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何处是家 ...

  •   第二章

      景文三年,腊月十四,锦都。
      皇宫。
      天极宫里,当朝天子景文帝和瑞成王相对而坐,中间桌案上茶香袅袅,两人却俱都无心饮用,也都没有说话,屋里一时安静的很。
      已经是太监总管的小柯往手上哈了哈气,走进来后忙把帘子立刻放下来,到了温暖的里间。
      “皇上,王爷,可要用膳?”
      瑞成王自从景文帝登基后,便如当了太上皇,朝中普通事情已不怎么管,只是和景文帝谈论些国家大事,有时便在宫中用膳,小柯已经习惯,他知道今天皇上和王爷心情都不好,恐怕不会有心思用膳了。
      果真,瑞成王先摆手:“不必。”
      景文帝也想摇头,瑞成王却又道:“宽儿,你该多少吃些,国事本就繁忙,你这两年瘦了不少,再不好好用膳,怎么受得了?”
      他是慕容尧宽的王叔,所以私底下还是叫一声“宽儿”,慕容尧宽依旧摇头:“宽儿不饿。”
      他忽然看到小柯肩头的水迹,问:“雪下的大吗?”
      “回皇上,大的很呢,铺天盖地的,都是白茫茫一片。”
      慕容尧宽心有所动,下榻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一股冷气顿时扑面而来,让他激灵灵打个冷战。
      “哎呀皇上”小柯慌忙要去关窗,“太冷了……”
      “退下”慕容尧宽喝一声,反倒将窗子全部打开,外面果真已经是琉璃世界,苍茫一片,甚是好看。
      “下雪了”慕容尧宽扶着窗框,眼神有些怔,喃喃地开口,“好大的雪,和三年前的那天好像……”
      小柯不再阻拦,侧头偷偷擦眼睛,三年前的腊月十五吗?他知道,他跟在七皇子身边,漫天的大雪,路都看不清,听说那天楼城的雪下得更大,风雪漫天,什么都看不到,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博问坡上密密麻麻的墓碑,好像都被掩埋了。
      其中定有那一块洁白无瑕的墓碑,三年里,皇上励精图治,宵衣旰食,终于把统一的天下治理得国泰民安,没有时间去楼城看一眼。
      慕容尧宽紧紧握着窗棂,控制着手的颤抖。
      二十年,那个和他同时降生的少年替他背负了所有的罪孽,给了他一个光明幸福的人生,他却都没有看到他最后一眼。
      心口的痛又如抽丝剥茧一样地蔓延,慕容尧宽俯下身,咳了起来。
      小柯立刻转身到桌上找药,显然已经可以熟练应付这现象,慕容焯成虽已在三年里见过数次,却还是担心地走过来,“宽儿,又难受了?叫御医过来看看。”
      慕容尧宽摆手止住,他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五脏六腑都要颠倒了一样,就着小柯手里的水服下药,才抹去手心的血,轻描淡写地道:“无碍。”
      慕容焯成一怔,这场景竟然似曾相识,好像无数次那少年痛到颤抖,却还是云淡风轻地说:“无碍。”
      这兄弟二人,在有的地方竟是越来越像了。
      他和郁文萝在严彻那一封信中知道了真相,也让他下定决心挥军北上,和慕容尧宽一起夺取皇位,他已经对不起一个儿子,不能再让另一个有半分危险。
      这是他和文萝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他知道慕容尧宽也是恨过他的,但二人叔侄二十年,他曾因为慕容尧宽的郁家血脉而用心保护和栽培,慕容尧宽自然知道,他虽是叫不出那声“父王”,但父亲之情终是压过了恨意。
      慕容焯成对这个儿子,自然也是愧疚和心疼居多,但在慕容尧宽心里,总觉得他是把欠了弟弟都给了自己,他更加无法安心享受那些补偿和疼爱。
      “王叔,宽儿没事,不用担心。”
      慕容尧宽推开瑞成王的手,站起身,又去看外头的雪。
      他自从三年前缓归赴死那一刻吐血昏迷,便留下了这咳血的病根,尤其是冬日,一咳起来止不住似的,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说没有生命危险,久了慕容尧宽自己也不在意,反而觉得,这痛更能提醒他,有个人曾比他要痛上十倍百倍,且很多都是为了他。
      他按上胸口,他恨自己为何那么晚才知道,自己这个胸口疼的毛病是怎么回事,那是老天在告诉他,有和他同血脉的孩子在受苦,承受着本来该是他们两个人承受的罪孽,他却那么晚才知道,那么晚,一切都迟了。
      “王叔,明天就是腊月十五了。”
      “嗯”慕容焯成声音低哑,“宽儿,明天不要过去了,瑶络也会过来吧,你们姐弟一起陪她吃吃饭聊聊天……”
      慕容尧宽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雪晴了,慕容焯成顶着风赶回了瑞成王府。
      每年的这一天,哪怕风雪再大,他也要赶回去。
      诸葛沧海扶着他上了马车,走了一会,慕容焯成忽道:“停车。”
      “王爷?”
