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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戏中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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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火狐部。落星决十分怀疑青歌此行是否真是耍自己玩。
火狐部街道上灯火通明,即便夜深,也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不像福地青丘,反倒像凡间集市。
落星决的鼎鼎大名自然不用说,青歌妖界第一美人的威名也算旗鼓相当,此番落星决这个向来嫉魔如仇的上仙,居然伴着修魔道的妖狐,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火狐部长街,着实赚了不少眼球。众狐皆退开三尺,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二位。
青歌抱着一大包桑葚果,心情愉悦地漫步在街道上,半点没受旁人异样眼光影响。他往嘴里丢了颗桑葚,再瞧瞧身旁,落星决还拿凌厉的眼神斜睨他。便捏起一颗果子递到落星决嘴边,柔声哄到:“乖,张嘴,啊——”
嘈杂的街道瞬间寂静。
落星决额角青筋跳两下,侧开头,瞪青歌一眼。
他就不应该听信青歌的鬼话,白生生耽搁好长时间,有这么不靠谱的青歌跟着,简直是累赘。
青歌砸砸嘴,手拐个弯,将桑葚丢进自己嘴里。
前方不远处搭个简陋的戏台,九尾狐化成人形,扮作凡间戏子,正在台上咿咿呀呀唱一出南柯梦。戏台前,摆二三排板凳,坐四五只火狐。
青歌兴冲冲地拉落星决跑到戏台前坐下,落星决看眼台上扑了满脸白粉的戏子,不满道:“说好的寻小狐狸,怎么又坐下看戏了?”
“走这半晌路,可累死本狐狸了,暂且容我休息休息看出戏。”青歌抱着一团桑葚果,又不知从哪里摸出袋五香瓜子,嗑得咔咔直响,看得津津有味。
落星决看他吧唧吧唧得甚是有劲,木着张脸道:“还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青歌对他真诚一笑,抓把瓜子给他,“你也尝尝。”
落星决捧把瓜子呆坐片刻,看看青歌,然后学着他的动作,将瓜子头放进嘴里,嘎嘣一咬,像模像样地嗑起来。
高高在上的天权星君居然坐在烟熏火燎的繁华长街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子,远在九重天上的天帝老子若瞅见这一幕,只怕能从他凌霄宝殿一路跌进平等王执掌的阿鼻地狱去。乖了乖,他可是北斗天权星君啊。
落星决倒不认为奇怪,反而有些新鲜。素来瑶光跟他讨论戏谱,他都嗤之以鼻,觉着一堆女神仙没个正经,围着戏台叽叽喳喳地边吃瓜子边看戏,能有什么出息。而眼下受青歌的带动,将台上的戏码看进去,反倒领略点风趣。便凑到青歌耳边低低问他:“唱的是什么?”
青歌垂下眼,笑看他:“《南柯记》,凡世的戏码,讲凡间一个书生做的梦。”顿了顿,问他,“你没看过?”
“我素来不看这些。”落星决摇摇头,目光定在戏台上,惊讶道,“一场梦也能唱出一台戏?编戏的人忒有才。”
“这算什么。”青歌听不得落星决夸谁,酸溜溜道,“要我来编撰,编的定比这出好看。”
落星决拿白眼斜他,显然不信。
青歌解释道:“这出戏本来就一般,我最爱还是那出凡戏《窦娥冤》,下次若碰上有人排,我就拉你看看罢。”
落星决早千把年听瑶光说戏说到现今,自然知道《窦娥冤》,不过那时自己不感兴趣,只晓得大概说的是个女子含冤而死,再被平反的故事。
落星决不免欣慰,暗道这妖狐虽然长相女气,好歹不像瑶光那样喜欢些如《牡丹亭》《桃花扇》之类情情爱爱的戏目。赞青歌:“想不到你修魔道,竟也爱听平冤昭雪的正义故事,委实难得。”
哪知道这句难得的妙赞,青歌却不受,委屈道:“你又冤枉我,我只爱听窦娥被卖被打被陷害时那几段哭腔,听得满腔快意,甚是舒畅,谁管他平不平冤昭不昭雪。”
“……”落星决默了,觉着自己居然能忍受青歌为祸人间到现在,实在不容易。
然而更不容易的,则是同青歌听戏。
正如台上旦角吊着嗓子唱:“情起之时,或是抱一抱儿,或是笑一笑儿,或是嗅一嗅儿……”
落星决看得兴起,耳畔冷不丁冒一句:“遇上一个负心人,就一棒子打死天下有情人,忒没眼界。”
落星决默一会,忍了。
须臾,小生唱:“求众生身不可得,求天身不可得,便是求佛身也不可得,一切皆空了……”落星决听得悲凉,耳畔又冷不丁地冒一句:“倒霉催的,怨不得旁人。”
落星决再想忍,没忍住,压低嗓子吼青歌:“看戏就看戏,哪来那么多废话?!”
