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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一日 ...

  •   第六章一日

      “一日”。

      忘不了西湖的柳,断桥的雪以及八十四骨情深的红伞。
      那些绝不仅仅属于白素贞和许仙。
      依稀记得他的样子,翩然的衣袂,微笑时翘起的嘴角,还有颈上的玉佛珠。他不是凡人。是有着千年修行的僧侣。他是和一般和尚不同的僧人,至少我这么认为。可白素贞不认为,她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说“不行”。“不行”?我的兽性不能咽下这种“命令”。
      烟柳四月,幽倩的古巷不寒不热地飘着雨丝。素贞的白衣纠结着许仙的臂膀,他们眉眼缠绵,暧昧得让我感觉好笑。素贞对我回眸一笑:
      “小青,你闭眼数七下,奇迹就来了。”
      我知道,她想摆脱我,与许仙独自去游西湖。其实,我也想摆脱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装模作样地闭眼数数,一、二、三……六、七——睁眼。
      一个白衣人出现在五步之遥。不是素贞。是一个和尚。一个非凡的和尚。他看出我不是人类。我也看出他不是一个正经的和尚。因为正经的和尚不会盯着一个女人看那么久。也许我错了。他看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蛇妖。他已经取出法器——玉佛珠,我自知难逃,但仍是拔腿逃窜。
      那个时候,我只有区区五百岁,跑不过和尚是在意料之中。
      在西湖附近一片青翠的竹林里。我瘫倒在地,以蛇独有的柔韧。他俯下身,在我额前轻轻一吻。我呆呆地望定他,那是一张光华漫溢的年轻的脸,双眼如夜空般深邃,剑眉间透着一种复杂的神色。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是和尚。
      我试图从他眼皮底下逃走,他并未阻拦,只微微笑了笑。但我不想这么离开,素贞说过,一个男人吻了你,你就必须跟着他。我用手缠住他的衣袖,但他却风似的,一眨眼不见了。
      妖精动了凡心,就不再是妖精了。我坚信素贞已不是妖,而是人。那我算什么?妖么,人么,还是人妖?
      素贞对我与那个男人的相遇了如指掌。她用难得的恶狠狠的表情说:
      “不想活你就去找他!”

      她明明知道这种威胁对我不能起一点作用,但她还是做了。她一定被我气疯了。我说,不会放走竹林的和尚,尽管和尚的一切我一无所知。
      素贞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咽下去,只用一种哀愁的眼神瞅着我。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这种眼神,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似的。我肆无忌惮地狂笑,露出寒光闪闪的尖牙。她叹了一声,径自走了。我也终于有一个冠冕的理由,离开她和许仙的家。那种突如其来的自由让我相信天地间的一切。
      我回到那片竹林,满怀憧憬地住下。每天每夜都在竹子上刻下一个“佛”字:也许我的俗念玷污了佛的圣洁,但我执意如此,即使天诛地灭。
      那儿的竹子长得亭亭玉立,温婉而有节操,龙吟细细,凤尾森森,很是一番景致。我想象着那个男人再一次出现的情景,直到素贞站在我面前。
      “回去吧,这里不属于你。”素贞沉静如冰。她的鬓发翻飞,像一条游动的细蛇。还有,她的目光依然是哀愁,那种足以让我喘不过气来的哀愁!
      “我在等人。”我亦那么冰冷。其实,我根本不是存心如此。她对我的好,我懂。只是我的兽性不能容忍被呵护被关爱的温柔。如此不知好歹的我,把素贞伤得很深。
      素贞忽然压低嗓子,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柔声道:“他不会来了。”
      我似乎应该问她“为什么?你如何得知?”但是我没有。我心里清清楚楚,素贞的话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是信口胡说的蛇妖。但那次,她错了。她算不准我的缘分。谁也休想算准。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她吐字清晰,语调冷硬。
      我浑身冒火,极端地举起手中的剑,剑尖指向她,无比淡定地说了一个字:“滚!”

