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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梦幻泡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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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梦幻泡影
再次醒来,我的记忆已然残缺不全。
给自己七天时间。
用七天七夜忘记一切。
珠钗宝钿明月簪。做最时兴的打扮。努力做一个快乐的凡人,哪怕薄情寡义也罢。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
遁入凡间,我心无旁骛地穿行在蜿蜒如蛇的古巷深深处。一弯新月,一束桃花。古巷幽幽,月色溶溶,花香淡淡。从未发现,人间有这般美好——早知如此,我宁愿,宁愿终日游荡于此,徘徊、沉醉、流连,享受生老病死的轮回。
为了满足自己在瞬间萌生的“宁愿”,我心生一计,决定留在此地。
闯入我眼帘的是一家小小的药铺,它就那么安静地卧在巷口,不张扬,不跋扈,沉着而乖巧,让我心生怜意。
就是它了!
……
我重返人间,来到一家药铺。在那里,认识了老板娘。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许仙的情人。在那里,我也遇见了所谓的张甄柳胡,其实他就是害素贞被镇雷峰塔的法海。
更加不可饶恕的是,我居然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重新爱上了他。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
素贞的法术不彻底,未能消弭我所有的记忆,这让我生不如死。
痴等许仙的老板娘,可怜我是条记忆残缺的蛇,便给了我一瓶“七日”。道是能让我在七天七夜之间回忆起所有的事。
老板娘的“七日”也并没有让我回忆起所有的事,而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再一次扎痛了我的心。我记得白素贞,记得许仙,但却不记得法海。看似清醒了,实则糊涂依旧。
至于劈塔救出素贞的经过,说白了就是一条青蛇倚仗一柄锈迹斑斑的剑,与一个坏人姻缘的和尚搏斗,青蛇斩断雷峰,白蛇重见天日。
素贞出塔的时刻,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她的孩子。她于塔中生产幼子,被法海抱走,已有一年。
她默默地打量着我,不住地说谢谢。她道:“当日我水漫金山,铸下大错,恐怕逃难天谴……小青,你知道么,雷峰塔永远关不住我的。谁都没有权力限制谁的自由。”
我不住地点头,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
“小青,你还在恨我么?你的记忆……我现在全部还给你。”
“不用了……我不需要……只要有你在,我不需要。”我抱着她,泣不成声。
她理理纷乱的头发,猛然跪倒在我脚下:“替我照顾孩子,大恩大德,素贞无以为报……”
她的倔强是柔和淡定的,我的倔强是暴躁恣睢的。
我们两个一旦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住谁。
她选择自毁修行,堕入无间地狱。
……
接下来,我跪在金山寺前求法海放了素贞的孩子。
然后,于清风洞抚养孩子长大。
然后,沧海桑田五百年。
然后,为了保护素贞元神转世,我与许若凡重回人间。
然后,遇见了再世的张甄柳胡。
……
“一日”。
这瓶药水让我找回了最残酷的记忆。
我能肯定,这次寻回的记忆绝非我所有的记忆。我也能肯定,张甄柳胡就是法海,法海就是张甄柳胡。
事已至此,他糊弄了我五百年。
这个美丽得侵蚀到我骨髓深处的男人正用温柔的眼光看着我,见我醒了,柔声道:“饿了吗,我去拿些吃的。”
不知他是真的在意我的饥饱,还是刻意避开。
“不用了,谢谢。”我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我——”
“我——”
两人同时开口说“我”。
“我终于知道你用什么兵器,”我抢过话,单刀直入道,“当然,也知道你的名字了。”直截了当向来是蛇的优良品质。
“是吗?”他木讷一笑,神情凄恻。
“但是,我的记忆中没有那位姑娘。”我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地与害死白素贞的人说话。
他道:“她?你没有必要知道她是谁。”
“就像没有必要知道你是谁一样,是吗?”我终于忍不住讥笑起来,讥笑他,也讥笑自己。
他默然走近,抱住我。我表现出极端的厌烦,搡开他,说了一句话:“儿戏到此结束罢。”
“儿戏?”他苦笑。
“耍了我五百年不够,还想继续?”我从床上跳起来,径自冲向房门,疯了似的踢开门,骂道,“滚!”
