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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去者苦多,始欲而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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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队斗殴人马由于双方互有损伤而忿忿停止了战斗。
于是无事可做的蒹葭只得收了长枪,挪回汤肆前头。她稍稍活动了下因为长时间捏诀而有些僵硬的手,眉目间带着极明显的兴奋,瞧这神色竟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千湄思量片刻,提出了最让自己纠结的伟大话题:“那个……汤肆维修的问题……”
“没事没事,公款而已。”蒹葭扫了眼被掀掉顶棚的汤肆以及开始围拢过来排队领汤的生魂,颇为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去一趟'酆都冥府职招办'旁边的那个'冥界公共设施维护处'签个字就好,一盏茶的时间内保证有人会赶过来抢修。”
千湄弱弱举爪:“……为什么是我去?”不应该是作为我的助手的你去干这种事么?
“因为你是孟婆,你亲自签的单比较有用,要是我去签单,大概要……”蒹葭杵着枪杆子屈起指节分明的手掰着指头数了数,“嗯,五天左右才会来人维修,在这片巡逻的那只嘴碎的母夜叉要是把你连续几天不上工的事情报上去的话你基本就没戏了。”
——嘿,敢情还和人界一样把公务的重要程度与委托人的职位高低联系在一起分为三六九等?
千湄默然朝天翻了个白眼,继而面无表情转过身。正准备跨出去,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侧过头,视野里是蒹葭横扛长枪无所事事四十五度角望天的背影。
“蒹葭。”
“嗯?”女子回过头来。
“你生前……究竟是干什么的。”= =|||
“我啊?”她别过头去,却是长久的沉寂。就在千湄以为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装聋作哑的时候,蒹葭忽地傺侘一笑,却只道,“我生前姓凌。”
生前作为人的一切在成为鬼之后被尽数剥夺。
亲人,爱人,朋友,以及……姓氏。
——凌?
莫非……?!
千湄的双眼陡然圆睁。
“凌”是出云国的国姓!
出云国在二十三年前为鎏珀国所灭,而那鎏珀国,则是生她养她的地方。
二十三年前带兵攻打出云的正是鎏珀国的现任护国将军项燕。
“……你是青芜枪凌蒹葭?”
女子浅笑:“'青芜枪'?多少年没听到这个称号了?在你这个年纪的,大都应该不知道我了吧。”空有一身枪法却无法阻止国家灭亡的废物。
二十多年前,只要“凌蒹葭”这个名字一说出口,江湖中人都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那个出云凌府的大小姐青芜枪凌蒹葭?”
出云国中有四大世家,而那四大世家之首,则是位于“出云第一湖”云梦泽畔的凌家。
出云凌府曾出了对孪生姐妹,大女蒹葭,二女白露。白露性子温和乖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才色双全的女子。而蒹葭却是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奇女子,自小喜舞枪弄棒,熟读兵书,精于纵横捭阖之道,尤其是那一身精妙绝伦的枪法,舞到极处时只能望见一片青芜枪枪杆子上那凝重的苍青色花纹,连水都泼不进分毫。
也难怪枪法鼻祖点苍派掌门云溪城会在看过她的枪技之后长叹一句“后生可畏”。
二十八年前,鎏珀国挑起争端,二国战争开始。
二十五年前,战争进入胶着状态,双方死伤无数。出云凌府家主凌政麒领头一把火烧了家族的象征凌霄塔,称“国若破,家何在”?继而捐出所有财物,带着武艺高强的族人一同奔赴战场。
同年,身为出云女将的凌蒹葭斩杀鎏珀将领不计其数,立下汗马功劳。
又二年,鎏珀军包围了出云国国都碧落城,时年双十的凌蒹葭殉国。
自此,江湖之中再无凌蒹葭,只余一柄青芜枪,辗转多年,现今作为战利品贡奉在项家祠堂。
“你……已经尽力了。”千湄想了想终于开口。
蒹葭的唇微微勾起,嘴角边上的酒窝若隐若现:“他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多年之前,鎏珀大军兵临碧落城下,城中有人哭泣,有人哀号,有人尖叫。
城下,那人眉眼温和,神情却冷硬如铁:“快降吧,你已经尽力了。”
她浅笑,只摇头。
我身前的是你,可我身后的是生我养我的国。
青芜枪斜斜刺出,角度刁钻狠厉,横扫,挑起,舞成一团肃杀的光。
那是初秋蒹葭的苍青色彩,衬着飞溅朱红竟是艳丽无双。
之后力竭不敌,万箭穿心。尸身犹自杵枪站立,魂魄却堕入地狱不得往生。
……只道是执念太重。
“他?”
