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距离》寒寒

9、第八章-没落的誓言

　　第八章
　　 没落的誓言
　　再过两个星期，就是小睿寒的一岁生日了。
　　霍心薇替童心摆好茶壶和茶杯，然后坐在童心身旁。
　　童心当然知道有人走进凉亭了。起初她以为是成蓝，但听着听着，又觉得不太像。蓝的动作向来利落且尽量放轻，从不轻易打扰她。而这人……老实说，她这个瞎子都要比这人敏捷得多。一会儿失手把茶壶盖子掉落，一会儿让热水烫了自己的手而惊叫出声……唉，绝对惨不忍「听」。
　　「薇姨？」这么冒失的人，除了霍心薇一个，何家之中绝无第二。
　　「你的耳朵总是这么灵。」霍心薇苦笑。
　　童心也努力挤出一抹自认最「温和」的笑：
　　「言跟蓝呢？」
　　「傲言回新成处理一些事情，他说吃晚饭之前会回来。成蓝也去了朝阳，你叔公他们已经找人找到快要抓狂了。」
　　童心冷笑。「他们始终要学会独立处理。蓝不可能一辈子背着朝阳和何氏这些包袱。」
　　「独立？」霍心薇摇摇头。「童心，你也别说笑了。如果你那些堂表亲真的有能力撑起朝阳呀，当初你祖父他们也不会执意把一切都交给你了。就连我这个对商业一知半解的人都看出了，你们童家那些皇亲国戚根本不是做大事业的料子。没错啦，他们是一心『效忠』童家继承人没错，但总要有个人给他们马首是瞻的，否则不出五年，朝阳就会成为历史了！至于何氏，你就更逃不开了。毕竟震天向来没亲没戚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商场不适合童心。」童心淡笑，还是带点除不掉的冷意。
　　「对呀！可是责任容不得你逃。」霍心薇轻叹，「就像我，也根本不想象个交际花似地嫁来嫁去。早在一年多前，我就看清自己一直被视作和亲的工具了。所以我才跟傲言订下那个约定嘛！那一年时间，是我替自己挣来的准备期。等离婚协议书一签，我才不会笨得再回去纽约呢！」
　　「言对你有承诺。」童心用肯定的语气，代表她不觉得奇怪。
　　「承诺？」霍心薇一愣，随即一弹指：「也算。傲言答应了，等离婚协议书正式生效，他会帮助我阻止我爸妈跟哥的一切行动，说是当作给我『放弃』李夫人宝座的「补偿」呢！他这人呀，正经起来挺好，可一发起疯来呀，还真有点邪门。不过……算起来，时间过得还真快！转眼间，傲言住进来也有两年了。倒是你们手脚真快，小睿寒快要过一岁生日了吧？」
　　童心没有如霍心薇所想的羞涩，反而沉下了脸。
　　「寒儿生在不正常的环境。算是上天给他的考验。」
　　考验？一个刚出娘胎未满一年的婴儿？不懂。霍心薇笑笑算是给了反应。而童心没有非要得到她的响应不可，也就没有再说话了。
　　一壶茶、两个人，这向来是她们这对「母女」的相处模式。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行动。没有太多的敌意，也不曾有过不必要的热情。
　　※　　※　　※
　　离婚协议书终于正式生效了。
　　李傲言把结婚证书摊在童心面前。
　　「童心，我不再是霍心薇的丈夫了。在你面前的，是一张结婚证书。现在，只要你在上面签上你的名字，我们马上就能成为夫妻，而可怜的小睿寒也能够名正言顺地报户籍了，他名叫『李睿寒』。」
　　童心浅笑，却没有拿起钢笔的意思。她卷起面前的白纸，然后递给身后的成蓝：
　　「蓝，收起来。」
　　李傲言一愣，也忘了阻止成蓝把结婚证书丢进书桌抽屉。
　　「童心？」
　　不给一个解释，他是不会轻易放她的——童心很无奈地明白了这回事。
　　「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把手续办好。现在，请你先回公司处理你的生意，我还有些事情要交代蓝去办。」
　　这算是逐客令吗？绝、对、是！不过……唉，他还是抵不过童心的坚持。好吧！暂时放她一马。
　　看着李傲言离开的背影，成蓝在心底诅咒了几声——该死的！这姓李的小子就不能再强硬一点吗？他就这么轻易放过童心？
　　「蓝，你根本无须寄望于言。我决定了的事，不会再有变动。你应该明白。」
　　能反驳吗？成蓝再狠狠地瞪了书房门口一眼，迅速敛尽眼中的一切情绪，回复为一向的冰冷，把自己推进桌上的一堆公文中。
　　「公司大致上营运正常，股价也没有过大波动。虽然近来商圈中流传朝阳与何氏将合并到新成旗下，但我已交代高层主管注意，短期内不会有问题。这些文件都是最重要的大案子，我和几位副总裁已过目，只欠你的签名作最终核实。前阵子我们发现朝阳会计部交上来的本季度总帐有点奇怪，我重新交至与朝阳或何氏都无利益关系的会计事务所审查，的确有人暗中动了手脚。经过侦讯社深入调查，确定是何氏开发部经理联同朝阳亚洲区副总裁的杰作。」