青歌状若无辜地朝落星决眨眨眼,再眨眨,瓜子凑到唇边,“咔”一声,嗑开。
落星决深吸口气,觉得自己脾气越来越好了。
一场戏看下来,内容没看进去多少,倒是把青歌一张脸前前后后怒视个遍。落星决发誓,若再跟青歌看戏,就拾叨拾叨自跳诛仙台去。
“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众角唱罢最后一段,齐齐朝台下作揖。
落星决随众人鼓了两下掌后,起身催促懒洋洋的青歌,眼角却瞥见有人走来。
落星决朝台上一看,就见方才唱生角的戏子,正迎着一众目光缓缓步来。九尾狐化作的戏子身段高挑,一张脸上扑得白白红红也分辨不清模样,走到落星决二人面前,盈盈一拜,眼波流转地朝青歌道:“青歌少爷,当日一别,奴总算又见到您了。”
落星决愣一下,暗道:又一个不男不女的公狐狸。
青歌也愣一下,明问:“你谁?”
戏子噎住,尴尬半晌,掏出帕子抹掉脸上粉末儿,露出一张勉强算是好看的脸。这脸妙就妙在不笑时冷冰冰,笑起来像笼了阳光。
青歌正费力思索,戏子就当着落星决面,徐徐道:“奴是长笙啊,青歌少爷不记得了?七十二年前的伏月初三,奴跟少爷有一夜露水情缘。”
落星决:“……”
青歌:“……”
青歌捂住额角,暗叫头痛。天煞的,哪辈子的小情人居然找上门来,偏偏还是在落星决面前。再看长笙那张笑脸一眼,才总算记起来。
当年青歌虽一心扑在落星决身上,却不至于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落星决守身,虽然算不上浪荡,好歹六千年活下来,也采了无数朵娇花。这些娇花无论男女,都有同一个特点,便是在某些地方像极他记忆中的落星决。而这长笙,论相貌,艳冠天下的青歌根本看不上眼,只因他突然一笑间有半点落星决的影子,故而将其宠幸。
现下青歌是悔青了狐狸肠子。落星决本就看不上他修魔道,再知道自己当年那些事儿,还指不定怎么嫌弃他。
青歌这边内心是崩溃的,落星决那边却云淡风轻。
自称长笙的戏子将目光转向落星决,顿了顿,道:“想必您就是天权上仙罢?”
落星决点点头。
落星决本不屑青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可念及青歌说他们青丘民风开放,想必一对断袖在青丘也不算啥,是以再不待见也不应该多说什么。便通情达理地对青歌道:“你先叙旧,我还得寻小狐狸,就先走一步。”
“等等。”青歌扯住落星决袖子,生怕让他跑了,闪着水汪汪一双狐媚眼看他,“没什么好叙的,我同你一起去。”
落星决狐疑,看看青歌,再看看青歌身后的长笙,见那戏子眼中居然闪过一丝痛楚,便用向来不高明的情商思索片刻,得出个结论:这对鸳鸯在闹别扭。再思索片刻,又得出结论:鸳鸯闹别扭还用他当盾牌。
长笙步上前,勉强笑道:“没想到上仙真的来青丘了,果真如青歌少爷所说,气度非凡,让长笙羡慕。想来少爷总算苦尽……”长笙压着苦涩说出一番好听话,却在对上青歌凌厉的目光后收住,颤颤巍巍地低下头去。
落星决看在眼里,只道他们在眉目传情暗通款曲。是以叹口气,后生晚辈们谈个情说个爱,闹得千回百转还让人摸不清道不明,果真是他老了,不懂小年轻们的想法了。只是不明白,两个小鸳鸯谈情说爱的,青歌怎会跟长笙提起自己?七十二年前,自己明明没有见过青歌啊。
青歌没容落星决多想,拉住他手臂要走:“不是要找小狐狸么?走罢。”
没迈出两步,小鸯长笙“扑通”一声,跪到他二人面前拦住去路:“少爷且慢,长笙有一事相求,还望少爷帮帮长笙。”
“我为何要帮你?”小鸳青歌挑挑眉。
“长笙……长笙与少爷可是有过肌肤之亲的啊……”长笙泫然欲泣,“奴自知只是戏子,不求别的,只求少爷带上奴,给少爷端茶倒水为奴为婢,奴已经心满意足。”
