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术》琉雾

12、第十二章 原形毕露

　　垂头丧气离开梦生殿的小狐狸，此时已经化回人身，正靠在火狐洞府终年不败的桃花树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远方飘在半空中的梦生殿。他眼中依旧烧着火，眸光瞬息万变。
　　青丘已过伏月，此时夕阳西下，天边橙黄，红通通的夕阳好比青歌的瞳孔，红的妖娆，红的艳丽。自梦生殿吹来的风，拂过湖面，带来凉爽的湿气。
　　青音俯手立在青歌身旁，道：“看你这般心不在焉，方才我说的，你可听见了？”
　　青歌嗯了声，也不知是真听明白，还是敷衍他。
　　随青歌的目光看向梦生殿，青音顿了顿，规劝道：“六千年前的一场爱慕而已，你瞧上的终归只是落星决的外貌，又懂他什么？我自知道你向来不是有情的人，闹腾这一个月也该知足了。”
　　“知足？”青歌挑挑眉，“这才哪跟哪，我还盼着能与他长长久久生生世世呢。”
　　青音一惊：“生生世世？你疯了？！”
　　青歌认真地想了想：“我有正常过吗？”
　　青音噎了半天，道：“你休要一时意气，我知道你这年纪还堪不破情爱，憧憬着能轰轰烈烈一场，是以你在梦生殿胡来的这一个来月，我也未曾管过你。可你心里也该有个数，万莫要玩过了引火烧身。”
　　“说的好像哥哥挺老似的。”青歌扑哧一笑，又认真地想了想：“我只怕是早烧起来了，烧得还挺旺盛。”
　　青音面色一凝：“你要怎地？！”
　　“哥哥应该明白。”
　　“你还真打算……”青音不可置信地指着他，“你若敢舍弃这三千年魔的修为，我便没有你这弟弟！”
　　青歌但笑不语。
　　青歌六千岁，一千年修灵，二千年修妖，三千年修魔。
　　三千年前，他由灵狐修成妖狐时历了天劫。他还记得那场天劫降下来时，整个天空都在下雨，他找了处僻静的山林，化回原型，在滚滚乌云下忍受一阵一阵劈进魂魄的雷劫。神志不清时，似有两个神仙自他头上那片乌云飘过，一个是女子的声音，笑吟吟地飘进他灵敏的狐狸耳朵里：“呀，原是只狐狸在历劫啊，不错不错，这一劫过去就成修成妖狐了，功德圆满呀。”
　　另一个是男子的声音，冷冷清清：“不是要去东海赴宴么，快走吧。”
　　“看这小狐狸可怜兮兮的，要不我们帮帮它？”
　　“哪有时间管这闲事。”
　　“那容我再瞧一会儿……哎呀呀，这狐狸有九条尾巴，是青丘的火狐狸呢。”女子道，“话说你三千年前不是去过青丘么，可惜呀可惜，当时我不在旁边。前日我在天后娘娘那儿听戏，听几个神女姐姐说，你抽残的那火狐长老啊，现在还在床上瘫着下不来呢。”
　　“那也应该是他无礼在先。”
　　“也对，当年他竟然让两只小狐狸跑来羞辱你，胆子忒肥了些。”
　　“是么，我倒浑忘了。”
　　“你不记得了？哎呀呀，枉费那火狐长老还每日每日躺床上骂你呢，你竟然都给忘了。”
　　“莫说这个，就连那两小狐狸是公是母我都懒得记去。”男子的声音顿了顿，又道，“多少年前的事，你竟还记得。”
　　“那是自然，奴家向来思慕哥哥你，自然哥哥身上发生的事奴家全记得。只盼着哥哥哪天能明白奴家的心意，携了奴家隐世去……”
　　“……”
　　那两个声音越飘越远，后面说了什么，他听不见了。
　　那日雨特别大，他血肉模糊地淹没在雨幕里，看着两位高高在上的北斗星君相携离去，他什么也没说。
　　恍惚间，面前出现青丘绿油油的山林小道，一片勿忘草悠悠荡荡，面容冷峻的星君就在他面前，伸手揉他脑袋时，他闻得到他衣袖间优昙花的冷香，他还记得他手掌心凉凉的温度。
　　之后浑身血污地回到青丘，青音特意到山门前接他。他从云端跌下来，昏迷前对青音说了一句：哥，我要修魔道。
