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啸·惜樱》品素

9、忆往事 宫娥怨

　　午夜，冰冷刺骨的寒风在荒无人烟的坟地间肆虐咆哮，呜咽之声犹如鬼哭，置于别处可称诗意的婆娑树影也被墓地瘆人的死气黑化成了张牙舞爪的妖魔。

　　一片阴森诡谲之中，墓地西北角一座坟茔里蓦地钻出个白衣女子，远观尚属婀娜，可一回头间，却露出了一张皮肉腐烂，隐隐露出森森白骨的恐怖脸庞。

　　“是你来了吗？”白衣女子四处张望，似在找什么人，颤抖的语声中透着难以掩饰的焦急与愤怒，“我都已经照你说的做了，你还想怎样？快把他的魂魄放了，让他活过来！”

　　“啧啧，自己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一心念着那死男人的安危，真是可笑！”

　　虚空中，忽地响起个戏谑的笑声。来人显然是个女子，清脆的嗓音宛若莺啼，却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邪之气：“你难道没听过，自古女子多痴心，从来薄幸是男儿，俞建岳就算活了过来，怕也是不会喜欢你这副连鬼都嫌恶心的丑样子吧！”

　　话音落处，一袭银红衣裙的女子自黑暗深处诡异地现身，看那张娇艳欲滴的脸，赫然是俞家少爷的二奶奶，碧萝。

　　白衣女子，或者说是已经面目全非的穆秀莲，闻言蓦地一怔，腐烂近半的脸上浮起一丝让这张脸显得更加可怕的凄笑：“即便我不是这副鬼样子，他也从没喜欢过我。可那又如何？他是我的夫君，就算已经变成了鬼，我也会拼尽一切保护他！”

　　“姐姐真是天下贤妻的典范，妹妹佩服！”碧萝含笑拊掌，艳丽的脸庞因着这笑容更显娇媚，“不过，请恕妹妹多嘴，你若早些拿出这般勇气去做个性情鲜明，恣意爱恨的女子，而不是生生被你那书呆爹爹教成了木头人，俞建岳的心也许就不会被偷走了。就算如今你们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至少，到了阴曹地府也是对恩爱鸳鸯。可如今，你为他豁出尊严良心，变得不人不鬼，他却根本不知道，心里爱的，还是我这个阴险毒辣的狐媚子！”

　　也不知是羞辱、伤心还是气愤，穆秀莲面颊踌躇，浑身发抖，随即扑上去揪住碧萝的衣领撕心裂肺地咆哮：“我和你无冤无仇，就为了那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血玉魄，你把我害成了这样，难道还不够吗？你放过俞家吧，放过相公，把他还给我！”

　　嘶吼声中，穆秀莲腐烂塌陷的眼窝间蓦地流出鲜红的血泪，滴滴殷红，惹人心惊，饶是一脸邪气，仿佛毫无同情之心的碧萝也不禁一呆，一时间忘了动作。

　　没错，她和穆秀莲，和俞家的确是无冤无仇，怪只怪穆秀莲的家族血脉中传承了血玉魄，又在婚后把血玉魄带到了俞家，这便是所谓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个主宰着她的魔头命令她来毁掉血玉魄，而她，却想得到血玉魄，借着它来摆脱尸妖的身份，重新变回一个有血有肉，能够享受人伦之乐的正常生命。

　　她，其实根本不是真正的碧萝，而是一个两百多年前的死魂灵，她的真名，叫做玉桃。

　　☆ ☆ ☆ ☆ ☆

　　（玉桃自述）

　　我，曾是瀚海国皇宫里一个普通的宫女，日复一日过着单调忙碌的生活，期待着三年服役期满，出宫回家嫁人生子，过上平凡幸福的生活。那些年，这个卑微的梦想一直是支撑我生活下去的动力，直到……一场宫廷内战粉碎了我卑微的梦想。

　　那夜，宫中一片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我在慌乱的奔逃中跌到，被横冲直撞的战马践踏而过。我永远忘不了，马蹄从身上踏过时，那是一种怎样撕心裂肺的剧痛，更忘不了，看着自己肠穿肚烂，鲜血脏腑流出体外时，那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和绝望。