蒹葭说着,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千湄秀气的五官,终究是摇了摇头:“大约是你生前的叔伯吧,你长得可一点都不像他。”
“……”千湄闻言,扯了扯嘴角,排出一排省略号。
她可不记得她哪个厉害的叔伯和凌蒹葭有一腿。
蒹葭也觉察到她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头:“……你生前难道不是姓项?”
千湄弱弱举爪:“不,我姓虞。”
蒹葭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不会吧,你刚才用的步法不是……”
不是项氏一族中秘传的“踏雪无痕”吗?身法也是最正统的“舞柳扶风”,不像是偷学的呀。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把伞的伞柄处用来垫手的锦缎上所绣的花纹,那是项家的族徽。
细腻的蜀锦上头,淡蓝丝线三叠三绕、三缠三结,团成优雅简洁的美丽花纹。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千湄望着伞凝眉思索片刻,却道:“……有人教的。”
蒹葭闻言,怔了一下,又觑了觑她身上的红色华服,遂恍然:“你是要嫁去项家的?”
“不是。”你才嫁去项家,你全家都嫁去项家=皿=+。
“……噫?”
“不是。”千湄又重复了一遍,视线焦距放到无穷远。
记忆的尽头,是那人紫衣华服的俊朗模样。
可我要嫁的,不是他。
果不其然,千湄跑去签了单之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056”号汤肆前头便聚了一片拎着维修工具准备上工的鬼。
那群鬼维修期间,千湄蒹葭二鬼合分了一包瓜子。
搬两张垫子,在面前炉上煮上一壶茶,衬着冥界那美得不真实的景象,气氛颇有些围炉夜话卧听松风的文雅意思。
当然,得先无视周围众多的排队鬼群以及地上稀稀啦啦堆着的瓜子皮。
奈何桥头的赌局依旧在进行,赌盘越来越大,众鬼围在那里看戏看得不亦乐乎,那面投降一般的白旗上头的正字又多了不少。
雕着龙的桥桩上头摇摇晃晃地飘着一抹白。
“跳!跳!跳!”旁边围观的群众很是兴奋地为其助威。
那只鬼在桥桩上跳来跳去,身形不稳却并未掉进忘川河,那一身清冷的白在此刻看上去颇傻,而那个很傻的鬼仰头望向鬼域纯蓝高远的天空,开口就是:“人生如梦,聚散分离,朝如春花暮凋零。”
“跳!跳!跳!”
“故人何处,生死茫茫。”
“跳!跳!跳!”
“啊!”
伴随着抒情兴味浓厚的一声咏叹,那只鬼利索地跳下桥桩,却不是落向忘川。
他站在了奈何桥上头,悠悠然整了整衣袍:“过来吹个风罢了,同志们幸苦。”
说罢随意捡了个方向逃之夭夭。
“诶你别跑!给我站住!”一大票深受欺骗的鬼跟在他后头闹哄哄地跑了。
又是一片鸡飞狗跳。
蒹葭望向旁边的千湄,只见她蹙着眉尖,眼中露了些许无语的神色出来。
“你该习惯。”蒹葭肃容开口,动作迅速地嗑了一枚瓜子,“今日的瓜子很不错,香味刚好。”
“我只是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太好罢了。”千湄皱了眉头,看着那面白旗上的黑字摇了摇头,“这瓜子的确不错。”
“这是他们的选择,无论谁都没有权利干涉。而那些盼着看好戏的鬼也只是太无聊而已。”
多少年的空寂虚无,若是真没什么事情做大约会疯掉吧。
“嗯,我知道,所以我觉得他们很可怜。”
蒹葭闻言,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身侧的女子,她是头一回听到有鬼如此形容他们。
千湄似乎没察觉到蒹葭的视线,目光依旧放在奈何桥头,眼中一片苍凉:“不过这大约也是一种幸福。”
明明还是个小姑娘,怎的会有这种感慨?蒹葭想着也是有些不忍,正准备安慰一下她,眼角余光却瞥见千湄默默摸出银锭。
“你说我是押八十还是押九十?”
觑着千湄没有丝毫表情的脸,蒹葭有一种自己刚刚产生的同情心全部喂了狗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