　　那时青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道从前成天嚷嚷要修仙的弟弟开窍了，欣喜之余在火狐洞府罢下宴席，邀三部长老、九州狐族前来庆祝。
　　宴席上，青歌斜斜歪歪地靠坐在角落里，低垂着眼，听隐狐长老在一旁捏着胡须，对火狐部的小崽子们科普：万物苍生修成正果时，是要历劫的。升格为妖的那场天劫啊，雷劫只是个引子，真正的其实是情劫。
　　青歌动了动，脸色惨白。又怔了片刻，点点头。
　　其实青歌一直知道，当年青丘小道上的承诺，不过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落星决从未放在心上。他何尝不知，只是不愿面对。他在青丘等了多少年，落星决其实一直不知道。
　　可他也说过，如果落星决食言了，便会修魔道，把天下搅乱逼他出来。
　　因为，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青歌化回原型，巨大的狐身一跃，重上梦生殿，绕过九曲回廊，在洗浴池找到正泡在水里的落星决。
　　青歌不动声色地蹲在池沿边，一双千年业火的眸子死死盯着池底的落星决。还和上次初上梦生殿一样，落星决习惯沐浴时泡在池底，一头乌黑的长发像海藻般在水里蔓延，盈盈水波将他的脸与身体荡漾成琉璃色，晶莹剔透，仿佛水底沉睡千万年的冰雕。
　　你与瑶光在九重天上相携相悦时，可曾有半分记得我？
　　池底的人睫毛动了动，睁开一双暗藏星辰的眼睛。
　　落星决顿了顿，从水底浮上来。琉璃色的脸浮出水面，变成正常的冷白色，黑发吸了水，重重顺着肩垂在身后，水滴落满地。
　　“你又去哪儿了？”落星决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本想揉揉它脑袋，却在看清它模样后，将伸出一半的手收回来，“怎么变大了？缩小吧，讨喜一点。”
　　落星决径自走到一旁，去拿方方正正摆在池边的干净衣物。落星决解开湿漉漉的中衣，一边换衣一边道：“明日我回天庭了，走之前给你留个物什做念想吧，你想要什么？”
　　小狐狸没出声。
　　落星决道：“我这儿有鲛人的泪珠子，疗伤的仙草，还有龙骨神鞭。不过鞭子不能给你，我还得用来除魔卫道。”
　　“你带我回天庭吧。”
　　落星决系腰绳的动作凝滞，猛地回头。
　　青歌正坐在池边，小腿以下浸入水中，脚边那片红衣因着水，变作暗紫色，浮萍一样荡在水面上。此刻他正垂着头，火红的眼睛沉沉的，不知道藏些什么。他启唇重复：“你带我回天庭如何？我给你当坐骑。”
　　“你……你怎么进来的？”落星决蹙眉，自己明明加强了结界，怎么还是没拦住他。
　　青歌没说话，落星决将洗浴殿扫视一圈，又问他：“你把小狐狸藏哪儿去了。”
　　青歌顿了顿，拿比平时更红些的眼睛看他：“你还没发现么？”
　　“什么？”
　　青歌沉默，眼中微放红光。然后，身体随落星决逐渐缩小的瞳孔，一点一点化成脚踏红云的巨形火狐模样。
　　“你……”
　　眼前蹲坐的火狐没开口，青歌的声音却飘荡在四周：“对了，还有……”
　　应着声，同当初一样，在落星决眼皮底下一点一点缩小，缩小，再缩小。最后化成巴掌大的小狐狸。
　　落星决大惊。脑袋空白好半晌，脸色由白转红，由红变青，最后黑成滔天怒火的包公脸。
　　青歌妖狐居然就是小狐狸？！陪他同床共枕月余的小狐狸？！那只趁他元神出窍在他真身上胡作非为的小狐狸？！
　　“孽障——”
　　龙骨神鞭应声甩来，一时间，神光四起，水珠飞溅。
　　……
　　待一切恢复平静，洗浴殿已是一片狼藉。满地水渍不用说，破损的瓷砖，倒地的屏风，满墙深入三尺的鞭痕……
　　落星决站在废墟里，手握龙骨鞭，呼哧呼哧地喘气。眼睛瞥向不远处已经化成人形的青歌。青歌虽然躲过他胡乱扫去的神鞭，却没躲过充斥满屋的鞭子神光。此刻他一头向来柔顺的黑发有些凌乱，漂亮的脸跟华丽的红衣也被割破数道口子，渗出斑斑血痕。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站在落星决对面，等着落星决撒气。
