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距离》寒寒

6、第五章-告别回忆

　　第五章
　　  告别回忆
　　公元一九九二年李家

　　李傲飞静悄悄地走进兄长的画室，胆大得不理会兄长可能会恼羞成怒而大发脾气，一声不响的站在李傲言背后，看着傲言在画布上挥扫上不同的色彩。
　　这幅油画……如果她没有算错，这幅画，已经花了哥哥五年的时间。每次将近完成时，哥哥都会把画布一扯丢进垃圾筒，又从头画起。
　　就她所见过的，有正面的微笑、侧面的远眺、渐渐远去的背影……而画中的主角，始终只有一人。
　　童心！
　　每次一看见哥哥拿起画笔，傲飞总不禁恨死了自己当年的冲动。当初她一时兴起，把哥哥拖了进蓝轩；付出的代价，却是哥哥的快乐！
　　五年了。经过近二千个日子，哥哥不曾展露过笑颜。只因为……故事完结后，蓝轩结业了、成蓝消失了，而童心，竟也从此在上流社会销声匿迹。知道有一个名叫「童心」的人吗？没听过。是否认识何震天的女儿？何家小姐早在许多年前就死了。杜嘉琪和童追日、童追阳呢？都是早已作古的人啊！——五年来，哥哥的打探只得到这些回答。
　　何家、童家和杜家，全都问遍了，却都不肯透露一个字。看得出，他们是坚持不会违逆童心的命令，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傲飞也终于明白，甚么叫做「最后的故事」！可惜，始终是太迟了。她该更早看清的！看她这傻哥哥！没办法联络人家，最后只好等着、等着，就盼童心重现的一天到来。
　　要等到哪一天？童心一向深居简出，也不是最近一、两年的事了。再说，成蓝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童心半分。
　　「哥哥……」
　　李傲言猛然转身，并且顺手把一块白布盖上画板。
　　「傲飞，我说过我的门不会脆弱到经不起你的一敲。」
　　敲门？好让你来得及把画盖起来、把伤藏起来吗？——傲飞在心底嘀咕着，却是一句都不敢说出口。
　　她的傻哥哥！自困五年，哥哥从未放弃过。
　　「我不怕你的门会经受不起我的一敲，而是怕哥哥的心会脆弱得经不起我的一问呀！」
　　李傲飞发誓，她已经说得很小、很小声了！可是，她的哥哥依然听到了。只见他把一双好看的剑眉皱成两条毛毛虫，沉下声音：
　　「傲——飞——」
　　灰心的一叹，李傲飞呼出一口气。
　　「知道啦知道啦！你不要我提起童心，对吗？我当然也不想提，可是哥哥真的不能再这样过下去呀！爸妈年纪都不小了，你忍心看着他们替你担心？」
　　李傲言微笑，摇摇头。
　　李傲飞皱眉，也摇头。
　　「傲飞。」
　　「甚么事？」
　　「哥哥有件事要通知你，想请你替哥哥传达给爸妈。」
　　「好吧！你说……不过，也得看看是甚么事情。」
　　「我将要娶妻了。」
　　李傲飞连忙集中精神，思考刚刚兄长说的话。娶……妻！
　　李傲言笑得更加开心了。
　　「傲飞，你没有听错，我真的要娶妻了，而且新娘是你也认识的人。」
　　傲飞哀叫：「哥……别告诉我我的未来大嫂姓童名心——」
　　李傲言笑得爽朗：
　　「怎么可能！她姓霍，名心薇。」
　　不会吧！……
　　霍心薇！
　　那个在五年前嫁进何家的霍家女，只比童心年长两岁的继母，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妇！
　　也许她的身世是很值得同情，但霍心薇就绝对称不上「可怜」！那个工于心计的女人！
　　哥哥……疯了？
　　※　　※　　※
　　于是，在五年前多了一个「继母」的童心，又在五年后多了一个「继父」。
　　一对与她毫无关系的「父母」。
　　童心再也不是童心。五年前，她还是那个对父母恋情一脸向往的十九岁女孩。如今五年过去，童心已彻彻底底关上她的心扉，静静地生活在她那黑暗的世界中。