      她走了。回到许仙身边。只有那个男人才能让她变得像一只温顺的猫。她能为他收敛兽性,为他改变千年宿习,我也能为竹林的和尚而改变。她离开后,竹林的和尚于一道紫光中出现。
      我愣了片刻。静静地,他一言不发地站着。忽然之间,我有一种想与他说话的冲动。问他的名字吗?不。说我等他很久了?不。要么谈谈佛理?还是……犹豫。犹豫着。
      “大师,你……”我本想说“你喜欢竹么?”但话未出口,他便转身离去,匆忙如斯。我的骄傲不容许自己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走开,于是喊道:“站住!”他没有回头,健步如飞。
      想走?没那么容易!我怒气冲冲地紧跟不放。他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他的冷漠令我寒心,原以为世上的男子都如许仙一般恭谦有礼,不料,这和尚如此不近人情!天哪,我已经把自己看成人了!但我关心的是,他当不当我是个人,一个女人。
      他在前面蓦地止住,右手当空一挥,但听一声惨叫,一只鹰怪坠下天来,为他所擒。我有些心惊胆战,惟恐哪一天也落得这般下场。但也顾不了那么许多,我任性地要与他搭话。
      “和尚,你没看出我是妖怪?不然,你收了我啊!”什么叫“色胆包天”,我想,这就是了。
      他微笑着走近,看了我一眼,又要走。再不能放走他!我用手死死地扯住他的衣袖,像一个孩子。他的道行在我,甚至素贞之上,他要走,我是如何也留不住。但他迟疑了片刻,终于张口道:
      “人间还好吧?”
      他这么问我?仿佛前世我们早已谋面,仿佛我们有过什么约定。我无言以对。以区区五百年的修行,我推算不出我们的前世。他似乎看出了我的迷惑,却不点破,只在我额前留下一记吻,和上次一样。好像这是早已约定好的——但我着实无法回忆我们的过去。

      他走后,我厚着颜面找素贞。她不肯告诉我那和尚的过去。
      我咆哮着,索性露了原形——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会也难保不这样。
      素贞不睬我,关上门睡了。
      蛇算不如天算。许仙碰见了最本真的那个我。他吓晕了。虽然他晕了,但我仍然认得是他。我闯的祸,总是素贞替我弥补。这是做姐姐的悲哀。所以,我永远不想当姐姐,即使素贞骂我蛇性难改或者烂泥巴糊不上墙。
      而这次,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那昏死的人是我姐姐的宝物,是她不能没有的东西。这我懂,真的懂。于是我和素贞千方百计的救活了他。而他却开始察觉一些事实,并逐渐疏远我们。素贞变得像个小女人,殷勤得让我那颗心揪起来疼。她学人那样流泪,却不让许仙看到,更不告诉我为什么。她爱许仙。这谁都知道。许仙爱不爱她,那只有天知道。
      “小青,你应该走自己的路。”素贞歪在床上,懒懒地道。我以为她在戏谑,只当没听见,用放肆的笑声回答她莫名其妙的话。
      末了,我道:“许仙人呢?”
      素贞起身,拂拂衣袖,沉默。
      难堪的沉默。
      难堪?
      走廊里传来许仙与一个女人的笑声。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印象中,她有蛇一般的身段,雪一般的肌肤,当然,还有人类特有的“人情味”。那个女人会抚弄一些诸如琴、箫之类的东西。声音成天悠回在“保和堂”内。素贞一定恨她。对于素贞,那种美妙之音也许是她流泪的药引。她常抚着心口,我一直猜测那乐声是否有杀人于无形的法力,把素贞的心脉振伤。
      那个有“人情味”的女人是邻街药铺的女主人。她时常来“保和堂”采购药材,或与许仙切磋医术。一来二往,也便熟了。熟到一定程度,就深入了,深入到一定程度,就勾搭上了,勾搭到一定程度,据说,就相爱了。

