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玉青

15、第十五章 沦陷

　　第十五章沦陷

　　天庭沦陷。
　　诸主神被囚于魔王殿万劫池底。玉帝、王母也不例外。万劫池底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神仙们受制于强大的魔族结界，无法逃脱。
　　魔界欢天喜地，狂歌乱舞，足足庆功七日。
　　我身为魔王妃，而且又立下“汗马功劳”，为魔界帝王册封为“护国夫人”。
　　我拖曳着华丽得过分的衣裙走在万劫池底的回廊，湿气氤氲的狭路上只听得环佩叮当。丫鬟把着灯，小心翼翼地陪伴在侧。
　　玉帝、王母、太上老君、太白金星、托塔李天王、二十八星宿等等大神小仙都被困牢狱，在魔界浊瘴的侵蚀下，护体仙气逐渐消退。道行深的还可支撑，道行浅的早已做白气而散。
　　我拿着《录仙簿》，将所囚神仙的名字一一勾上，漠然转身，忽听一声虚弱的叫唤：“小青！”
　　一记苍白的眼神飘过，凄凉得仿佛可以掐出血来。我看清楚了，叫我的是瑶池仙子白牡丹。
　　“救我……”
　　她的嘴唇紫黑，周身的仙气一点一点地减淡。
　　那一瞬间，我记起的不是她在灵霄宝殿上污蔑我与吕洞宾的情景，却是我们一起去“无因崖”看人间，一起偷盗瑶池花雕。那些说不出是酸是甜的往事首先占据了我的心，让我无力追忆其他。
　　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只那一眼，我便动了恻隐之心。