　　落星决手一扬，神鞭直指青歌：“为何骗我？！”耍得他团团转很有趣么？！
　　青歌说：“若说出我就是时时刻刻跟着你的灵宠，你还会继续让我跟你住在梦生殿吗？”
　　“当然不会！”
　　“那我为什么不骗你？”
　　“你！”
　　在落星决又一番滔天怒火降临之时，青歌打断他：“你定然不记得了吧，六千年前你曾答应过，要回来带我修仙。”
　　“什么？”落星决眉毛一竖，这妖狐发甚疯，又要诓他么？！
　　“我就是当年受第八代火狐长老指示，前来羞辱你的一双小孩中的一个。”青歌面无表情地朝他逼近一步，“我也是当年你离去时，一路跟着你到青丘山门前那条小道上的小狐狸。”
　　落星决愣了愣，尘封在遥远记忆里的片段模糊闪现。的确，是有那么一个狐狸崽子。
　　“我还记得那天万里碧空，开在路边的是星辰花，那时候我更喜欢叫它勿忘草。”说话间，青歌已经走到他面前，一双眼睛平平淡淡的看着他，问，“而你，数万年岁的过往里，你还记得那一天吗？你记得那天我们说过什么吗？”
　　落星决冲锋陷阵千万年，此时却生生被只妖狐逼退一步，进退两难时，硬邦邦道：“你到底说什么？”
　　说什么呢？
　　青歌想了想，便将六千年前的话一字不差地念给他听：“那时候，我问你‘你座下可收弟子？或者府上缺个沏茶打扇的’，你说‘我不收弟子，府上就我一人，有两三仆役已经足以’；我说‘我见你出行只御云，猜你没有坐骑，我给你当坐骑’，你说‘坐骑？你？你化作原型能驮动一个三岁小孩么’。”青歌笑了笑，又道，“这样想来，你似乎也从没肯定地说要带我回去修仙……可是，当年我说我要跟着你，我在青丘等你的时候，你缘何只是摸摸我的头，不拒绝呢？”
　　落星决哑口无言。
　　“你是九重天上的星君，你明明知道我一心想跟着你，既然你做不到，为何又不拒绝我，让我一直在青丘等你？”青歌看着眼前心心念念六千年的脸，忍不住越矩地伸手去扶了扶粘在他脸上的黑发。
　　落星决却受惊似的，猛地后退一步。
　　青歌心里一痛，又强自镇定道：“你别躲我，我……我在青丘枯等了三千年，做妖之后又埋怨了三千年……我只是……我不做别的，只是想问问你，你还记得那只说要等你回来的小狐狸么？”
　　落星决经青歌这么一番提点，早已将六千年前的事七七八八轮番回忆个遍，自然也七七八八记起那年自己来青丘收拾火狐长老时，遇见的那个化成小孩模样的小狐狸。
　　只是让落星决没想到又惊讶万分的是，那个屁大点的小鬼，居然到现在还记着他。而且还揣着当年那堆自己都不甚记清的话，跑到他面前要说法。九州诸神啊，六千年前的事情啊，这妖狐记性也忒好了！
　　落星决低低咳嗽一声，总算是找回点镇定，便对青歌道：“我、我自然记得……只是我活了数万年，连自己都记不清多少年岁了，是以有些浑忘……”
　　“你记得，我就觉得很好了。”青歌弯起嘴角笑了。只是这笑在落星决眼里，怎么看怎么落寞，看的他一颗心也跟着愧疚万分。
　　愧疚着愧疚着，就将青歌变成小狐狸诓他一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落星决被青歌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盯得十二万分无措，强制保持面上的平静，看着如今比他还要高出一星半点的青歌，为难片刻，还是伸手揉揉他脑袋。
　　落星决尽量和蔼道：“你长大了。”
　　这已经是落星决迄今为止，最柔声的话之一了。那妖狐却半点没有感动之态，只是眼中的火光闪了闪，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