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玉青

8、第八章 三王子

　　第八章三王子

　　普陀山潮音洞。
　　我终日沐浴佛光，任青烟紫岚游荡在指尖，企望修炼成一颗如水的心。偶尔，疲倦的眼睫会闪动，想学凡人挤出眼泪，但忧郁到极限反而难凝成所谓的泪。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木讷地拨数佛珠，念一段《心经》。我不是人。也不是佛。是蛇。一条在佛前听法的蛇。一条早已幻作人形的蛇。
　　我不是条听话的蛇。听法的时候，常常走神，观音大士看在眼里，只是不愿揭穿我罢了。
　　“青儿，你与善财前往瑶池一趟，将此信函交予王母娘娘，速去速回。”观音看我心不在焉，便给我一份差使。
　　我与善财领命赶赴瑶池。
　　一路上，善财显得忧心忡忡。我笑道：“神仙也有烦恼么？还是你思凡啦？”
　　善财老气横秋地叹息：“你有所不知，天界将有一场大劫难，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什么大劫难？”我道。
　　“每隔一万年，魔界便会转生一名无量恶魔，他将带领群魔侵扰天界，如今距上一次神魔大战已有整整一万年，此刻天界正加紧防范，准备迎战呢。”善财皱眉深思，“想来，师父派咱们送信，也是为了此事。”
　　我们俩说着，说着，不觉已到瑶池。牡丹仙子带我们进入厅堂参见王母。
　　善财低着头，呈上信笺，必恭必敬地垂手而立。我偷偷看了看四周的环境：金碧辉煌、仙娥成群，好不气派。比起冷清的潮音洞，这里简直的洞天福地。看那琼浆玉液，泛着奇泽；看那仙果神花，沁着异香。王母正襟危坐，雍容华贵，她此刻正阅览观音的信函。
　　“启禀王母娘娘，七位公主到了。”一名仙子来报。
　　但听笑语盈盈，门外走进一行贵气逼人的仙女。我不敢细瞧，学善财一样乖乖地退到一边。
　　“参见母后！”众仙女齐齐行礼。
　　七位如花般娇艳的公主欢笑着跑到王母身边撒娇，好不得意。
　　“行了，你们先到后花园玩耍，休来烦我商量正事。”王母笑着遣开诸爱女。
　　她们正要离开，突然听得一声清脆软语——
　　“是你？”一位蓝衣仙女停下脚步，指着我，惊道。
　　我也被她惊住，我……我有什么地方不对么？
　　“你不认识我？”蓝衣仙女摇着我的肩膀，表情古怪。
　　我迟疑地看着眼前这位美艳动人的仙女，不知她何以口出此言，我与她才第一次见面呀。
　　蓝衣仙女与王母低声交耳，她们的目光都锁定我，看得我浑身发毛——要知道，蛇哪来的毛呢。
　　“莫非——她饮了忘川之水？”蓝衣仙子道。
　　王母掐指一算，神色凝重，她细细打量着我，道：“你叫什么，打哪来？”
　　我恭敬地回话：“我叫小青，是观音大士座前弟子。”
　　“在此之前呢？”
　　“在这之前，小青是一条蛇，蒙观音大士不弃，小青得以留在大士座前听法，至今已有一千多年。”我答道。
　　“就这些？”蓝衣仙女似乎不信，露出惊疑的表情。
　　我点点头，回答是。
　　“三哥的苦白受了。”蓝衣仙女叹息一声，离开大殿。
　　王母道：“善财，回去告诉你家师父，事情已经办妥。”
　　善财礼毕，千恩万谢一通，拉起我就要告退。
　　王母却发话：“小青留下，善财独自回师门。”
　　善财向我使个眼色，提醒我见机行事。我一慌，跑出去要拉住他，他却走得飞快，眨眼间不见了人影，害我与一位匆匆进殿的来客撞个满怀。
　　“怎的这般冒失？”来客没有顾得上看我，径直往殿内走去，走了好几步，突然停住，转身看定我，他圆睁双目，仿佛遇见三头六臂的魔怪：“是你？”
　　这里的神仙缘何这般奇怪，明明是初次见面，却要装作早已认得我。我不耐烦地回顶那位衣着光鲜但举止怪异的神仙：“是我，怎样？”