　　把她从池底救出来已是次日黄昏时分。在我的恳求下，无量魔王将她赐予我做贴身丫鬟。
　　牡丹跪在一旁，低垂着头，恭敬地叫我“王妃”。
　　“王妃，请品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仙人圣果……”牡丹端着果盘，殷勤万分，让我浑身不舒坦。
　　一个“三”字，让我立刻想到三王子。那时，他战败。他用最恶毒的温柔冲我微笑。那笑里仿佛包含了几千年、几万年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笑的刹那，辉煌而壮观，笑过了，一切便寂灭在清晨的薄雾里。
　　即使他恨我，也是有道理的。犹记当时，我被七位公主挟持，他做背水一战。
　　压抑的黑色弥漫了整个天空，黑莲狂舞，幻化做无数蛇蝎怪兽，与一群神仙纠缠不清。三王子紧皱的眉终于在大势已去的时刻松开，他冲所有英勇的天界战士道：“誓死不降！”
　　然后，他牵起公主们的手，道：“去罢，到西方极乐世界寻找如来佛祖！”
　　他拖着筋疲力竭的躯壳，用尽最后的气力送她们一程。但见七道璀璨的星光冲破黑色阴霾，直往西天。
　　我摸了摸被掐出血痕的脖子，低头看肩膀上鲜血如梅花点点。
　　他微仰着头，看漫天的黑莲飞舞，一丝苦笑窜上他的嘴角，像是自嘲，像是自责。终于，他口中喷出一柱鲜血——他已经穷途末路。眼睁睁地看神兵天将一个个在他眼前倒下，血花染红了云朵，他亦深知：溃不成军啊。
　　“三王子！”我情不自禁地跑上去，搀住他。他身体的一半重量压在我身上，我一个趔趄，两人一同摔倒。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掐住我的脖子。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感情，没有爱意，没有恨意，只是温柔地笑着，笑得我毛骨悚然，五内俱崩。
　　这时，无量魔王下令，焚烧天界！霎时，熊熊烈焰腾然跃起——火光映得天空恍如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景象。
　　“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般轻松……”他的手逐渐松开，把目光撇向远处。林林总总的宫殿，郁郁葱葱的树木，珍禽异兽，奇花异草……一切都将付之一炬。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我们逃罢，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
　　他凝望那片火海，凄然一笑，喃喃道：“青蛇，你听好了：我宁愿入无间地狱，也不想与你一起。”
　　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当初你还口口声声说，“如果世界在战争中毁灭，就不用被责任使命驱使，就可以和所爱的人一起漫步西湖，看雷峰夕照了。”现在，你为何又说出这般绝情的话？
　　脚下忽然一阵震颤，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滚滚云层处，无量魔王率领千军万马往这边逼近。玉帝、王母等神仙被擒，由魔界将士押送。三王子跪倒，向玉帝、王母请罪。
　　“铤儿，切莫自责，一切都是劫数，”玉帝道，“劫数一过，自是云开见日。务必牢记佛祖之言，‘莲生莲灭，缘起缘散。’”
　　“厄哈哈哈！”无量魔王笑若癫狂，他指向三王子，轻蔑道：“什么无量战神，到头来只不过本王的手下败将！”
　　笑声一落，天界再次剧烈震动。远处大火愈燃愈旺，火苗舔噬着九重天境，随着天界震颤不断跳窜。我被强烈的颤动抛向天空，又结结实实地摔落。
　　“擎天柱就要被火烧毁，天要塌陷了！”太上老君用悲愤的语气道出了所有人都意识到的事实。
　　支撑天界八大角落的八根擎天柱在火光中摇摇欲坠，发出难听的崩裂声。
　　“无量战神，本王要与你单独一战！你敢是不敢？”无量魔王挑衅道。
　　三王子起身，风吹乱他的长发。
　　“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他铁青着脸，淡定道。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支撑东方天界的两根擎天柱在烈火中折断。天界东角塌陷，数不尽的火热浆液四处蔓延，流下天界——此刻人间定然生灵涂炭，苍生定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恶魔，汝残害生灵，为三界不容，他日必将遭恶报。”玉帝闭上双眼，叹道。
　　魔王没有理睬他，只是冲三王子叫嚣：“懦夫！不敢比么？你为一个女人，不，是一条蛇，毁了整个天界，嘿嘿，你可是天上人间第一大情圣啊！哈，只可惜，你这情圣是个无能的懦夫！”
　　“你又何必说他，”王母潸然泪下，道，“为情痴的，何止他一个？”
　　“住口！”魔王转身冲王母发威，“老太婆，我如何会像你那不争气的儿子，为一个女人断送一切！我告诉你，她——只不过是我手里一颗小小棋子，给她名分地位，给她富贵荣华，只不过是利用她帮我达成目的！”
　　是的，我只不过是棋子罢了。好在，从头到尾，我也没有期望他对我有多真心。
　　嫁给他，只不过因为我想嫁人了。而凑巧，他向我求婚。
　　我利用他，他也利用我。现在我可以释然，谁都不欠谁。
　　玉帝和王母相顾无言，他们用莫名哀伤的眼神看着三王子和无量魔王。谁说神仙没有感情？我的心亦为这两位仙界最高资历的神仙颤抖。
　　“忘川之水，可以忘却一切……而忘却，当真可以解决问题么？”王母面向玉帝，感慨万千，“玉帝，难道真的是我们错了？”
　　玉帝沉默不语，唯不住叹息。
　　此刻，又听几声巨响，南方天界的擎天柱也已崩塌。
　　无量魔王带着一干士兵斗志昂扬地狂笑大吼，气势汹汹地向三王子挑衅。
　　三王子的身边已经没有一名将士，惟有我站在离他五步之隔的云头。
　　他的眼睛眺望远天，火光中快要塌陷的天界左右摇晃。
　　他侧过身，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他把紧皱的眉心舒展，他把压抑的声音放开，他怆然道：“看来，我始终舍不得你嫁给别人。”
　　“父王，母后，儿臣为一己私情，连累三界苍生，罪大当诛，请给儿臣一个赎罪机会！”他朗声道。
　　话一说完，他便盘膝而坐。突然之间，他周身发出万道紫焰，光焰如闪电般穿透长空，但见那光越来越强，化做无数紫龙朝远方火海扑去。不一会儿，紫龙与火龙纠作一团，其状惊天，其景动地！终于，火焰被压下去，紫光笼罩着整个天界，天界开始飘起雨丝。我兀自感受雨丝钻入颈项的微痒，回头间，却发现三王子不见了。
　　我震惊到哑然，茫然到不知所措。
　　塌陷的天顶慢慢上升，阳光冲破黑暗露出笑脸。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无量魔王在我面前显身。
　　“他……他到哪里去了？”我浑浑噩噩地问道。
　　一切完好，一切却又空荡荡的。天庭犹在，神仙却一个都不留。
　　天界正中央，一根巨大的擎天柱支撑起天空。巨柱周围，撒满了白色莲花，朵朵圣洁，朵朵绝艳。
　　我抱住柱子，泪下如瀑。那是他么？他的身体为何如此冰凉，为何听不出他的心跳声，为何看不见他绝美的笑颜，为何听不到他温柔的言语……
　　“你的无量战神为救天下苍生，宁做一根擎天柱，”魔王的话，无不讥讽，“他始终还是舍不得你成为别人的新娘啊，如果这次他不是为你而战，那么他也不会败得这么惨。青，是你帮了我，我该好好谢你呢！”
　　“青，你别怪我狠，我也只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无量魔王如是说。
　　没有了他，随便怎样，都是一样。我抹干泪，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了。后来，无量魔王说，那是他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魔王殿。
　　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魔王妃。
　　吃的珍馐佳肴，喝的是琼浆玉液。皱眉，可令三军恸哭；开颜，可让三界欢欣。
　　如今，魔族控制了世界，神仙和人类沦为魔界的奴隶。
　　无量魔王成了世界的主宰者。
　　人前的他，是高高在上的暗黑魔王；在我的面前，他偶尔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比如说，叫我把眼睛闭上，然后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时而让梅花在春天开放，时而让天山雪莲在池子里妖娆。他爱我，带着几分尊重的心情。我也并不讨厌他，总是被他孩子气的一面所感动。
　　也只能是感动，其他的，我给不了他。蛇的心，和人的心一样，只有一颗，一旦被占据，其他的人便再进不来。我的心，以前曾被铤占得满满的，现在已经随着他的离去而沉寂成一块坚硬的装饰。
　　“青，这里是录仙簿的存放处，所有神仙的生死契、自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神仙的事迹都记录在案，你替我看管。”一日，魔王突然把我领到一间密室，室内陈列着无数文献档案。
　　也许他怕我成日里无所事事，便给我创造阅读条件；也许他怕我温饱思□□，红杏或是绿杏出墙，因而给我一份差使。

