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玉青

10、第十章 人间

　　第十章人间

　　“姑娘，醒醒，醒醒！”
　　讨厌，谁扰我清梦！
　　怎么下雨了？感觉脸上一阵湿，睁眼一看，竟看见一张长满褶子的脸。着实吓我一跳。
　　“哈，你醒啦？快，喝下这碗药汤！”从门外走进一个妇女，手里端着碗药。
　　慢着，慢着，容我想一想。对了，我记得自己跳下无因崖……难道这里就是人间？
　　“这……这真的是人间？”我惊喜道。
　　那妇人笑道：“当然啊，小姑娘，幸好你碰见咱们家阿虎，否则啊，你晕在荒郊野地里，迟早给狼叼走！”
　　“多谢大娘！”我连忙道谢。
　　“嘿，不用客气，来，你先把这药喝了，这是我们家那口子特地给你熬的，快趁热喝了哈！”她指指身边满脸褶子的大叔，笑嘻嘻地说着。
　　我们家那口子？多么亲昵的称呼！这就是人间啊。
　　静静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没有紫竹林的清幽圣洁，也没有瑶池的富丽堂皇，这里简陋而破旧，充斥着淡淡的烟火气味。凡人夫妻间恩爱的小幸福触动了我内心的柔软，我打从心眼里喜欢上这种感觉，真的，我在一瞬间爱上了人间。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身背木柴的年轻人，他放下柴火，冲屋里喊了声“爹，娘！我回来了！”
　　“这是我们家阿虎，是他把你从野地里捡回来的。”大娘道。
　　我细看进屋来的少年，他长得浓眉大眼，肤色黝黑，冲我呵呵一笑：“姑娘，你醒了，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吧！不然，你家人要着急的！”
　　我家在哪？告诉他我是从瑶池上摔下来的？这绝对不成。
　　“我……我家……我家里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撒谎的时候，还是眨了眼。
　　“好可怜的姑娘！”大娘摸着我的脑袋，无不心疼。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亲戚吗？”大叔问。
　　我早已怀着小鬼胎，尽量装得楚楚可怜，泪眼汪汪地道：“我叫小青，家住不远的小镇，我们家族在一场横祸中全……全死了……我现在无家可归，不知道该怎么办……”
　　初来人间，我的确是无家可归，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你可知你们家族的死因？”大叔又问。
　　我摇摇头。因为我暂时编造不出理由了，因为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使全家人一下死掉。
　　“哎呀！难道……难道姑娘的家人也是被——”阿虎大惊，“姑娘能够得以幸存，实在是有福德！”
　　“为什么？”我疑惑道。
　　阿虎道：“姑娘你不知道？最近咱们这带出现一个嗜血魔头，专门夜里出来残害无辜百姓，唉，前天西村的阿牛也遭了祸……我估计姑娘的家人也是被那魔头给害了！哼，天杀的恶魔，总有一天，我阿虎要把它剁成肉酱，替所有被它害死的人报仇！”
　　“好了，阿虎，别尽吹牛了，还是好好照看你自己吧，晚上别出去，免得你娘操心！”大叔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数落阿虎。
　　“姑娘，既然你暂时没地方住，若不嫌弃就先在寒舍将就将就，等到你找到亲人再做打算，这样可好？”大叔道。
　　我感激地点点头，心里暗喜：总算达成心愿了。那么我在人间就有一处落脚之地啦。
　　“不过，咱们家穷，可养不起闲人哦！”大叔笑道，“你明天跟阿虎到镇上私塾去找点活儿做吧，怎么样？”
　　“我大哥阿生是私塾的先生，可有学问了！”阿虎得意道，“他平时不回家，住在镇上，明儿一早我带姑娘去他那里，你可以在私塾里帮忙。”
　　虽然不太懂得人间的规矩，但我还是三叩九谢地表示了我对这一家人的感激。我异常兴奋，因为我知道，全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阿虎告诉我这里是钱塘镇。附近有一个有名的湖泊，名曰“西湖”，还有一座有名的桥，名作“断桥”。
　　这不，我正走在断桥上，桥上人来人往，挤得我歪歪倒倒，晕晕忽忽。桥上有卖泥人的，卖风筝的，还有卖糖果糖葫芦的。我馋得发慌，盘算着买串糖葫芦。
　　忽听有人吆喝：“卖汤圆喽，卖汤圆喽！大汤圆两钱一碗，小汤圆四钱一碗！”
