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玉青

17、第十六章 摄魄神珠(2)

　　我来到三王子站立的地方，盘膝而坐。
　　放眼望去，满目苍凉。
　　这场无涯的劫，究竟要耗多久？从最初的情动情痴，到最终的情绝情断，似乎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不需服用任何失忆的药水，我的记忆已然模糊。我担心总有一天会消失殆尽。倘若每天把它们拿出来晒晒，是不是就不会发霉褪色了？看我，好不容易找回了记忆，却前怕狼后怕虎、不知所措。
　　记得第一次遇见三王子是在峨眉山巅。那时，我还只是一条蛇，躲在母亲身后看一个从天而降的男子。他所到之处，紫岚弥漫，我只依稀辨得他的身形。他口口声声说我的母亲残害无辜，然后用法器将她制服。母亲临死前哀求他放过我。
　　他忽发慈悲，放了我。
　　死里逃生的我并不知何为仇恨，那时我还是没有血性的畜生，小心翼翼地蜷缩在母亲的尸体旁，舔她冰凉的肌肤。
　　他走近，将我抓起，我一度以为自己不敢咬他，却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他吃痛地松开手，我趁机溜走。走得仓促，隐约听到他一声笑。
　　后来，我才知，因啮了他的血，我得以提前修成人形。
　　从此，我学会感恩。
　　他从天界来，我在妖界长。前世、今生、来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
　　我修成人形的那日，他的箫声穿过鸿蒙万丈，传到我的耳畔。我用蛇最本能的舞姿回应他。记忆中，他嘴角的笑容天上无二、天下无双。
　　他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答，前世、今生、来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我都认得你。
　　其实，初为人类的我尚不懂七情六欲，只是舍不得放开他，每日里想尽方法缠住他。我并不十分清楚他的来历，甚至不知他的姓名，只是隐约觉得他和我不同，和山下的人类也不同。
　　直到某个夜里，我所居住的山洞突然宾客满堂、祥云缭绕。
　　他们自称是天上的神仙。年代久远，我已忘记都有谁，只记得他们或好言相劝或出言警告，全都一个意思：离开他。
　　离开他？我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在我迷惑混乱之际，他来了，赶走了所有的神仙。他拉了我的手，轻轻一抚，我的手心出现一个“卍”字，逐渐融入血肉，直至肉眼不可见。
　　他笑着说，有了这个字，天上地下，除了我，无人可以带走你。
　　他没有骗我。此后，那些神仙们全都无法收服我。我渐渐察觉身边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子很是不凡。
　　终于忍不住问他究竟是谁。
　　他说，你可以叫我铤。
　　除此之外，不肯多说一个字。
　　后来，我学了人间的女子，用舌头舔他的嘴角，并努力地扭动身肢，他们说这叫“勾引”。原以为他会像世间男子般温柔地待我，他却推开我，疾言厉色地训斥，道是从哪里学来这些，以后绝不可如此。
　　我撇撇嘴，你说不可，我偏要。
　　他笑而不语，只是牵了我的手，往峨眉山下去。
　　那时，我初幻人身，道行尚浅，两条忽然生就的腿让我走得不算稳当。走累了，他就背我。我的印象中，他从来不会累，山路水路，如履平地。
　　沿途看尽世间万象、人情冷暖。他耐心地向我一一解释，从此教会了我爱、恨、情、仇。
　　渐渐地，我一见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脸红。
　　再也不敢随便靠近他，不敢碰他的手，更加不敢用舌信舔他的嘴角。
　　他告诉我，这是人类都有的羞耻之心。
　　然后，他吻上我的唇，并告诉我，只有相爱的人才亲吻。
　　我曾喝过他的血，就忘记他弑杀我的母亲。我曾被他吻过，就忘记他害了素贞。从头到尾，我爱上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且不只一次地爱上了。比如，杀母的无量战神。比如，后来的法海。
　　可是，天晓得为何我不后悔。
　　……

　　在三王子化身的擎天柱下，我靠回忆充饥，不吃不喝如此过了七日。
　　当七位公主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清醒。
　　毫无疑问，她们对我恨之入骨。
　　红衣公主道：“青蛇，佛祖念你有悔过之心，特给你赎罪机会。只要你……”
　　“你们都回去罢。”空中忽然响起三王子的声音。
　　久违的声音让我忍不住颤栗。
　　“哥！”七位公主唤道。
　　“回去吧，不要打扰我清修。”三王子的逐客令无情而决绝，就像当初他剪断我们的姻缘红线。
　　“听佛祖说，只有至爱之人的血，才能化解我哥哥的劫难。青蛇，如果你肯为我哥牺牲，肯为天下苍生牺牲……”那位素来傲慢的蓝衣公主忽然在我面前跪下。
　　我亦跪下，道：“我因一己之私，铸成大错，原本应当由我来弥补。”
　　“青蛇，你何需如此？安心做你的魔王妃去罢，我至爱之人与你何干？”三王子的话句句如刀剑捅入我的胸膛。
　　他似乎失忆了，似乎忘记我们曾那么相爱。
　　原来不喝那忘川之水，也可失忆。
　　我默默地坐在云层里看着七位神情窘迫的公主。她们幸灾乐祸地看我。我也幸灾乐祸地看她们。她们终是踩了祥云离去。
　　而我始终不敢告诉三王子，我已经找回了所有的记忆。
　　我已经没有颜面和他说任何话。他亦不屑和我说任何话。
　　僵持着，一直安静。我想，就这样陪他到天荒，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他不需要。他再度开口，让我离开。
　　而我的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青啊，姐姐能与许官人长相厮守，就是最大的幸福。”
　　——忽然想起素贞曾经说过的话。的确，能与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就是最大的幸福。可惜幸福并非人人都可得到，所以素贞宁愿一死。
　　“我和你赌一把。”我笑着起身。既然决定了，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否则会被人看扁。我要用性命作赌注，证明我和他之间仍然有爱存在。
　　如果可以解救他，我虽死无憾。如果不能，我死也活该。
　　聪明如他。他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冷笑道：“既然你执意寻死，我也无能为力。可是你别忘了，无量魔王统治三界，你死了，他照样可以让你死而复生。”
　　我愣在原地。
　　回头——无量魔王正立于云端，不知看了我多久。
　　三王子忽然笑将起来，笑声穿透我的心肝脾肺，成刺骨之痛。
　　我终于嚎啕。
　　魔王走近，抱紧了我。我伏在他胸口继续哭。
　　等我哭不出声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咽喉竟被他掐住。
　　“住手！”三王子的声音如洪钟磬鼓，回荡在耳边。
　　魔王的手越扼越紧，他狂笑：“无量战神，缩头乌龟！我这就用她的命把你逼出来，我要和你再战三百回合，我要让你——心悦诚服地做我的手下败将！”
　　“放了她。”是三王子的声音么？何以他至今仍在维护我？定是幻觉，定是幻觉……
　　“可笑，原来你还在乎她的生死？”魔王的手突然松开了，我得以喘息。
　　“只是不愿看你再造杀孽而已。”三王子道。
　　原来如此。
　　魔王转身面对我，他忽地拉起我的手臂，狠狠地将我甩在擎天柱上，阴鸷的双眸露出噬血的光：“青，我成全你。”
　　他提掌，我闭眼——
　　只见一团软绵绵的白色，棉花一般越积越多，越积越多。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直下坠，下坠，落入无底深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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