　　没有三王子，我竟然活得很正常。笑也正常，哭也正常，一切正常。
　　只是偶尔抬眼看夜空的时候，鼻子会莫名地酸胀，偶尔也会流几滴泪。但是，似乎没什么大不妥。
　　直到有一天，仙界七公主突然在魔王殿的上空。当初，她们被三王子送往西方极乐世界，现在她们带了佛祖的旨意回来。
　　她们周身散发着菩提的芬芳，在佛光庇佑下，她们可以大胆地对魔族传达佛祖的旨意。
　　“佛祖命令你们，停止荼毒生灵，停止滥杀无辜，还人间光明。”
　　无量魔王冷笑道：“人间在我的统治下，民生安定，回去告诉释迦牟尼，不要以为只有佛法才可以普渡众生，我也可以！”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她们并不愠怒，平和地说完，安静地离去。
　　忽然，为首的公主停下，转身对我一笑：“吕上仙向你问好，他说，他会在极乐世界为你祈福，希望你早日找回属于自己的记忆。”
　　我木然。
　　看起来，有很多人对我好，我似乎生活在别人的关爱下，应该满足了吧，可是却一点都快乐不起来。有很多好，我无福消受。有很多人，我等不到。有很多希望，命运把它们扑灭。有很多伤心，我把它们消弭。有很多爱，我给不了我爱的人。有很多情，我爱的人给不了我。
　　造化是命定的，任凭你金翅银翅，飞不出去就是飞不出去。
　　一行清泪自我的眼睛流下。