　　不知怎么的，人们都笑话那卖汤圆的，笑归笑，他们又都拥向卖汤圆的，抢着买汤圆。不一会儿，汤圆都卖光了，人也散了。我纳闷地走过去，看见卖汤圆的老倌儿笑眯眯地摇着蒲扇，悠然自得。
　　“还有汤圆么？”我问。
　　“大汤圆卖光了，只剩小汤圆了。”老倌儿道。
　　“小汤圆为什么不好卖？”我疑惑不解。
　　老倌嘿嘿一笑：“谁说的！”
　　说完，他又开始吆喝：“卖汤圆咯，大汤圆五钱一碗，小汤圆两钱一碗！”
　　不一会儿，小汤圆也卖完了。
　　我赞叹道：“老人家，您可真厉害！”
　　他哈哈一笑，挑起扁担，就要离开。眼见着他健步如飞，我好奇这么个老人竟似身怀绝技，一不做二不休，我纵身跟上他。
　　老人越走越快，拨开人群，穿过闹市，到了一个偏僻的拐角才停下。他回头冲气喘吁吁地我一笑，道：“仙子，可别累坏了。”
　　我尚未回过神，他已现出真身——居然是吕洞宾！
　　“吕上仙，您……跑这儿来做什么？”
　　他不满地瞪了我一眼，道：“这里是人间，不用上仙长上仙短的……我来这自然是为造福这方百姓。我倒要问问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的脑袋飞速旋转着，又要编谎了，“是……是被三王子踹下来的，我偷盗圣酒，触怒了三王子，然后他大发雷霆，把我踢下来了。”
　　“果真？”他似乎不信，“他怎会把你踢下瑶池？别是你自己思凡，偷偷跑下来的吧？”
　　“怎么会呢！”我急道，“你这烂嘴的臭老头！不胡说八道会死啊！”在瑶池憋的气，在人间可要全数讨回。
　　“嘿嘿！我是老头？”他不悦道。
　　“你就是糟老头！不但是老头，而且是个又爱胡说八道又爱多管闲事的坏老头！你这种神仙，简直就是仙界的渣滓！哼！”我骂得很带劲，骂完了心情一片大好。
　　他哑然失笑：“小丫头，你可瞧仔细了，哪有这么年轻的老头！”
　　说完，但见他摇身一变，一个光鲜夺目的少年郎便英气勃发地站在我面前。真不知这些神仙搞什么，仗着有些个法术，一会变和尚，一会变道士，真是不知羞。
　　“得意什么，区区法术，我也会啊！”我推开挡在我面前的神仙，想要离开。
　　“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真身，”他眉开眼笑地对我说，“见过的可没几个神仙，小丫头，你三生有幸啊！”
　　我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哭笑不得。看看天色，已经日上中天。突然想到，我还得回私塾，便向吕洞宾告辞。
　　他似乎不打算放我走，仍然尾随着我。这样一来，在世人眼中看的就是，一名年轻男子跟着一个妙龄少女大街小巷地乱转。按照人间的规矩，这样似乎不合礼法。
　　“喂，你跟着我做什么！”我转身道。
　　他笑嘻嘻地凑上前，道：“我想看看你去哪儿玩，我也闷得慌，正好去解解闷。”
　　“我不是去玩！”我严肃道，“我是去干活，在人间谋生呢！”
　　“哦？”他兴致勃勃道，“怎么个谋生法？”
　　“这与你无关！”我不耐烦地说道，“别老缠着我！烦不烦哪你！”
　　他嘿嘿笑道：“我是放心不下，一条失忆的蛇如何叫人放心呢？”
　　“你说什么？”我一愣，刚想问个明白，他却不见了。
　　我匆匆赶到私塾，阿生正好遣散学生，放学了。我便张罗着摆整齐学生的桌椅，清扫课堂。忙完后，就随阿生吃午饭。阿生是个和善的先生，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儒雅的书生气，说起话来也是彬彬有礼，让人如坐春风。
　　“小青，晚上你就不用过来帮忙了，”阿生道，“最近这里不太平，据说有妖魔作怪，咱们还是谨慎一点，夜里切莫出门。”
　　我听了有些憋屈，哪方妖怪竟如此猖狂，真想见识见识。一面应承阿生，一面却已经打算找到那妖怪，为民除害。

　　是夜。
　　我施展法术，凌空虚度，游荡在空无一人的人间街道。转悠了一晚上，别说是妖怪了，连个鬼影也没遇上。
　　等到我要潜入阿虎家睡觉的时候，却在离阿虎家不远的地方碰见吕洞宾。他一直显现着他那年轻的“真身”，让我笑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笑什么？”他不解地问。
　　“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怎的不再变回你的道士模样？”我道。
　　他哼了一声：“什么模样还不是一样，只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别是你思凡了吧，想在人间找个娇俏娘子，吕上仙？”我讥讽他，算是报仇。有仇必报，这是我们蛇族的优良传统。
