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玉青

19、第十七章 双生花(2)

　　我的师父——就是观音大士——命善财童子敦促我修行。我每日必做之事便是拎着扫帚和簸箕清扫紫竹林的落叶。师父说，落叶无穷无尽，若想彻底清除，必将竹子连根拔起。正如心中烦恼，若想断绝，必须除去根源。
　　我疑惑地问，如何消除？
　　师父送我十个字：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
　　我道，连忘川之水也不能根除内心深处的烦恼，还能怎么忘？
　　师父道，事在人为。
　　我笑，现在想想，找回了记忆还不如失忆的好。
　　善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用悲天悯人的同情眼神看我。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师父便说我犯了戒，罚我抄写十遍《心经》。
　　抄写经文的时候，心中乱成一团，明明想的是“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写出来的却是三王子的名字。
　　善财叹道，你的颠倒梦想太多，这样修行毫无用途。
　　我便扔了笔，丝毫不顾身后善财童子的呼唤，决意离开普陀山。
　　一路腾云驾雾，来到支撑天庭的擎天柱下。
　　我一直想不通，何以无量魔王突然回心转意牺牲自己。我要想问个清楚。
　　可是，任凭我喊破了喉咙，魔王一直缄默不语，直至天兵天将把我赶走。
　　我漫无目的地走，不觉来到无因崖上。
　　那棵不开花的铁树依然桀骜地伫立山崖。白牡丹曾说过，这里是离人间最近的地方。我曾经在这里告诉三王子，红线断了就断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喜欢他；我也曾从这里跳下人间，还自以为自己为爱牺牲何其伟大。等到记忆找回来了，才发觉自己才是最微渺的那个，负了别人，还自作聪明地执着。
　　“小青。”有人在叫我。
　　转身，回头——
　　但见铁树下站了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子。我惊讶地叫了声“姐姐”，此话一出，立刻反应过来，她不是素贞，而是突然之间长得和素贞一样的白牡丹，据说她们还是孪生姐妹。
　　如今的白牡丹已经由小小的仙子升为一品上仙，穿着自然也是不凡，全身上下隐约笼罩着七彩祥云。她走过来，亲切地拉了我的手，道：“谢谢你，小青。”
　　她在谢我什么？谢我将她和三王子的姻缘红线绑在一起么？
　　“不客气。”我也学她惺惺作态。
　　她嘴角笑出的虚情假意令我几欲癫狂。实在无法容忍她用和一张素贞的皮相做出和让人恶心的表情。
　　“这天下第一红娘的位子非你莫属了，”她笑道，“白蛇和许仙，我和三王子，都多亏了你呢。”
　　我转过身，尽量不让她看到我脸上的愤怒。要知道，她也曾帮过我。我不是一条恩怨不分的蛇。
　　“你甘心吗？”她继续激怒我。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云雾缭绕的远山。甘心也好，不甘心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事。
　　“青蛇，你欠我姐妹俩的，终于还清了。”她突然轻声叹道。叹息声被崖上山风吹散，转瞬即逝。
　　我欠谁的？我正想问个清楚，她却换了话题：“告诉你个好消息，忘川之水已被破解，所有中了忘川之毒的人都在一夜之间恢复了被消泯的记忆……世间再无‘忘川’。”
　　“如何破解的？”我好奇。
　　“很简单，无量战神和无量魔王的血一起滴进忘川，便化解了。”
　　“这样很是可惜呢，”我故意嘲笑道，“那些无聊的神仙们就再也不能随便抹除别人的记忆了。”
　　“记忆找回了，人就真的欢喜了？”牡丹黯然道。
　　她说中了我的心。有些记忆回来了，只是徒增痛苦而已，最终让人痛不欲生，可是再想忘却，却也不能。
　　“听王母娘娘说，近日，很多神仙忽然找回了曾经被消除记忆，心中魔障丛生，造成修行毁于一旦，不得不重头开始，”牡丹看着我，幽幽道，“所以，你不要以为全世界只有你喝了忘川之水，也不要以为全世界只有你痛苦。大家都一样。”
　　她的话，让我恍然。失去记忆的不只我一个，寻回记忆的也不只我一个，欢喜的，痛苦的，都不只我一个。世间万物，概莫如是。
　　牡丹许是见我痴痴呆呆的，担心我还没大彻大悟，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关于两朵花：