      一天夜里。许仙披着风雨闯进屋来。他跪在素贞面前,苦苦哀求道:“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其实,他最想说的是,放了我们吧。
      放了他和那个女人。
      剑在手。只要我的手一动,他的人头就会滚落在素贞的裙边。可惜,素贞她是天下最善良的妖。她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然后离开。确切一点,是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她带走这里的一切,亭台楼榭、池溪花草……
      许仙茫然地立于废墟深处,清癯的脸愈发显得苍白。我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留恋,甚至有难言的苦楚——慢着,我发现了一件东西,是眼泪,一个男人的眼泪。我疑惑并惶恐,猛然意识到他是爱素贞的。但彼此相爱的人,为何要分开?他爱素贞,为何又要沾染别的女人?
      同时爱两个人,是否没有必然的冲突?
      ……
      素贞用蛇的感应召唤我,我不得不离开这里去找她。以后也许还会有更多的“许仙”,但白素贞只有一个。我得陪着她。

      素贞翻滚在草丛里,喃喃自语。她竟然呕吐,一脸的酸苦。
      “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世间男子只会让你承受生不如死的痛……”
      她的泪泉水般狂涌。我不愿再伤她的心。顺从地点点头。她聪慧如斯,怎会看不出我在敷衍?
      “姐姐,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我轻拍着她的后背,道,“我们回去吧,到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
      是的,回到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回到我们出生的地方,我们相依为命的地方——峨眉山清风洞。
      她道:“回去?恐怕由不得我了。自从你遇上竹林的和尚,我就知道,我的大限到了。你懂吗?我的大限到了!”
      我的心猛然下沉——竹林的和尚?那个与我有前生之约的和尚?不停地回忆,不住地否定,我脸白若纸。惨白惨白。我感觉到我与他前生一定有过刻骨铭心的纠葛,刻骨到用今生今世来偿还。可我还是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又将会发生什么。天啊,我只是一只区区五百岁的蛇妖!
      我渴望素贞把他的一切告诉我。她却不止地呕吐。突然她乜斜着眼冲我道:“我有了他的骨肉。”
      其实我并没有惊讶,但仍表现得惊讶。冲动即我。我决定押了那个负心人来。素贞拦不住我,因为她压根儿不想拦。

      还是那堆废墟。
      远远看去,许仙独自坐在月光下,像一片剪影。我忽然可怜起这个男人来。一个人要对他曾经爱过的人负心,那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可是无论如何,这个负心人负的是素贞——我唯一的姐姐。
      “许仙,姐姐要见你。”我用平静而低沉的声调道。自认为以前的我学不会这种深沉,但天晓得,那次不学就会了。
      许仙不发话,冷冷地坐着。我冲上前,重复了一遍。他仍没有反应。他装蒜!而我很想看看一个男人得知自己做了父亲的反应,于是,我把实情告诉了他。他的眼中淌出几滴泪水,但依然不动。我的脾气告诉自己:不揍他,他永远是个龟孙子。恶狠狠地,我掴了他一个耳光,他的方帽甩将出去,那一刻——我从来没有那样惊讶过——他的头是彻彻底底的干净,一丝颜色也没有,像……竹林的和尚!许仙他把头发斩断?这算什么!
      我一度失色。原来天底下可以有如此绝情的人,负心也罢,偏还挖尽心思推掉自己的责任;推卸也罢,偏又想出种种冠冕的理由。许仙这厮,让我们蛇的颜面往哪儿搁!我饶不了他!
      实际上,我措手无策。无策到只有用“死”来解决。杀人之于我,只在挥袖间。许仙岿然不动。他装得越坦然,心里越慌张!
      剑凉如冰。提剑的刹那,蓦然想到素贞。我惊讶自己的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善良,善良到杀一个人还顾前思后。
      他固执地盘坐着,月光把他的秃头映得丑陋不堪。他甚至掏出了佛珠,念起“南无阿弥陀佛”!猛然想到竹林的和尚。他打坐时也这样么?我的心开始动摇,手开始颤抖,全身淌着冷汗,眼前一片模糊。无限的疑问和恐惧袭上心头,我开始怀疑人间的爱与恨,善与恶。亏我曾那么天真地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衡量的标准,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做一条蛇要比做一个人好上千百倍。至少,做蛇时可以大胆地做自己,而做人却常常受人左右而有违心之举。可偏偏素贞她喜欢做人。
      我下不了手。剑落地的声音异常清脆。跪下。欲哭不能。许仙这厮,触动了我最孱弱的七寸!
      当我抬头时,许仙已经不见了。竹林的和尚站在我面前。或许许仙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也许我眼花,也许是和尚的障眼法,我已无力分辨。
      竹林的和尚狠心地不动声色道:“白蛇大限已到,你好自为之。”
      “闭嘴!许仙人呢!”我恨道。
      他双眉紧蹙,双手合十,道:“斩断万千烦恼丝,未尝不是一桩快事。”
      我按捺不住,冲上前,怒道:“是你挑唆他出家?你拆散了他们?为什么!”
      他露出惊诧的表情,忽又摇摇头:“不是。”
      话毕,他于我额前一吻,随即消失在夜色里,干脆得似乎从没出现过。
      只剩下我一个人。从废墟到竹林,从竹林到草丛,只剩下我一个人。许仙没了。竹林的和尚没了。甚至素贞也没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学会了真正意义上的悲哀。我自认为,到那时为止,我已经完成了从蛇到人的过渡。因为我确定我爱上了他——那个道行深厚的僧人,那个吻了我三下的男人,那个害了素贞一世的恶人。