　　这些害人折寿的烦琐！童心揉揉额际，也知道成蓝不自行处理的原因。
　　「这次是哪边的皇亲国戚？」
　　成蓝心疼地先递上一杯茶，然后抽出其中一个人事档案：
　　「何氏的开发部经理是两朝元老，在集团内有很大势力。但经过我们这几年来的肃清，党羽所剩无几，我已给了一笔退休金请他退位，原职由一名已经进公司实习了近四年的年轻人补上。朝阳亚洲区副总裁是童家第四代二房独子，也就是你的堂兄。」
　　「而这人才是你决定由我处理的原因？」童心冷笑。「堂叔的独子？童家不需要好大喜功的败家子。我知道你已掌握他不少把柄，就按你的习惯把人赶出去。若我那位叔公或堂叔来找你哭诉，你把那些东西交给他们，相信他们会知难而退，并且以『家门不幸』摘除我那位堂兄的童家人身份。」
　　成蓝默默记下童心的交代，并努力压下本想把那名败家子送交法办的冲动。在他眼中，这些人都该死！难道老天爷就不能让童心过点平静的生活吗？把童心已一一签名的活页夹全数丢到一边的沙发上纳凉，成蓝郑重地抽出锁在保险箱的一个公文袋。
　　「童心，这是你交代草拟的遗嘱。」
　　蓝在咬紧牙关……童心淡笑，接过公文袋，拉开抽屉，把自己预先准备好的东西全部丢进公文袋中：
　　「蓝，里面有我父亲在瑞士保险箱的钥匙和密码，以及何氏、朝阳的公司印鉴。还有……这张结婚证书。连同遗嘱交到律师事务所，交代他们等一切完结后才开封。最后一件事，我在遗嘱中追加了一项条款。不能让言娶童心，冥婚也不可以，我已交代得清清楚楚。至于寒儿，我也作了打算，把他过继给言，让寒儿得回他的姓。」
　　童心在交代她的「身后事」！
　　该死……该死！而他，成蓝，竟然无计可施！
　　握紧手中的公文袋，成蓝缓缓步出何家大宅。
　　他本来就不属于这座大宅院！而童心呢？难道她就属于这儿？
　　不！她从来就不属于这个鬼地方！可是……不属于何家、不属于童家，她来自何方？又会去向何方？
　　如果她要沉沦，那么，他，就必会跟随到底！
　　至死。
　　※　　※　　※
　　在李睿寒的一岁生辰前五天，霍家派人来接霍心薇回纽约，理由是霍家老太爷七十大寿，霍家成员要全部到齐。
　　霍心薇当然不想回去，她怕父母和兄长会乘机软禁她，不准她回台湾。可是……这毕竟是她霍家的事，而且那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祖父也待她不薄，总不能随便找个人代她回去吧？
　　最后，是童心说她要去美国办点事，可以顺道替她到霍家一趟。
　　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难得童心肯主动离开台湾，就当让她去散散心算了，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也许小睿寒的出生，让她不想再自困于城堡中呢？而且在临行前夜，成蓝决定跟随童心走一趟。大概是不放心吧！而有成蓝跟着，他们也就放心不少。
　　于是，在机场中，他们送行的对象又多了一个成蓝。
　　「童心，你要小心一点呢！没甚么必要的话，最好少跟我爸妈和哥这些霍家人打交道。」虽然知道这样说自己的父母和兄长会有点奇怪，但霍心薇确定还是童心的安危要紧。看童心没甚么反应，她只好又转向成蓝：「成蓝，你要好好守着童心，别让我的家人有机会接近童心。」
　　成蓝点点头，看向一边的李傲言。
　　「霍家派来私人飞机。」
　　李傲言笑笑：「那代表霍家人怕心薇跑掉了。真可惜，去美国的人不是心薇，他们大概会大跌眼镜吧！」
　　成蓝摇头。「他们没有派自己人来。机组人员全部都是霍氏台湾分部临时调派的。」
　　「蓝。」童心皱眉看着成蓝，眼中有着警告的意味。
　　「时间到了。」成蓝长叹，从李傲言手中接过轮椅，推着轮椅上的童心走向停机坪。
　　李傲言皱了眉。童心和成蓝……有些奇怪。
　　……算了！大概是他想太多了。
　　李傲言，你大概已经中了童心的毒了！你竟然离不开她啊！多么可笑！——他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
　　远处，李傲飞正没命地向他们狂奔而来。这丫头是来送机的吧！却迟了一步。回头看向停机坪的方向，飞机已经起飞了，离开跑道，冲向天空。
　　「哥！快！快通知飞机上的人！飞机上有炸弹啊！」
　　炸弹？！李傲言一震，第一个回神并冲到妹妹面前，一把揪起傲飞的衣领：
　　「你说清楚一点！」
　　李傲飞呼出三大口气，然后扬着手中的调查书：