      慕容焯成径自下了车,“沧海,跟本王去街上逛逛吧。”
      诸葛沧海不解,但看到慕容焯成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风雪停了,暖和了点,慕容焯成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到了西市,这是锦都最繁华的街市,他来到街头,才想起来,上次跟缓归逛街,便是在这里。
      那是他这些年唯一一次陪儿子逛街,还是秦书画的功劳,如果不是他,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回忆了吧,心酸,却无比怀念。
      慕容焯成在街上走着,诸葛沧海跟在后头,他跟随瑞成王多年,见证了无数事情,他想起十几年前,他也曾这样随着瑞成王一家逛街,那时的瑞成王身材挺拔,左手牵着小女儿,右手拉着幼子,还有三个年长的子女环绕左右,他出手大方,满眼慈爱,只要是孩子看上的东西,大手一挥,立刻让人买下,孩子们高兴得尖叫,他也被很多摊主夸赞是个慈父,脸上的笑容便更加开怀,以至于他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个自始至终都一步不离跟在他身后的小小身影,怀里已经抱满了了无数东西,那都是他的父亲买给他的兄弟姐妹的,没有一件是属于他的,他的父亲的目光,甚至都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一下,但诸葛沧海一直在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目光黯淡了又亮起,明明灭灭,如同他波折的童年。
      那是还不到十岁的孩子,他的眼里还有期盼,还有悲伤,还有委屈,还有偶尔一瞬的欢喜。
      而他走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已经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有什么从脸上冰凉地划过,诸葛沧海以为又下雪了,用手一摸,才知道是自己不知何时落下的泪,他忙擦了,追上慕容焯成,他知道,他想到的,慕容焯成肯定也已经想到,他不忍慕容焯成再难过,劝道:“王爷,回去吧。”
      慕容焯成恍若未闻,站在那看着一处,眼睛有些发直。
      诸葛沧海顺着他目光看去,登时又要落泪。
      那是一处不太宽敞,却很干净,客人也很多的馄饨摊,摊主还是那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他家的伙计不多,还有个帮忙的年轻人,看样子也才二十多岁,做事笨手笨脚,摊主有时气得敲他的头,他立刻赖皮赖脸地叫“爹”,摊主便消了气,又问他:“爹打疼了没?”
      周围来的还是那些老顾客,都会心地笑,年轻人也笑,缠着摊主讨好:“爹最好了。”
      摊主佯怒:“快去干活。”
      赶走儿子,一眼看到慕容焯成二人,忙亲自迎上来:“二位爷,要吃馄饨吗?”
      诸葛沧海没等阻拦,慕容焯成已经像被吸引了一样地过去坐下,摊主笑道:“您可是好久没来了。”
      “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了”摊主亲自擦着桌子,“我们这小摊就没来过您这样的贵客,保儿,快端两碗馄饨来。”
      他儿子保儿应了一声,钻进后厨,不一会端出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摊主递过来,随口问了一句:“咦,令郎呢,这次没跟着来?”
      慕容焯成手一抖,一碗馄饨险些洒了,摊主忙接住,“哎呀老爷,您怎么了?”
      慕容焯成低头接过,哑声道:“没事。”
      摊主挠挠头,没理解他的失态,又忍不住问:“那娃娃不在家?”