      再一次遇见素贞,她的肚子已略略凸起,很美的一种臃肿。她像人间所有快做母亲的女人一样,安娴慈爱。为此,我颇有些感动。
      她的状态不好,倦殆与我聊。
      “我就要完了。”素贞低着头,抚着腹部,淡淡笑着。
      我似乎有必要问个清楚,但终究没说一个字。
      素贞翻了一个身,换了种姿势躺着,依旧淡淡地笑,一脸的漠然。我看得出,那是极端绝望后对这个人间的敷衍。她在敷衍。但敷衍的对象不是别人,却是自己。这种只有人类才有的痼疾在她身上发生了。这始料不及的悲哀!
      “你爱过么?”她冷不防问我。她在明知故问。也许人在失意之时所说的话,就这么奇怪。
      我不知要不要回答,但当我想回答时,她又说了——
      “你爱过,而且深深地爱过……你和他的那段情,是缘分,是天意,也预兆了我和许仙的悲剧。”她换了一个表情,似麻木,似哀愁,似怨恨。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下定了决心对这个疯女人不理不睬。可是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痉挛,像被灌了雄黄酒。
      “不信?”她木然地笑笑,“我也不信。”
      “你曾经不让我靠近他。”我似在埋怨。
      素贞的嘴角向上扬起,形成一道深刻的弧线,明明在笑,可她的泪扑簌簌滑落脸颊。那是什么样的暧昧表情?
      “是,我自私。他是我的克星,我岂能看他拆散我和许仙?我恨他,亦恨你。听见了吗,我恨你们!你去找他吧,我和你——本不相容!”她狠狠地道。
      好罢。本不相容。我的姐姐,我的好姐姐如是说。一句“本不相容”,把我们五百年的交情一笔勾销,多么利落和干脆!我佩服她的当机立断,原来绝交是一桩痛快的交易,寥寥几个字就能轻巧地解决。我和她就这么完了?一句“本不相容”,让我从头到尾凉得战栗,冷得抽搐。
      她遁形离去。我坐在地上,万千感慨充斥于心,纠作一团,扯不断,理还乱。我不知自己的前生是什么,也不了解我和他的纠葛。我忘了,我早忘了,老天却苦苦相逼,不让我忘得干净,只让我留下点点记忆的残渣,生生世世折磨我。一个人想忘不得,想忆不得,夹在糊涂之中,半醒半醉着,那是最最痛苦的事。偏偏我,遇上了。