　　李傲言看着眼前这个陷入回忆中的童心，恨自己只能够猜想，却不能一直站在童心身边。
　　被允许拥有这个资格的人，是成蓝！不是何震天，也不是那「大概」尚在人间的童追阳。
　　她在缅怀甚么呢？杜嘉琪和童追日，还是……那蓝轩的一个月？
　　「李傲言，你未免过分。」
　　冰冷的嗓音，来自刚刚苏醒就立刻从二楼卧房冲下来的成蓝。他没有直接找偷袭他的人报仇，反而只有一句冷冷的说话，然后又回到童心身后，继续扮演一个忠心的仆人。
　　李傲言回以一抹冷笑，凝视着他的「情敌」。
　　「你不得不承认在你的『照顾』之下，童心并没有比五年前好。」
　　成蓝又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童心，那么那么的专注，像在等待着一些甚么。终于，他等到了！童心伸出她的左手：
　　「蓝，我累了。」
　　「童心！」
　　霍心薇叫了出来。真的！她真的不愿意给她的新婚丈夫留下一个坏印象。但童心对傲言的态度却是出奇的差！
　　已被成蓝横抱起的童心抬手按住成蓝的肩，示意他停下脚步。然后，她低头看向仍然坐在餐桌前的霍心薇和李傲言：
　　「李先生，幸会。」
　　幸会？
　　李傲言觉得这两个字很可笑。看着成蓝和童心的背影，他彷佛已看到二人之间的裂痕。
　　「……天，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喃喃自问着，霍心薇盯住她的新婚夫婿：「傲言，你认识童心吗？」
　　李傲言摇头。他没有欺骗霍心薇的意思，至少他到今天才了解一件事：童心不是五年前的童心。
　　重新认识？
　　嗯……不错的主意。
　　「没可能吧？童心很少会理会她不认识的人呢！傲言，你在五年前见过童心，对吗？」
　　霍心薇的质疑惹来李傲言的一瞪。
　　「你调查童心？」或他？
　　霍心薇连忙摇头：「不！我才不敢呢！震天一向把童心捧在手心，有谁敢动她？只是我听童家的人说过，五年前我嫁进何家前，童心曾在外面生活了半年。以童心的深居简出，除了那半年，你不可能有机会认识她。」
　　原来！原来当时童心是「离家出走」的。
　　「我的确是在蓝轩认识童心的。你还需要更详尽的答案吗？」
　　看着丈夫诚恳的表情，霍心薇心脏开始猛跳。
　　「没……没有了……对了，我也先去换衣服，茶会快要迟到了。」逃之夭夭。
　　这个到底是甚么世界？何家有一个怪人已经很够了，现在，她发现她的新婚夫婿似乎也有点问题！
　　※　　※　　※
　　「你在想甚么？」
　　把童心自轮椅抱起放在松树下，成蓝陪她一起坐在长椅上。
　　「……蓝，你觉得，我应该接受李傲言。」
　　她用肯定句。
　　这是成蓝第一个反应。然而，他知道他骗不了童心的。他淡淡地回了一个「是」字。
　　「为甚么？」低笑声中，童心的唇不自觉掀起了浓浓的讽意：「因为他是二十四年来唯一敢顶撞我的人？还是因为他是个很理想的丈夫人选？」
　　「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令你动过心的人。」成蓝的语气难得地带点怒意。
　　童心愣了。
　　「因为，李傲言是唯一曾让你提起『杜嘉琪和童追日』的人；因为，李傲言是唯一令你惦记了五年的男人；更因为，五年来，你一直都在等他再度出现……」
　　「不要再说了！」
　　成蓝苦笑：「也因为，他是第一个令你对我用命令语气的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童心无言以对。
　　「童心，你是爱他的。五年来，你比以往更加深居简出。不是因为你讨厌这个世界，而是你爱着李傲言，但你的理智要你逃避他，因为你知道你会改变他的一生。」
　　「蓝……」
　　「不要可怜我。」成蓝及时截住童心的话，避免她再说出任何伤人的字眼。
　　「不要认为你亏欠我，童心。你是自由的，你没有欠过我甚么。请你记住，我的身份只是你的义兄。」