　　他笑了笑，道：“不敢怎样。你不在普陀，跑这儿来做什么？”
　　居然还知道我来自普陀？这个神仙不简单哪！
　　“铤儿，”王母发话道，“你父王那边怎样了？”
　　“回禀母后，父王那边早已安排妥当，只等魔界之徒前来束手就擒。”他朗声道。
　　王母颔首道：“你受累了。”
　　“不敢，”他浅浅一笑，忽然把目光瞥向我，“母后，她如何在此？”
　　“南海观音来信托我将她留在身边调教，”王母道，“大士称，她实在不适合参悟佛理，便将其遣来由我管教。”
　　原来是师父不要我了——我心头一酸，呆了半晌。
　　“是三哥来了吗？”几位公主叫嚷着欢笑着跑出来，围在那位“铤儿”身旁。
　　“屈指算算，可有一千多年没见三哥呢，你才回来，却又忙着战事，今儿可得好好陪我们玩！”一位皂衣仙女拉着“铤儿”，兴高采烈。
　　“你们休得聒噪，”王母笑道，“也让你们三哥休息片刻，他累了。”
　　“他方才的确累，不过现在嘛……”蓝衣仙女咯咯笑道，瞥了一眼我。
　　“三哥，忘川之水的功效可是能让神仙也忘记前尘往事，而且永远不能恢复记忆。”红衣仙女道。
　　那位“铤儿”一直盯着我瞧，害我怀疑自己的发髻散了，或者脸上的妆花了，或者是衣服脏了。该死，瑶池里全是些怪仙，以后我该如何长留此地？
　　“小青，”那蓝衣仙女似乎很喜欢捉弄我，“我三哥要回去了，你送他一程。”
　　天宫里的神仙不是都有坐骑么，为何要我送？我才来此地，也不熟悉路呀。
　　“怎么，你敢忤逆本公主的命令，还是你觉得三王子不如你尊贵？”那蓝衣仙女似乎和我有仇，说话总是针对我。
　　“三王子，请——”我满腹委屈地尾随那位三王子出了瑶池，才走几步，就被云头绊了一跤，幸亏三王子眼疾手快扶了我一把，好险，好险！他兀自笑着，挥手招来坐骑——七条蟠龙驾驭的车。
　　“三王子好走。”我朝他行礼作别。
　　他一点头，跃上车。蟠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而去。

　　从此，我便在瑶池住下。
　　每日里随一群金童玉女游荡在瑶池，浇浇花，喂喂鱼，远远地看七位公主追打嬉闹。她们美得华丽而奢侈，她们是天宫里的明珠，为众仙宠着爱着，幸福无比。而我，只是一条为师父所弃的蛇，寄人篱下，毫无所托。
　　那位穿蓝衣的公主有时会刻意挑我的刺，比方说，挑剔我喂鱼的姿势，挑剔我的衣着，挑剔我说话的口气……慢慢地，我也习惯了，也许她只是闲得发慌，才与我为难，权当消遣罢了。我亦只好尽量避免与她碰面的机会。
　　说到碰面，值得一提的是，那位三王子每次来瑶池，我都会莫名其妙地偶遇他。有时是在回廊，有时是在花园，有时甚至在我的住所附近。但他几乎不和我说话，矜傲冷漠地于我擦肩而过。
　　这日，我又在“云岩亭”里撞上了他。恭敬地叫了声“三王子”，我便识趣地退下。因为这里的人都对三王子敬畏有加，我自然不敢造次。据说，他是天庭中斩妖除魔的第一好手，被玉帝封为“无量战神”，纵横三界，所向披靡。而这次魔界即将来袭，他更是被指派为迎战的第一将帅。只是，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战事在即，他不在灵霄殿守着，隔三差五地往瑶池跑干什么。难道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很想知道这个问题，于是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三王子……战争还未开始么？”
　　对于我的突然发问，他好像有些惊讶，过了一会才说：“无量恶魔尚未出世，这场战役如今还打不起来。你……很关心吗？”
　　他说话的样子似乎有些淡淡的不安，但那种不安却猛然打动了我。我觉得他不像个神仙。
　　“那三王子可有时间陪陪几位公主了。”是啊，怪不得他老往瑶池跑呢。