　　「我之前已觉得事情有点奇怪，所以找了人去查！谁知道，他们竟然告诉我，霍家派来这架飞机是不打算回去美国的！霍思桐他们在飞机上装了定时炸弹，为了何震天留给霍心薇那笔巨款，他们竟然要杀掉霍心薇！而这次……恐怕童心会成了替死鬼！」
　　李傲言二话不说直冲向机场管理单位，但此时，一名机场地勤人员一脸惊慌地跑了过来。
　　「李先生！您是李傲言先生吗？」
　　「我是！快通知刚刚那架私人飞机上的人，要他们回航！」
　　地勤人员急急摇头：「来不及了！而且……而且……」
　　「有话快说！」这些混蛋！他没有时间跟他们磨啊！
　　地勤人员抹抹额上的汗水，「飞机上根本没有机组人员啊！我们刚刚发现的，本来应该随机到纽约的人员全都昏倒在休息室，机上根本没有人。这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吧！应该不会有人命伤亡……」
　　「你们该死！」李傲言大吼！「机上有人！而且是何家大小姐和成蓝！你们竟然不知道飞机有问题！若童心有事，我不会放过你们的！现在，你们马上让飞机回航！」
　　地勤人员吞口口水，努力要把话说全：
　　「我们试……试过了！可是……可是飞机已被设定为无人驾驶模式，控制中心已跟飞机失去联络啊！」
　　李傲言一愣，随即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童心是故意要代霍心薇去美国的。
　　天！要命！童心竟然用这种方式离开他！
　　成蓝……成蓝也有份！现在，飞机就是由成蓝操控的！该——死！

　　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把手续办好……

　　她说谎！她竟然骗了他，丢下他和睿寒！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童心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
　　李傲言狂笑出声，也吓得身后众人回过神来。
　　「等一切尘埃落定……尘埃落定……童心！你背叛了我！我恨不能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童心！——」他笑得流下了眼泪，跪倒在地上。「誓言！原来誓言只是一种已经没落的玩意儿！童心，你好狠……」
　　背后的霍心薇、管家陈兴、地勤人员和李傲飞看着这样的李傲言，也傻了。
　　※　　※　　※
　　也许我该自杀，我该去九泉之下把童心抓来问问，她为甚么要背叛我。
　　她毁了我的一切！我自以为的家，我的爱，我的一切希望。
　　我恨她！恨得如果有前世今生，我真想追她到下一生，缠她个三辈子。可是……我也爱她啊！为甚么？为甚么老天爷要破坏我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家？只差一个签名，我会得到我追寻多年的一切——一个家，我的妻子，我的儿子……
　　现在，一切都只是已经破灭的幻影！
　　那天近傍晚时，机场那边传来消息，说童心乘搭的那架私人飞机已经在旧金山对开太平洋海面爆炸并坠毁，相信没有人能生还。我们不死心地赶到那边，也请了大批搜救专家去打捞。五天后，专家们说，机上二人不可能还生存。
　　尸骨无存。
　　我们「葬」了童心和成蓝几件衣服，算是立了两座碑，却只是没有尸首的衣冠冢。我恨！恨童心连追悼的机会也不留给我。
　　一个月后，童心的律师来宣读童心的遗嘱。
　　童心把她名下一切动产不动产都给了我，也留了何家大宅给霍心薇。加上天叔生前交代留给霍心薇的一千万美元，她下半辈子都不用担心自己的生计了。
　　我努力维持住我的耐性，等着律师把整份遗嘱读完。可是……
　　「……根据童小姐的追加条款，她拒绝让任何人娶她为妻——即使是冥婚也不行。而她的独子李睿寒，则会过继予李傲言先生。」
　　很好，她连儿子都纳入「遗产」的一部份。
　　好——极——了！
　　我的儿子，我亲生的儿子，竟然得以「养子」的身份来认我这个父亲。
　　如果童心怕我想不开而故意要让我恨她，那么，她做到了，很成功！
　　一夜之间，我的财富暴涨了好几倍。我突然成了何氏和朝阳两个集团的最大股东。
　　明年的世界富豪排行榜上，我的名字大概会在二十名以内吧……
　　假的！原来一切都是假的！誓言！这就是誓言！一种早已没落的流行。
　　李傲言
　　记于一九九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