      金山寺。
      我远远地望着他,看他的袈裟随风飞舞。事到如今,我终于知道他叫“法海”。他发觉了我的存在,却对我视而不见。
      他笔直地挺立。袈裟。佛珠。禅杖。金钵。
      白素贞来了。她挺着个大肚子上了金山。我怕她吃亏,仓促间忘了我们是绝交的。可她还记得,推开我的手,她弯下腰,曲着腿,一步一步,跪着挪动,一阶一阶地跪——她跪着上金山!我愕然。一个负心人值得她这样?抑或根本就没有“值得”与“不值得”之说?她边跪边求,其情之深,令我浑身颤栗。
      他冷笑。
      她哀求。
      我矛盾。
      素贞忍将不下。我也忍将不下。他决意要降伏素贞,这是他替天行道的使命,还是他嫉妒别人好姻缘的幌子?我在内心诅咒他,那种滋味太让我酸楚。我在选择,素贞和他。
      随着素贞一声暴喝,他们终究斗起了法。我兀自立着,无心观战。

      “小青,你闭眼数七下,奇迹就来了。”
      ——也许这只是素贞的无心戏谑,却着了冥冥中的天意。谁都没有掐算,谁都不能掐算,奇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来了。
      “人间还好吧?”
      ——苦执了多少年,你要渡化我么?那渡我的船呢,桨呢?苦海无边,你把渡船让给我,自己跳下去么?还是把苦水留给素贞,你去得道?我呢,我又算什么?前世之事,我不能再忆;来生之事,我不能推测。我和你的宿缘就此了断么?
      ……

      我的双腿已被水淹没。金山寺众僧四处奔逃,哭声震天。素贞不惜千年道行,为一个负心人,水漫金山。
      眼前一片茫茫。而他沉着如是。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朗声道。
      “放许仙出来!”她护着肚子,声嘶力竭。我扶着她靠在有一棵树上。她推开我的手,狠狠地斥道:“走!”她极力显示出暴戾和恼怒,但她的虚弱甚至软弱如何也掩饰不了。
      她喘息着,小心翼翼地护着腹部,苦笑道:“小青喜欢的人,竟然是白素贞的仇人。”
      “姐姐,你不用再说……”我回头瞪了一眼施法救水的和尚,又向素贞道,“请你把‘忘’字打入我的心脉,我要忘却这个不义之徒!”
      她震惊地看定我。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
      当“忘”字穿过我的心脉,我浑身的血液开始逆行。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素贞已经飞腾于空中,与那和尚斗得难分难解。
      我提剑卷入恶战。
      天降红雨,涂炭生灵。
      “法海,你个贼秃!快快把许仙交出来!”我大喝一声,持剑挡在素贞前面。
      他冷漠不语,抛出一串玉佛珠——那法器凶悍无比,跳过我的剑花,直逼素贞——
      佛珠破除了素贞的法障,将她冲出十丈之遥!我变得无限惶恐,伸手要去抓她——她亦伸出手来,那么急切与渴望,她不想死。我们双双跌落水中,我试图稳住元气大伤的素贞,可是那和尚不放过素贞,他把钱塘江的水铺天盖地地引来。
      我们失了方寸。
      “尔等水漫金山,触犯天条,该当何罪!”和尚怒斥。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素贞紧紧抓住我,道:“小青……不要为我报仇!”
      开玩笑,此仇不报非君子!
      我燃火的双眸让素贞不放心。她哀叹三声,苦笑三声,再次将“忘”字打入我心——忘却仇恨,切莫复仇。
      素贞淡淡笑了,突然放开我的手,一下子被水冲后十多丈。我驾起云头,追将上去,岂料那和尚莲钵一抛——素贞如纸影般被吸进去!但听天崩地裂一声响,雷峰塔一倾,素贞被压在塔底。
      弹指间,白素贞就消失了。
      无力挽回,眼睁睁看着她消失。没有谁比我更能感受那种疚恨的滋味。“扑通”一声,我跪下。整个天地之于我,顿作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素贞的影子飘忽飘忽,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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