　　他撇过头去笑，真是个吝啬鬼，连笑容都不舍得让我看到。
　　“她们太吵，还是四处走走比较安静，”他开始移步，走了不远，忽然止住脚步，回头对我道，“你陪我走一走吧。”
　　那一刹那，我竟然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走在他的一侧，我万分、十万分、十万万分地小心，生怕呼吸一下，就把这份奇妙的氛围打破。
　　“还习惯这里吧？”他像是在对我说话。
　　“啊？”我一愣，“习惯？……哦，挺好的。”
　　“是么，”他淡淡笑道，“那就好。”
　　他反剪着手，先是慢慢走着，后来看见有一行仙子朝这儿过来，他便越走越快，逐渐与我拉开了距离，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远了。
　　为什么，我觉得他不像是神仙？
　　“小青！”牡丹仙子招呼我。
　　我收回眺望的目光，应了她一声。
　　“咦，你看见三王子了没？”她悄声问，“刚才听贝儿说，三王子到后花园来了，怎么不见呢？”
　　“哦，他刚走。”
　　牡丹仙子笑道：“怎么就走了啊，我还想偷偷看看他呢！”
　　“看他？为什么要偷偷看？”我纳闷。
　　“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看！”牡丹仙子娇羞一笑，四下环顾，确定并无其他仙子在场，这才俯在我耳畔轻言低语，“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牡丹仙子乃王母身边最得力的侍女之一，贵为众花神之首，司掌人间天上花卉。她平素喜欢白色，白衣白裙，故而被众仙子戏称为“白牡丹”，简称“小白”。正好与我的名字十分搭调，小白、小青，似乎注定成为知己。
　　她把我带到一个地方。一块陡峭的悬崖边。崖边立着一棵老得不知年岁的铁树。
　　“这里是最靠近人间的地方，”她指了指悬崖下云雾升腾的深渊，道，“下面，就是人间。”
　　我好奇地往下望，但除了白色的云雾，什么也看不见。而她口中的人间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听来如此熟悉，却又搜寻不到一点有关它的回忆？
　　“喂，我经常偷偷跑来这里，谁都不知道……你千万别声张哦！”她突然谨慎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却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没趣的地方怎么值得她常常跑来。
　　牡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笑了笑，拉着我坐在岩石上，然后道：“像我们这种小仙是看不见人间万象的，但是我听上仙们说，只要守在瑶池里离人间最近的‘无因崖’，一直等到崖边这棵铁树开花，就可以看见人间了。”
　　“所以你就在这等铁树开花？”我有些匪夷所思，没想到牡丹仙子是这么浪漫的一个神仙，她这种行为，莫非就是他们所说的“思凡”？
　　“不错，我期待人间盛景，更期待……人间温情。你知道么，三王子是何等尊贵的上仙，据说他为了一个凡间女子甘愿堕入人间，承受了一千年的生死轮回，唉，可惜那女子却一再辜负他，让他伤心透顶。唉，如今魔界作乱，三王子不得不为大局着想，舍小爱而为大爱，重返天庭，实在可歌可泣，令我等钦佩。”她提到“三王子”的时候，双眼放光，满是憧憬。
　　“看不出，三王子有这么一段曲折的历程。”我淡淡地回应，心下思索，无怪那三王子总给人一种哀苦凄清的感觉，原来竟是因为情伤。