　　有一天，魔王问我，想不想找回记忆？我说，随便。
　　他勾起一抹无奈的笑，说，是不是他不在，什么都随便？
　　我缄默。
　　我的血可以让你恢复记忆，我早就说过。可是，青，我舍不得让你恢复记忆。他把头靠在我肩膀，像在撒娇。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恢复记忆的你。他继续撒娇。
　　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恢复记忆的我。
　　他突然抬头，郑重地说，不过，我更加不知道如何面对失去记忆的你。
　　他猛地亲吻我，苦咸的液体流进我的咽喉。我知道，他咬破舌头，把血给我。吕洞宾曾说过，魔王的血，可以恢复我的记忆。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晕厥的那刻，我的脑际闪现出这句话。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清醒的时候，我的脑际闪现的依然是这句话。

　　从头到尾，我是条残缺的蛇。
　　无量魔王默默地走到我身边，小心询问：“青，记起来了么？”
　　我苦笑：“叫我青姨。”
　　他是谁？他是白素贞的儿子许若凡。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声音，隔了千年万年，依旧没有变。
　　“那已是前世，今世我是无量魔王，是世界的主宰，也是你的丈夫！”他否认自己的身世。
　　我不想与他争辩。提起一口气，纵身往天空去。
　　还等什么呢？我要告诉三王子，我的记忆，都找回来了。
　　他为救苍生，化为擎天柱，一个人独享寂寞。我要和他做伴，和他说话解闷，直到天塌地陷，直到天荒地老。

　　坐在云海中，放眼望去，满目仓痍。昔日繁华的天庭如今已不再，昔日在繁华处享尽富贵逍遥的神仙如今已沦为阶下囚。不过这一切我都不甚关心，我在乎的，只是三王子。他不是说过，等到世界在战争中毁灭了，就与我一起去看西湖夕照么？
　　铤，你不日不夜地站着，不闷吗？
　　还记得初次相见，你幽幽笑着，嘴角漾成一道完美的弧线，天下无双。从那一刻起，我便爱上了你。为了能与你结一段尘缘，我于佛前求了五百年。
　　我说过，前世、今生、来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我都认得你。
　　三王子也好，法海也好，张甄柳胡也好，张诘斌也好，我通通都爱，爱到没有原则，没有后退的余地。只是，我到现在才有机会把每一个你拼凑起来。
　　从今以后，你在我心中，是完整的你，是一个让我爱了几千年的你，不是三王子，不是法海，不是张甄柳胡，不是张诘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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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着巨大的柱子，我抽噎着，喃喃着，终于号啕。
　　“青蛇，无须伤悲，正所谓，莲生莲灭，缘起缘散。”佛祖忽然在云端显身，金光万丈的佛，让我不敢逼视，微微颤抖。
　　我哀求佛祖，解救三王子。
　　佛祖道：“时候一到，解救他的人自会出现。”
　　说得如此轻飘，仿佛受苦受难是一种消遣。我没有那么深的道行，只想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看朝阳看落照，天塌下来，也不管。至于命运，太高深，太玄妙，我参不透，那就算了罢，只要能把自己那点小幸福牢牢抓住，就够了。不是吗？
　　“佛祖，请把这妖孽赶走。”三王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愣愣地听着飘渺得连风都不如的声音，耳朵被刺痛。
　　“滚。”三王子补充一句。
　　佛祖笑而不语，法手一点，擎天柱周围闪出一圈金光，登时，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开，来不及呻吟或者叫唤，已经被抛出几万里，摔在云端，周身一阵狠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