　　很久很久以前，有两朵“曼陀罗华”，即，白色彼岸花。她们是一对孪生姐妹，生长在冥界三途河畔、忘川彼岸。在通往地狱之门的红色花海中，唯有她们是白色的。她们一心向善，潜心修行，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修成正果。在姐妹俩快要修成人形的时候，有对恋人来到她们面前。
　　女子看见这对姐妹花，很是开心，拉了身边男子道：“这两朵白花一模一样，我们一人养一朵，时时相对，彼此挂念，岂不很好？”
　　男子同意了，便将那两朵彼岸花连根拔起，移植到盆中。一盆自己留下，一盆给了女子。从此，两朵彼岸花不得不分离。姐姐被男子带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后来才知道那里是天庭。妹妹则被带到人间一个山洞中。姐姐在男子的悉心照料下，很快修成人形，并且爱上了那个男子。而妹妹却因女子的不善照料逐渐枯竭，只留下叶子，却再也开不出花。修成人形的姐姐得知此事，偷偷跑到凡间去营救妹妹。
　　没想到，行迹被女子发现了。女子以为姐姐是贼，不肯让她将花带走，于是双方起了冲突。男子赶来，将姐姐带走。姐姐不甘心，后又跑到瑶池偷取王母的镇妖宝物，想去收服那女子，救出妹妹。
　　姐姐终于打伤了女子，救出了妹妹。后来，王母得知宝物被偷，大发雷霆，命人将两朵彼岸花带到瑶池。幸亏有男子求情，王母网开一面，只罚那姐姐永世留在瑶池为婢，而妹妹得以继续留在人间修行，姐妹二人生生世世不得见面。为了让她们忘却前尘，王母赐姐妹两喝下忘川之水。

　　白牡丹平静地讲完这个故事，最后笑得从容不迫：“佛说，彼岸花开，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我就是那个被罚永远留在瑶池为婢的姐姐，而白素贞就是我的孪生妹妹。”
　　而我和三王子就是那对拆散她们姐妹的男女。
　　我隐约记得我和三王子曾经养过一对雪白的花。三王子曾告诉我：“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若无悲，无欲无求，是个忘记一切悲苦的极乐世界。而有种花，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生于弱水彼岸，无茎无叶，绚灿绯红，佛说那是彼岸花。”
　　而我们养的那对花，是彼岸花中难得一见的白色彼岸花。我一度以为，那对花是我和他的爱情，每日小心翼翼地饲养，没想到我养的花却日渐枯萎，只生绿叶，再不开花。也没有想到，我因贪图快乐，竟害了一对花中姐妹。更没有想到，那对姐妹中的妹妹成了我的姐姐白素贞！
　　除了长叹一声造化弄人，还能如何？自己铸成的错，到头来终究是还了，上天终是让我有补过的机会，隔了几许轮回，还是让我阴差阳错地为她们姐妹牵了红线。
　　忘了在哪一世，三王子曾指着黄泉路上妖冶的彼岸花叹息：“彼岸花，开彼岸，花开时不见叶，有叶时不见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相念相惜永相失。”
　　“对不起。”我为自己不可饶恕的错，诚心地向白牡丹道歉。
　　牡丹摇头道：“小青，方才我谢你，是真心的。你让我们姐妹在被诅咒的轮回中终于相见，我也得以恢复了本来的相貌。而解救三王子的，自然也是你。你用生命化解了我们姐妹对你的恨，也用至爱解救了三王子，唤醒了无量魔王。所以，这一切功劳都是你的。”
　　我听着她的赞美，不知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被三界认可的，是白牡丹；被三王子认可的，也是白牡丹。而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安慰也好，讽刺也罢，都到此为止吧。
　　“三王子却以为是我的死让他洗清了前世的罪过，所以……”牡丹停顿片刻，才道，“他才提出要娶我。”
　　“他现在可以成亲了？”我冷笑。
　　“如今我和他都是上仙，姻缘牌也被红线束在一起，玉帝说，那就顺应天意，成全了这桩婚事。”牡丹道。
　　我又想起我和三王子的情苗。那时，月老说：“你与三王子的情苗虽有红线相连，但几千年来却从未开过花——”
　　所以，更不用说结果了。
　　三王子轮回至第十三世，心灰意冷，亲手剪断了我们之间的红线。
　　如今，他的姻缘牌和别人的姻缘牌被我紧紧地系在一起。
　　那么，就祝他们百年好合罢。

作者有话说

　　那个．．．．我不是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