　　他摇头一笑，二话不说，拉起我就走。
　　到了一口废井边，他才停住。看看我，他神秘一笑。
　　“小丫头，快钻到我袖子里来！”他冲我道。
　　“为什么？”钻到他袖子里，我可不干。
　　“别问了，快点啊！”他催促着。我勉强缩小身子，进入他的衣袖。他的袖子上有个洞，可以透过那个洞看到外面。
　　“乖乖呆着，别说话！”他轻声道。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忽然听见废井里有动静。慢慢地，但见一道红色的光从井口冒出。轰然巨响，烟火中呈现出一个女人的轮廓。那女子定非凡人，非妖即魔。她一见着吕洞宾便狞笑道：“我最喜欢少年郎了，来，过来！”
　　吕洞宾将计就计，走近她。
　　她笑盈盈地把手搭上吕洞宾的肩膀，脸也凑过来。我打了个寒噤，那女妖的确有些姿色，不过她怎能随便勾搭男子呢，如此轻浮，简直丢了我们妖精的脸。
　　“贱人！”我忍不住骂道。
　　我这一叫，非但把那妖精吓倒，连吕洞宾也被惊了一跳。妖精条件反射地抓伤了吕洞宾，然后她跃出几步之远，警惕地环顾四下。吕洞宾轻声骂了我一句，随后亮出法器，与那妖精宣战。
　　我在他袖子里颠来颠去，头昏脑胀。只听得耳边风声不断，喝斥声不绝，最后，也不知他收伏了那妖怪没有。等一切都平静了，我喊他，他却不应。我从他袖中出来，却发现他已经晕在地上。
　　“好没用的神仙！”我道，“喂，快醒醒！快醒醒！”
　　我过了点真气给他，慢慢地，他总算苏醒。
　　“你没事吧？”我问。
　　“还好意思问，若不是你突然出声，我至于这样吗？”他没什么好气。
　　“喂，明明是你自己没用，别把责任往我头上推！”我道，“那样一只妖精你都搞不定，还当什么神仙呢！”
　　“哼，”他不服气了，“那妖怪，那妖怪本身不厉害，只不过……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厉害角色。”
　　“恩？她怀有身孕？”我惊道。
　　“对，”他微微叹道，“方才我差点将她降伏，不过没想到她身怀六甲，腹内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弹开，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这么神奇？”我道，“那她腹内的婴儿一定不简单……对了，难道她就是危害百姓的妖怪？”
　　“正是，”他点头，“我查过，这里被害的都是年轻男子，现在看来，这妖精是吸取年轻男子的阳气用以安胎。”
　　“那也就是说，她在分娩前，还要继续害人？”我道，“不行，我们得尽快把她降伏了！”
　　他摇头叹道：“三界有令，身怀六甲者，虽犯杀孽，犹不能正法，得等到分娩后，才可将其降伏。”
　　“这什么破命令，那我要是想杀人，那就怀孕好了，这样就可以在天杀天，在地杀地，杀个痛快，是不是？”我愤愤道。
　　“嘿嘿，你这小丫头，脑袋里想什么呢！”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丸药，吞服后，调息片刻，脸上才又恢复了红润。
　　他将我送回阿虎家，便又不知所踪了。我想，神仙们喜欢独来独往，自在洒脱，好是好，但是他们不寂寞吗？
　　我一进阿虎家的门，就听见大娘的啜泣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旋亘。一问，果然，阿虎到现在还没回来。
　　“小青，你总算回来了！”大娘抓住我的手哭着，“阿虎见你晚上还没回来，说什么都要去找你，可是他到现在还没回来！阿虎啊……”
　　“别哭了！”大叔被她哭得心烦，喝道，“哭什么啊，没事都给你哭出什么事来！”
　　阿虎去找我了？我一惊，不行，我得找他去。
　　我与大叔大娘说一声，便直奔那口枯井。
　　一个恐怖的场面在呈现我眼前——女妖尖利的手指伸进阿虎的头颅，正在吸取他的阳气。阿虎痛苦地呻吟，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我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往女妖后背刺去。女妖受了一刺，尖叫着放开阿虎，改向我张牙舞爪地扑来。我一闪，躲过了她的爪子，顺便把昏厥的阿虎扔到稍远的地方。
　　“是你？”那女妖突然惊道。
　　她认识我？可是，我怎么不认识她？难道她是同类，是蛇族的？不对，假如是同类，那我应该有反应的。