他安静地站在门口,表情没有什么异样。
“还不滚!”我几乎要与他刀剑相向,但是他却用手挡住我的去路,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住我的唇,这个举动有违他向来的温文尔雅,他肆虐而霸道,像在索求,又似在挽留——下意识地,我狠命推开他,化作一缕青烟,溜了。
都说色是刮骨的钢刀,都说色是穿肠的毒药,一点也没错。
此时此刻,我的左眼右眼全是他的影子,纷纷扰扰,挥之不去。
恍恍惚惚,放步于大街小巷,看世人张罗当日营生,他们愚昧但却知足,他们前不能溯古,后不能先知,糊涂地经营着此生此世,这样才是快乐。他们的记忆顶多也就几十年,落得个身心轻松,是否因为这样,白素贞才一直想做个凡人?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
——从中,我悟出大悲哀,也悟出大欢喜。
“姐姐,等等我!”一个小姑娘追着她的姐姐从我身边跑过。羊角辫随着她们的蹦跳颤颠颠地起伏摇曳。
银铃般爽朗清脆的欢笑声激荡着我的心扉。曾几何时,我和素贞也这么快活,我们柔韧的身躯环绕着,吃也一起,睡也一起,开心也一起,烦恼也一起。原以为我们生也一起,死也一起。可惜,任是几千年的道行也参不透三界往生,算不准轮回因果。
耳边忽地响起钟声,悠远仿若佛寺里的钟鼓。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是谁在念经?但觉眼花缭乱、天昏地暗,经文犹如万千利箭射穿我的五脏六腑。
如当年白素贞绝望的叹息,我知道,“我就要完了。”
不住地揉着欲裂的头,我跌撞着来到李家。
李家。素贞即投胎于此。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耳畔念经的声音有如魔咒摧毁我的意念,强忍着痛,我幻作烟雾潜入李家。
李夫人正逗着襁褓中的女婴,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珍儿,乖,不哭,不哭!娘亲抱哦!”女婴清澈的眼眸看向我,仿佛要看穿我,突然她哇哇啼哭,慌得李夫人连忙又哄又抱。
她叫“珍”——我淡淡笑了。
多么俗气一个名字。
走近啼哭不止的她,在她脸颊上亲了亲——白素贞,再见。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念经之声愈来愈清晰,我几乎是爬着出了李家,因为全身已然酸软乏力,如为千斤枷锁所缚。逃到山野丛林,翻滚,哀号,求饶,魂飞魄散的前兆。
如此持续了半日,诵经声终于消失。
撑开眼睛,但见一个女子的身影。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使劲擦亮眼,这才识出,她正是当日以“一日”换走兵器坊的女人。那个与张甄柳胡有“关系”的女人。
她的来意自然不是觊觎我的兵器坊。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她诡谲一笑,口内喃喃,“这《般若波罗蜜心经》如何?你可悟得其中深奥?”
原来是她在整我!
“你想怎样?”我自知不是她的对手,但也不甘不战而败。
她冷傲道:“小小蛇精,也配问姑娘的名号么?”
“呸!我与你无怨无仇,你这算什么意思!”我不是条善于隐忍的蛇,从来不是。
“没什么意思,”她依然张扬跋扈,“也就是替天行道,收了你这妖孽。”
果然是和法海有关系的,张口闭口就是降妖除魔。
好蛇不吃眼前亏。
我自然不会傻到用鸡蛋碰石头,瞅准了时机,拔腿就跑。
可惜,还没跑出五百里,喉咙却被一根九天蚕丝勒住。九天蚕丝我是认得的,因为当初素贞为救许仙擅闯瑶池,就是被九天蚕丝所擒。如此看来,这女子与仙界有些瓜葛。
她得意地收紧了蚕丝,冷漠道:“现在有两条路由你选,一是无间地狱,一是出家修行。”
两条路,都是要我的小命。
“我不干!”说不干就不干。
咽喉上的蚕丝越勒越紧,我的眼睛翻白,再这样下去就要原形毕露。
“闹够了没有!”一声严厉的呵斥救我于危难之间。
女人不得以放了我,她冲来者吼道:“难道她害得你不够吗?”
我咳嗽了半天,终于缓过一口气,这才看清来者正是张甄柳胡。
他是张甄柳胡,也是法海。
事实让我无可奈何。
“没事吧?”他看着我,关切道,只是我分辨不清他的关切是真是假。
“与你无关。”我丢下一句冷话。
你要我怎么面对你?
“青蛇,你可看好了,”女人又道,“他就是害死白蛇的罪魁,你非但不复仇,反倒要和仇人纠缠不清?”