青歌被一口一个奴的叫得心烦,再看落星决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越发不待见长笙。
向来青歌与人欢好时,事前都会约法三章:一夜情缘,无关情爱,次日睡醒便是陌路,前路漫漫,互相不得干涉。而青歌也记得,由于长笙性格安静不乱说话,自己便没有隐瞒爱慕落星决的事情,明明白白告诉他,上他只因他笑起来与落星决三分相似。当时长笙答应的好好的,可让青歌万分没想到,时隔七十二年,这长笙上来就当着落星决将那些破事抖出来,长笙不是不知道自己多在乎落星决,反而故意为之,坏自己在落星决心中的形象。
青歌觉得不杀长笙,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他本就不是什么情圣,只是当着落星决不好做的太绝,可长笙竟然还敢用七十二年前的事做文章,当真犯了青歌大忌。
是以,青歌一双业火红瞳魔气四起,暗藏杀机。
落星决暗道不妙。长笙看不出来还跪在地上不要命地哭哭啼啼,落星决活了数万年,怎会看不出来,青歌莫说是同情长笙了,分明是要杀他的节奏啊!
这对小鸳鸯闹别扭就算了,还打算动真格啊。
以防青歌大开杀戒再追悔莫及,向来爱好多管闲事的落星决便站出来,挡在二人中间,对青歌道:“你若不喜欢,不允就是,何必生气?”
青歌顿了顿,看着落星决,眼中红光逐渐转淡,化成一些莫名的东西。片刻,青歌勾唇一笑,一句“还是你懂我”就将落星决酸得牙根打颤。
青歌没再看长笙,心满意足地带着落星决走了,自然没留意,身后长笙依旧跪在地上,一张脸埋着看不清神情,安静了好长时间。
而今夜天权上仙、妖狐青歌与戏子长笙的故事,则分不同版本不同章节,在青丘乃至仙界浩浩荡荡流传开来。每一版本的故事都无不惊天地泣鬼神,另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千百年间流传不断生生不息。
后来,在天庭终日无所事事的青歌,干脆于凌霄宝殿门口摆方案几,在天帝眼皮子底下说起了书。将自己与落星决的故事编撰编撰再编撰,分七七四十九个章节,每日一章节,绘声绘色地说于一众神仙听,倒赚了不少鲛人珠子。惹得瑶光天天扯着帕子到落星决面前哭:你养的小狐狸忒黑心,说那么一小段就要那么大把珠子,奴家命苦,千千万万年攒下那点微薄积蓄竟全叫他赚了去,苍天委实无眼矣!
当然那是后话。现下二人尚在火狐部长街,自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已经由在场的几只九尾狐,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
直到天际泛白,昴日星官将光芒撒在青丘这方润土上时,落星决跟青歌才将火狐部的长街巡完。落星决自然是被慢慢悠悠晃荡的青歌气出十二万分火气,现下憋得已是面色发青。好在青歌有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借口自己府上有事,依依不舍地将落星决送出火狐部长街,再依依不舍地辞别,然后转身,依依不舍地朝长街方向离去。
一步三回头间,还向落星决嘱咐道:“对了,那小狐狸啊,我火狐的小狐狸向来喜欢吃水果跟小食,尤其葡萄和瓜子儿,改日你若逮到那小狐狸,报完仇万一想喂它吃东西,记得喂这些。还有,鸡肉喂生的就行,你千万别煮啊,最好连厨房都别下。”
幸而青歌遁得快,否则再在落星决面前晃悠几下,落星决爆发出来,当真会抽他几鞭子泄愤。
一个晚上算是白费,落星决已是身心疲惫,便将寻小狐狸的事情缓缓,御风飞出火狐部,朝梦生殿而去。
头刚粘在寝殿的枕头上,就昏昏沉沉休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