　　“我是小蝶啊！青姑娘，你不认识我了？”
　　小蝶？我搜索着自己所有的记忆，得出一个结论：不认识。
　　“主人也在附近？”她似乎又些惶恐，倒推了几步。
　　“我不认识你，”我瞟了她一眼，“你也休想逃！今天，我就要替所有死在你手里的人报仇！”
　　“青姑娘！”她万分恳切道，“主人他可好？你见着他，一定替小蝶向他请安……我，我对不起他……”
　　“休要废话！”我欺身而上，想与她大战几百回合。
　　“你不是我的对手，青姑娘，我不想与你为难……只求，只求你好好照顾主人……”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疯子，她疯了。什么主人，什么小蝶，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忽然，她捂住肚子，脸部抽搐着，但见她双眼冒出血红的光，听得她一声暴喝：“滚开！挡我者死！”
　　“谁死还不一定呢！”我飞腾而出，蛇舞长空，一掌向她劈去。
　　她竟然不理会我，径直往阿虎扑去——她的指甲又扎进阿虎的头颅！我怒不可遏，反身向她击掌。乖乖，她居然一点反应没有，只顾吸取阳气。再这么下去，阿虎非得被她弄死了不可。
　　怎么办，怎么办？
　　我心急如焚，突然灵光一闪，从她身后一把抱住她的肚子，我想这里应该是她的弱点。果然，她停止了吸取阳气，僵硬地站在原地。
　　“孩子，你怎么了？你就吃饱了么？”她喃喃地问腹中的婴儿。
　　我的心跳得飞快，赶紧松开了手。
　　她狐疑地看着我，忽然莞尔一笑：“看来，我的孩子喜欢你，你靠近他，他似乎很高兴呢，换作是别人，早就没命了。”
　　“是吗，”我不知道这是荣幸还是不幸，“那我可否叫他不要再吸人阳气了？”
　　她一愣，道：“他已经吸了八十个男子的阳气，只要再吸一个人的阳气，就可以出世。所以，他必须得完成最后一步。”
　　她又指了指阿虎，道：“这是第八十一个，我的孩子只吸了他一半的阳气，还差半步，就可大功告成了。青姑娘，你何苦管这些凡人的死活，他们仇恨我们妖类，你又何必替他们说话？”
　　“不，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道。
　　“哼，救命恩人？”她冷笑道，“他以为你是人类才救你，假如他知道你是妖精，看他会不会救你！你忘了么，白蛇为了报恩，把自己的命都赔上了，可是呢，许仙还不是不领情！青姑娘，我们是同类，你不该帮着人类说话啊！”
　　白蛇，许仙……这两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为什么非得吸足八十一人的阳气？”我不解，实在不解，这又是什么破规定。
　　她道：“这是我的孩子告诉我的，只有吸足九九八十一人的阳气他才肯出世，否则，他就在我肚子里呆一辈子，你想，我如何能怀着他一辈子呢！”
　　“他怎的如此歹毒！”我恨道，“孩子的父亲呢？”
　　“孩子没有父亲，”她抚摩着肚子，说道，“当日，我偷食冥界黑莲，本想增加修行，没想到却由此怀孕，不可思议吧？但我想这一定是上天赏赐给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后来，肚内的孩子对我说，必须找够八十一个年轻男子给他吸阳气，他才能够顺利出生，我也是不得已才杀生……我自知造孽太深，等到孩子出世后，我的末日也到了，可我还是希望看到他出生，抱一抱他，看他笑，看他哭……”
　　母爱是没有错的。但是杀生却是错的。
　　事情到底错在哪里？
　　我糊涂了。
　　“孩子，你已经害了很多人了，不要再害人了，知道吗？”我蹲下，对着她腹内的孩子道，“你现在肯出来吗？你把你母亲折腾得好惨！”
　　“不行的，他说了，一定要吸够八十一个人——”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听腹内一声喊：“我饿了！”
　　“好，好，娘这就去给你找东西吃！”她眼睛又闪现出一丝凶光，直逼晕厥的阿虎。
　　我跳起来，拦在她前面。
　　“我孩子饿了，他饿了！你没听见吗！”她发疯似的叫嚣着，一把搡开我，把手指重新插进阿虎的头颅。
　　我被她推倒在地，居然呕出一滩血！该死，我怎么变这么窝囊了！挣扎着爬起来，不行，我得救阿虎！我得救他！
　　那女妖只顾自己的孩子，发狠地阻止我靠近。等阿虎断气的时候，我也已经血肉模糊了。
　　“我不会放过你的……”说完这句话，我就什么知觉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