　　皇家父子兄弟相残，为的是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可我，还有许许多多像我一样在战争中无辜丧命的平头百姓，我们不在乎天下谁属，只想太平度日，求得温饱，可到头来，却因为一场我们一辈子也弄不明白的权力之争，毫无反抗能力地成为了牺牲品。

　　惨烈的血腥杀戮惊动了那个身处封印之中却早已苏醒的万年老魔。老魔头为了组建自己的僵尸军团，释放出邪煞之气，把许多像我这样死不瞑目，心怀怨恨的牺牲者转化成了僵尸。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生前平庸愚钝的我，死后竟成了比较有悟性的一类，在多年苦练之后修成了尸妖。

　　可是，即便我成了妖，拥有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法力，也依然得不到自由，只因那老魔在转化我们这些死者的同时用牵引咒控制了我们，我一日为尸妖，便一日是他的奴隶。

　　生前窝窝囊囊地被宫里的主子们呼来喝去，最后死得莫名其妙，难道死后还要继续被另一个恶主奴役？我不甘心，我想要摆脱那老魔头的控制，重新做人。

　　尸妖是违反天道规律的存在，无法转世投胎，活着便永世为僵尸，不能生儿育女，延续血脉，死了，便灰飞烟灭，永远消失于三界之间，这是自我成为尸妖后不久便有的认知。可即使如此，我也始终没有放弃做人的希望。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知血玉魄有可能助我重生，于是，我第一次壮着胆子违背那老魔头的命令，偷偷谋划着找到血玉魄后留为己用。

　　玲珑血玉，原是天机门祖师灵霄真人随身佩戴之物，和清琅剑一样，在主人的熏陶下渐渐有了朦胧的灵识，但还没有形成独立的意识。灵霄真人死后，清琅剑回到了天机门，玲珑血玉却因为灵识不足中途迷失，后来形体逐渐损毁，只余一缕灵魄留存人间，是为血玉魄。

　　这些，是我接到老魔头让我找到玲珑血玉将其销毁的命令后，研究了许多古籍，做了许多调查才确认的。最重要的，是我确定了近千年来，血玉魄一直寄宿在一个凡人家族的魂魄中，一代宿主死后便传给下一代，而穆秀莲，正是这个宿主家族最新一代的传人。

　　那晚，我在惠福庵找到了穆秀莲，催眠庵中尼众和穆秀莲的贴身丫鬟紫芬之后，我做了从生到死两辈子以来最残忍的一件事——杀死穆秀莲，抽走了她的魂魄。

　　然而，饶是我把穆秀莲的魂魄反反复复仔细搜查数次，也没能找到血玉魄。此时，我才发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关键的细节。我匆忙收好穆秀莲的魂魄，回去把穆家传承血玉魄的历史又查了一遍，静下心来思索许久，我终于恍然大悟，其实血玉魄的传承没有那么简单。

　　当代宿主成婚后，血玉魄会暂时转移到其伴侣体内，直到他们的后代诞生，再由这个孩子继承。如果宿主五年内无后，暂留在宿主伴侣身上的血玉魄就会自动离开，寻找宿主的旁系血亲继续寄居。血玉魄只认穆家或其旁系血脉，所以即使宿主伴侣与他人诞下儿女，只要这个后代身上流的不是穆家的血，血玉魄就不会由他来传承。

　　穆秀莲已经嫁人，但未曾生子，那现在血玉魄便是在俞建岳身上。因为多年来适应了穆家血脉的寄宿环境，血玉魄在非穆家血脉的临时宿主体内时会非常脆弱，若强行剥离，很有可能会损毁。

　　所以，我不能直接从俞建岳身上取走血玉魄，唯一的办法，是让穆秀莲和俞建岳生个孩子，再从孩子的身上取。

　　可是，穆秀莲已经被我杀死了，还怎么去跟俞建岳生孩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希望，可不能让计划就这样胎死腹中。

　　幸亏，那老魔头为了让我替他完成任务，教了我不少几近失传的上古秘法。于是，我用连结术将穆秀莲的魂魄锁回躯体中，硬生生将已经死去的她造成了一个类似尸妖，实际上非鬼非妖的活死人。