　　但成蓝一直在等她回头啊！
　　「我——有一个，最好的哥哥。」
　　她的眼光多么晶亮……那是很容易令人沉沦的一双星眸。
　　「对，我是最好的哥哥。」
　　升级了。由护卫，成了哥哥。
　　他是童心的哥哥。
　　即使他比李傲言更了解她，比李傲言陪伴她更久，比李傲言更……爱她。
　　爱情这玩意儿，从来就没有「先来后到」这回事。
　　即使他用他的生命来爱着他的「妹妹」！
　　※　　※　　※
　　我觉得我很对不起我的蓝。
　　相依为命的十二年，蓝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在我的记忆中，我对蓝的怀抱的熟悉，更甚于对我的双腿。太久了，我甚至已经再也记不起脚踏实地的感觉。蓝知道我不喜欢坐轮椅。我没有说过，但他一定知道我不喜欢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细数过去，蓝总是抱着我去每一个我想去的地方。面对每一处的陌生，我看不到也无法感受，只有蓝低低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努力地为我描述着四周的一草一木。
　　如果人有前世今生，我与蓝会有怎样的渊源呢？会不会是一对连体婴？
　　我早已习惯这样不分彼此的生活。
　　那么，李傲言呢？
　　没有他的出现，也许我会就这样过一生。无声的存在，无声的死亡。我不喜欢尘世间的纠缠纷扰，大概地府会比较适合我。我也不可能任蓝一生陪伴着我，走到尽头。可是……我更加没想过，一个名叫李傲言的男人，会闯进我的生活。他扰乱了我的生活，更动摇了我的信念。
　　五年前「回家」后，我不再终日躲在房门里，反而总爱让蓝带着我走遍各地。
　　我染上了在一旁冷眼观察着行人的习惯。喜、怒、哀、乐、泪水、欢笑、悲痛、怨恨……我看了很多很多，却始终无法理解那些人的动机。为何要有爱？为何要有恨？我努力过，一直努力想弄懂当年父亲、母亲、叔叔和天叔之间的错综复杂。五年了，仍然一无所获。
　　也许……我愿意为一个人付出生命时，我会得到答案……但，我怀疑那天会在何时降临。
　　我的生命将尽之时？
　　蓝说他是我的哥哥。
　　哥哥？他……在自欺。十二年了，我岂会不清楚蓝的想法？他只能自欺，无法欺人。
　　为何如此肯定？
　　基本上，蓝和我是同类。冷漠、不多管闲事，蓝向来没有甚么善心。若就我而言，一个「何家少爷」的身份，最多只能换取我的五年时光。其实以蓝的资质，不管有没有我母亲的收养和天叔的栽培，今天，蓝的成就不会比今天差——也许，是更加风光吧！因为没有我，蓝不会执意留在何家，执意替我死守两家事业。
　　他是爱我的……
　　可是，我不愿欺骗自己！我无法爱上蓝，正如我始终无法弄懂我父母的情深。我不明白父亲为何明明深爱母亲，却又因为爱她而狠狠伤害她；我不明白母亲为何明明忘不了父亲，却又带着已经失了心的身躯下嫁天叔；我不明白天叔为何明知母亲只爱我的父亲，却又盲目地宠爱着我们母女；我更不明白叔叔为何明明只重视我的父母，却又在他们去世后销声匿迹……
　　而李傲言竟然动摇了我的「不明白」！
　　隐隐约约中，我开始有了一种感受……一个「爱」字，似乎开始在我的思想中渐渐形成；那些一直不明白的事，也似乎只有这个字能够解释。
　　该坦然接受这些「特别」和「例外」吗？
　　真笨……无论我接受与否，一切已经发生了。
　　懂了爱、懂了付出，我将失去甚么吗？
　　我的回忆；我那些困扰了我多年的回忆。我必须放下它们，才能够重新张开眼睛，以一个全新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
　　永别了！回忆。
　　童心
　　 记于一九九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