲动作。

　　花蕊强打精神婉拒道：“夫君，奴家今日悃了，想早点休息。”

　　“……”邵义仁神色讪讪，欲握住花蕊的手痴缠一番，却不料手及之处，花蕊马上缩回手，“嘶”地低吟了一声。

　　“怎么回事？！”邵义仁瞥见妻子满手的破口水泡，一阵心疼。

　　“奴家不惯劈柴。夫君，不妨事的。多做几次就好了。”花蕊将双手藏到身后，温和一笑。

　　“劈柴？！”邵义仁一愣，眉头皱了皱说：“以后就不要做了。”

　　“那可不行，婆母……”花蕊急了，还未说完，就被丈夫抢了话——

　　“我与母亲说去。”邵义仁披衣就走。

　　“夫君不可！”花蕊急拉住丈夫：“还望夫君怜惜奴家，勿让婆母与奴家伤了和气。”

　　邵义仁疑惑地看向花蕊，末了叹了口气，复又上塌，不再言语。

　　一夜无话。

　　次日，邵义仁到底是忍不住，旁敲侧击与贺母说了此事。贺母面上不显，嘴里答应着以后不让媳妇干这等重活儿了，心里却恨得直咬牙。

　　好嘛，不过是让劈个柴，还给老娘上眼药来了，哼！

　　从此以后，花蕊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做菜，不是被嫌咸了，就是被叱淡了。

　　“呸！这么咸，你想咸死你老娘我呀？你安的什么心？”

　　“搞什么鬼？你到底会不会做菜啊？怎么一点味儿都没有？你怎么做媳妇的？真是笨死了！”

　　“以后就得多练练！以前太惯着你了，搞得你什么都不会做，废物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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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蕊的眼泪一次次到眼眶边，又生生逼了回去。

　　寒冬腊月，积水成冰。

　　贺母搓着双手，呵着白气冲媳妇喊：“去，家里水缸的水用完了。你去溪边挑水去。”

　　花蕊看着两只大木桶，有些犹豫：“娘，以往是咱们一起抬水的，我怕我一个人……”

　　“你看着我作甚！”贺母粗暴的打断她：“这寒冬腊月的，外面都结了冰。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又不灵便，要是摔伤了谁来负责？仁儿要读书考举，你不去谁去？”

　　花蕊低了头，默默拎了扁担，提了木桶出门了。

　　冬日的冷风夹着雪花，呼喇喇地刮着，吹得人脸上生疼。贺母看着媳妇远去的身影，呸了一声，搓搓手，去屋里生炉子取暖了。

　　木桶本就笨重，提满两桶水后更沉了。花蕊将扁担两头串上去，压在肩膀上，蹲下身子，使尽吃奶的劲儿站起身。

　　呼……真沉！腰都要压断了。肩膀压陷下去，火辣辣的疼。

　　花蕊咬咬牙，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步一个脚印儿地缓缓前行。所到之处，积雪的坑溅出冰水，一点点渗入花蕊的鞋里，冷冰冰的，彻骨的寒。

　　好不容易熬到家门口，刚进院门，不经意脚下一滑——

　　“哎哟！”花蕊连人带桶滑倒，痛里的水流了一地，瞬间将花蕊身上的棉衣浸透。

　　贺母闻声出屋一看，登时气得拍腿骂娘：“哎呀你这个不省心的，好端端到了家门口反把水全倒了！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邵义仁在温暖的屋中听得院中动静，畏惧寒冷，屁股不挪凳子的遥问了一句：“娘，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继续读你的书。我与你媳妇说家常呢。”贺母张口说白话。末了狠狠瞪了花蕊一眼。

　　花蕊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滴落雪中，化成一个个湿淋淋的小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