　　穆秀莲的突然死亡不在原本的命数之内，名字还没有上冥界的生死簿，在这种情况下将她的魂魄送回躯体，一切状态可以暂时等同于活人，所以，她是可以怀孕生子的。

　　至于她的不育症……很简单，我用法术治愈了她，既然她本就是个死人，我自然不必考虑强用术法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穆秀莲并不是真正的尸妖，她的躯体即使有我的术法保护，也仍旧会腐烂，只是这个过程会比较缓慢，所以，她能够伪装成活人的最长期限是三个月。三个月，要生下一个活生生的胖娃娃自然不可能，但在我的计划里，却是足够了。

　　只要穆秀莲受孕成功，不管胎儿有没有正式成型，血玉魄便都会寄宿到他的魂魄里，到时，我只要从穆秀莲肚子里取出胎儿，就可以得到他身上的血玉魄。

　　这样做，势必会让穆秀莲母子皆亡，听来是有些残忍，但穆秀莲本就已经死了，胎儿则还未有清醒的意识，死了也不会有什么痛苦，如此，应当也不算太过丧心病狂吧？

　　况且，我当年无辜受累丢了性命，又有谁曾怜惜过我？要想为自己求得重生之机，就不能心慈手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间本就如此，不是么？

　　因为知道穆秀莲痴恋俞建岳，我便用俞建岳的性命为要挟，成功地胁迫穆秀莲就范。

　　为了掌控穆秀莲的行动，也为了替穆秀莲成功怀胎扫清障碍，我杀了真正的碧萝，元神出窍附在她的躯体上，借用她的身份住进了俞家。从此，“碧萝”行事风格大变，屡屡拒绝俞建岳的求欢，还常劝着他去穆秀莲那里，甚至给了穆秀莲不少奇药来提高成功的几率。

　　不过，我还是低估了穆秀莲对俞建岳的痴情和对俞家的忠心。穆秀莲生怕已是死人的自己与俞建岳行鱼水之欢会害了他，便想方设法将他往外推，同时暗中计划对付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穆秀莲的打算是去寻个灵修人士来灭我，而白墨衍，就是她在镇上找到的唯一救星。只是，那姓白的修士不知为何特别厌恶女子，根本不理睬穆秀莲的求助，穆秀莲急了，不得不兵行险招，决定以自身为饵逼白墨衍入局。

　　穆秀莲偷偷跟踪了白墨衍好几日，终于等到他从青楼出来，因为醉酒而神志昏蒙的机会，用灵符封了他的灵力，将他迷晕后带回粮店，又把本该用在俞建岳身上的媚药拿来对付他，演了一场“红杏出墙”的戏。粮店伙计也是她故意留在那里，让他去向俞建岳通风报信的。

　　成功陷害白墨衍之后，她便佯装羞愤自尽从俞家脱了身。

　　我后来才知道，穆秀莲之所以这样做，是想把白墨衍拖下水，这样一来，无论是他设法自救，还是他的同门赶来救他，都必然会有灵修人士介入俞家之事，如果他们能发现碧萝已被妖魂附体，必然会出手处理，如此便能借他们的刀除掉我这个妖了。

　　一个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甚至有些呆板的少妇竟能策划这样一出“阴谋”，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愤怒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对事情后果的担忧，我打听到白墨衍是天机门的人，而玲珑血玉本是天机门祖师之物，如果让天机门人介入此事，我的愿望便难以达成了。

　　白墨衍的同门赶来的速度很快，所幸，我也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穆秀莲藏身的墓地，用俞建岳的性命要挟她再为我做一件事，那便是故意现身去袭击那位天机门弟子，然后对她坦白我事先编造好的，真假参半的所谓“真相”。

　　天下皆知，天机门如今的宗旨是惩恶扬善，不分族类，只要那人信了穆秀莲的话，定会认为她行事虽然不当，但其情可悯，也并无大错，只要能证明白墨衍是无辜的，便会揭过此事不再追究了。没有天机门人插手，我就可以继续胁迫穆秀莲为我做事。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我的目的，应该是达到了。

　　为了实现重新做人的愿望，我似乎堕落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魔鬼，但……经过这么多年在绝望中的挣扎，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同情别人了。天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摆脱这具冰冷腐朽的身体，重温有血有肉活着的感觉，所以，我必须封闭自己的情感，卑鄙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