明明知道她的话是挑拨,但是她说的话的的确确是对的。
为何偏是他?为何他偏是法海?为何他又偏是张甄柳胡?
我抽出腰间的剑,指向他,下了最后通牒:“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否则见一次杀一次,见十次杀十次!”
我太佩服自己的勇气,大有在天杀天、在地杀地的英雄气概。
“动手罢,做个了断。”他闭上眼,微仰着脖子,等我杀。
这算什么!变相的威胁么?你让我杀,我就杀给你看!
为仇恨红了眼,我的剑直刺而过,差一毫厘就要贯穿他的胸膛——却听一声“阿弥陀佛”,头顶上祥云缭绕,瑞光四现。
眯着眼睛,才看清云端的圣相,原来是观音菩萨。
我与张甄柳胡向大士行跪拜礼,而那女人却只合掌见礼。
“青蛇,切莫再造杀孽,以致无穷之罪,”观音大士道,“本座此次前来,只为点化汝等执著之辈,青蛇,你可愿随本座回潮音洞修行,以成正果?”
随观音而去,远离这是非人间,无忧无虑,无喜无惧,也倒逍遥,也算自在,更重要的是,不用面对张甄柳胡。
“谢菩萨恩典,弟子愿随菩萨而去。”我合掌,叩首。
观音颔首,取出羊脂玉净瓶,欲容我于其中。
我起身看了一眼张甄柳胡,但见他早已起身正立,紧抿双唇,神色凝重。
“为何要经历十三次轮回?”我最后一次问他。
“这并不重要。”他的回答依然含糊。
他的敷衍,我的冲动——命定的永不调和的矛盾。
我纵身跃起,化作青光一道,向那玉净瓶飞去——岂料,刚近瓶口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回。我重重摔回地面。
他扶起我,眼神里竟似有万分关切。
“怎么回事?”那个傲慢的女人花容失色。
观音大士掐指一算,缄默晌久,叹息云:“有果必有因,解铃还须系铃人。”
张甄柳胡朝观音稽首道:“大士,请恕弟子痴顽。”
女人一把扯住他的衣襟,近乎疯狂地怒道:“你又何必再执著下去!你们不会有结果!”
“我知道。”他拿开女人的手,转身看着我,眉头紧锁,满脸愁容。
这些神仙佛圣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真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天庭告急,大家都在等你归去,万望三思!”猝不及防地,女人跪倒在他脚下。
见了鬼了,这傲慢的不可一世的女人,居然下跪求他?天庭告急?告的什么急?等他回去?他很重要么?他究竟,究竟是谁?
“阿弥陀佛,”观音道,“舍小爱而取大爱,是谓无量功德,善哉,善哉!”
连菩萨也在暗示他“归去”?归去哪里?张甄柳胡……你究竟是人是鬼是魔是妖是仙是佛?你耍弄我一只小小蛇妖干什么?你……
脑子里混作一团,突然,只觉嘴唇上一片湿热,他的唇舌已然侵入,刹那永恒——佛光寂灭,天地混沌,恩仇消泯,万般皆作都虚妄。仿佛延绵了几千几万年的等候终于修成正果,什么天理难容,难容也要容;什么在劫难逃,难逃也得逃。
逃?往何处逃呢?
蓦地清醒。
三千世界,万丈红尘,竟没有我与他的容身之处。
张甄柳胡向观音道:“当日弟子将无量封印打入她体内,故而方才大士不能将其带走,还望大士原谅。”
观音轻轻点头,淡然微笑。
“六妹,”他转身向那女子道,“多谢你一番好意,相烦先回,我随后就来。”
六妹?她是他妹妹?千般疑问涌上心头,但没谁肯替我解答。
他终于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嘴角扯起一丝笑。他摊开我的右手手掌,轻轻一抚,“卍”字显现。
“我放了你。”他幽幽吐出一口气,如释千年重负。慢慢地,我掌心的“卍”字逐渐褪去,越来越淡,直至消失。字迹消失的那一刻,我感到手心一滴湿热,抬眼一看,不由呆住——一行泪自他眼中流出,滴入我的掌心,化作一枚鲜红的痣。
“送你一程罢。”他的手轻轻一抬——
我的身子如羽毛般轻飘飘,倏忽飞入观音大士的净瓶。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耳边充斥着观音诵读经文的声音。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只隐约感觉,这诘语与白素贞的话一样如利刃尖刀,伤我于无形。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