　　“我们这些小仙呢，将来可以到月老那里得到自己的姻缘，而像他们那样的上仙却只能为无限的责任所驱使，永远得不到自己的姻缘，”她叹息道，“月老那儿没有上仙的姻缘牌，他们将一直寂寞，一直孤单，直到天荒地老。”
　　不知怎的，心咯噔一声，凉得透彻。我仿佛看见三王子反剪着手独自踽踽行走于瑶池花园的小径，他脸上的漠然不折不扣地昭示着“寂寞”二字。他真的就注定一直寂寞下去，孤单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嘿，你别担心了！”牡丹莞尔一笑，“我们还是可以享受姻缘的，这是我们这些不成气候的小仙所享有的特权，要好好珍惜哦，你呀，将来配个俊俏的金童，也不错嘛！”
　　“那么你呢？”我问得很突兀。
　　她侧身指了指遥远处若隐若现的山脉，道：“看见了吗，那是月老峰，只要虔诚地求月老，他定会满足你的心愿。你要不要试试？”
　　我躺在草地上，摊开四肢，笑道：“好，那我就求月老保佑小白姐姐寻得如意仙郎，这个仙郎呢，最好是像三王子那样的……”
　　“呀，你这贫嘴贱舌的，胡说些什么呢！”她伪装的功夫不够高明，显见的欢喜却非得要用愤怒来掩饰。说实话，我比较看不得她这点。
　　“嘿！好一双思凡的小娃娃！”
　　忽然听得一声呵斥，我和牡丹吓得脸色煞白，回头一看，来者是一个落拓不羁的神仙，他作一身道士打扮，手里拿着拂尘，目光好不威严。
　　“吕上仙？”牡丹惊呼，跪倒在地。
　　孤陋寡闻的我不如牡丹见多识广，不知道什么铝上仙、铁下仙，但瞧着形式不对，也便乖乖下跪了。
　　“嘿嘿，贫道游历至此，没想到啊，竟然碰上这么一遭事，唉，唉，唉，不妙，不妙！”他摇头晃脑道，“你们两个小娃娃，打算怎么求我啊？”
　　这道士莫名其妙得可以，半路杀出来，不知是何居心，现在又要我们求他，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是谁，为何要求你？”我忍不住把心里憋着的话吐出来。
　　他打量了我一番，忽然仰天长笑。
　　“吃了人家的东西，转眼就不认账了？嘿嘿！”道士满嘴胡话，不知所以然。
　　牡丹不住地恳求他别把方才听到之事声张出去。
　　“这道士疯了，你快别求了。”我轻声对她道。
　　她瞪了我一眼，继续恳求那疯道士。
　　道士笑道：“其实呢，贫道也不想为难你们，牡丹仙子你在王母跟前也算是得力的，有些话传出去不止你没脸，就连王母娘娘面子上也挂不住啊！我呢，向来好说话，就暂且放你们一马，不过，牡丹仙子，贫道得麻烦你——那个，那个，听说，瑶池千年一酿的极品花雕……”
　　“吕上仙，小婢明白，”牡丹笑道，“您要的花雕，明日一定送到，就放在这棵铁树下吧？”
　　“恩，是个明白事理的小娃娃！嘿嘿，那贫道就先告辞啦。二位继续聊，不打扰了！”道士说着，一挥拂尘，但见金光一闪，他便遁形远去。
　　牡丹擦了把冷汗，惊魂未甫：“幸好，幸好！”
　　“怎么了？一个疯道士何以——”
　　“什么疯道士！”她狠狠地唾了我一口，“吕洞宾！他是吕洞宾，你居然不认识？你真的在天上呆了一千年？真不敢相信，你连吕上仙都不识……天哪，幸亏碰见的是他，否则你我可就惨了！”
　　“原来他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也不过如此嘛，趁人之危，敲诈勒索。”我悻悻道。
　　她笑道：“喂，他算好的了，若是碰上不好说话的神仙，随便到王母面前告我俩一状，那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算了，我们先回去吧，找个机会，偷偷拿一罐花雕出来。”
　　“贪嘴的疯道士！”我没什么好气地诅咒了吕洞宾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