      慕容焯成控制着手抖,模糊“嗯”了一声。
      摊主有些失望,挠头道:“哦,那孩子也该二十多了吧,娶亲了没?”他说着嘿嘿憨笑:“我认识几家小姑娘,都水灵灵的呢。”
      慕容焯成一愣,摊主哈哈一笑:“老爷,开玩笑呢,我知道您是大人物,您家的孩子怎么会看得上小门小户的姑娘,玩笑玩笑,就是那孩子乖得啊,我见了一回,便总忘不掉,又喜欢又心疼的,下次他在家了,您一定再带他过来啊,我还请他吃馄饨,不要钱。”
      慕容焯成捧着碗,热气上来,蒸得他眼睛发疼,雾气蒙蒙。
      摊主终于发现他神色不对,问:“老爷,那娃娃去哪儿了?”
      慕容焯成沉默了半天,摇头低声道:“不知道。”
      他声音太小,像是自语,摊主却耳尖听到了,愣了一会之后道:“老爷,不会是您太凶,把孩子打跑了吧?”
      诸葛沧海见慕容焯成脸色苍白,忙给摊主丢眼色,摊主却没看到,自言自语地抱怨:“老爷啊,不是我说您,您也对孩子太凶了点,那孩子乖的啊,我就没见过那么乖的孩子,又孝顺又懂事,可是您看您,上次就让他大庭广众地罚跪,还不让吃饭,是不是回去家里又打骂他了?不然看他那么孝顺您,怎么能走,还不告诉您去哪儿了,唉,您这当爹的啊,真是太不够格了。”
      “行了行了别说了”诸葛沧海拦住,“又有客人来了,快去忙。”
      摊主也就不再说,去招待别的客人了,慕容焯成端着馄饨碗,一个也吃不下,朦胧的雾气里,有个少年跪在他对面的地上,脊背挺得笔直,但他看得清,那清瘦的脸颊上已经垂下无数汗珠。
      “恕儿……”
      慕容焯成不由自主就伸出手,去扶那少年,去给他擦汗,喃喃叫着他的名字。
      “老爷,老爷……”
      那少年怯生生,叫着他,慕容焯成刚想说,“别叫老爷,叫父王啊”,却一个机灵醒过来,再看去时,眼前哪里是缓归,是那个叫保儿的年轻人,正疑惑地看着他,许是刚刚跑得快了,脸上都是汗水,他伸手抹了一把,笑道:“老爷,您想您儿子了啊?”
      慕容焯成怔怔收回手,茫然若失。
      保儿不忍了,憨厚道:“老爷,您放心,您儿子一定会回来的”,他回头偷偷看父亲,坏笑道:“有时候我爹打我,我就跑出去躲着,等我爹气消了,着急了,到处找我,我就回来,我爹看我灰头土脸的样,就只顾着心疼了,嘿嘿,您儿子肯定也是,等您心疼他了,他就会回家了。”
      诸葛沧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西市的,只是等他们出去的时候,他和慕容焯成的怀里都已经抱了满满的东西,他想着慕容焯成茫然又固执的话,心酸无比。
      “这个恕儿会喜欢吧?我记得宽儿说过,他喜欢吃的。”
      “这个买给恕儿玩怎么样?”
      “这个好,沧海,把这个买下来,等恕儿回来就给他。”
      ……
      诸葛沧海把东西放到车厢里,扶着慕容焯成上车,“王爷,天快黑了,回家吧。”
      慕容焯成刚踏上车板的脚步一顿。
      回家?
      他回首四望,整个锦都灯火辉煌,耳边传来严父慈母呼唤爱子的声音:“回家了,吃饭了。”
      慕容焯成闭上眼睛,泪水被挡在眼底。
      他知道您心疼他了,气消了,他就会回家了。
      可是,如果在他心里,他的父亲永远都只是会恨他,永远都不会心疼他,如果这偌大的锦都,偌大的离朝,他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父亲,从未给过他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又让他回来哪里呢?
      夜色降临,风雪又来,华丽的马车匆匆驶回王府,马车里,瑞成王府尊贵的主人,对着满车厢的物件,眼神空寂。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何处是家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