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距离》寒寒

5、第四章-被拒绝的陪葬者

　　第四章
　　被拒绝的陪葬者
　　五只手指突然出现在李傲言眼前。
　　他一惊，但随即由那只中指上的水晶指环认出来人正是他的宝贝妹妹——李傲飞。
　　「哥，你怎么站在这儿发呆？我和一群主管在会议室等得都快要成石头了！」
　　在会议室等了总裁大人一小时又四十分钟后，一群高级主管终于决定指派她——秘书室主任——总裁的妹妹，到顶楼去请总裁老人家下来。
　　是很想生气啦！但傲飞明白，哥哥大概又在想童心的事了。所以即使心有不甘，仍是接下任务、妄顾哥哥「不得打扰」的命令闯了进总裁办公室来。不过，她可没预料哥哥竟会面对着一排落地玻璃窗发呆。
　　一向律己甚严的哥哥！竟然在发呆。她有敲门，但她的哥哥显然没有听到，更加没有注意到她站在身后。于是，她只好伸出手掌「冒死」往兄长眼前挥了挥。
　　「你先去，我待会下来。」
　　天知道这个「待会」又要等多久！李傲飞苦笑地想着，决定现在就要把兄长拖下去。
　　「哥，你在想童心吗？」
　　看见兄长脸色一沉，李傲飞知道自己猜对了。
　　唉，真不该带哥哥到蓝轩的！像童心那样的女孩，有谁能够不动心呢？她有倾国美貌，豪门家世使她生来带有一种尊贵的气质。不是软弱的人，自幼坎坷的遭遇却使她失去许多，从而轻易惹出别人的保护欲。
　　哥哥……是对童心动心了吗？天——这将会是一条极难走的路呀！
　　当初知道蓝轩、认识童心，纯粹是偶然。她是后来才知道童心的身份的。毕竟「何家千金」向来深居简出得有点儿「避世」的味道，要见她一面，简直是比摘星还难。而一向不大注意上流社会小道消息的她，当然是更加不曾见过童心这号人物了。
　　李傲飞想，要不是杜嘉琪去世了，何震天和那位「义兄」是绝不会任由童心接触外人的；更别说那些很可能会惹童心伤心的「故事」了。
　　哥哥想必是有点惊讶吧！那天比较特别，童心是由蓝抱进茶馆里的，并没有坐轮椅；而那双失去视力的眼看起来，也是与常人无异，根本看不出一点特别。起初，哥哥根本不知道童心看不见，也行动不便。
　　倒是蓝，故事说了一个月，那位仁兄就用眼光「杀」了她一个月。傲飞想，如果眼光真的能伤人的话，那她大概已经死了十万零八千次了。
　　拜托！她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而已好不好？她已经为哥哥的日渐消瘦而后悔得想一死谢罪了！
　　那两个被何家列为「禁忌」的名字，竟为了兄长而自童心口中说出，实在是奇迹。奇怪，蓝轩的侍应生不是说过，童心从不提及自己父母吗？为甚么那个牵引出一切的人，竟会是从来不曾跟童心有过交集的哥哥？只能……只能说是缘分吧！
　　孽缘。
　　※　　※　　※
　　「蓝，我们回家吧。」
　　童心淡淡的一句话，把成蓝吓了一跳。手中的方向盘差点握不稳——当然他很快就回复冷静，并且当机立断地把车子停在路边，没有让童心出半点差错。
　　很好，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接下来，他打算集中火力应付童心。
　　「回家？」童家、杜家还是何家？
　　「天叔一直念着要我们回去。」这个消息来自外公他们口中，绝对错不了。而且……她和蓝也有半年多不曾回去了，天叔会担心是必然的。
　　面对着童心那淡漠的神情，成蓝再一次体现到甚么叫做「无奈」。
　　童心决定了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这是成蓝自小就确定的一点。所以有时候，当童心执意行动时，他也不会多作规劝。因为太过清楚劝到最后的结果，往往只会是童心把他排除在百里之外，不许他留在自己身边。
　　自从「绑架事件」发生后，他是童心的眼睛，更是童心的腿。童心无法看，他会把他们眼前的事物一件一件不厌其烦地为童心描述——虽然这实在是苦了形容词严重缺乏的他；童心无法走，他就总是抱着她或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带她走遍天下。他进何家七年了，这一直是他和童心的相处模式。何震天曾跟杜嘉琪说，他是唯一能让童心完全信赖的人。但就从没人知道，对他成蓝来说，他从来就不曾明白过童心。
　　「为甚么？」成蓝很罕见地问了这么一句。他一直知道杜嘉琪的死对童心的打击有多大！何震天想必也是明白的，否则他才不会让继女留在外面达半年之久。
　　童心微笑回答：「故事已经说完了。」
　　蓝轩中再也没有值得留恋的事物，不是吗？至于蓝的疑问……对她来说，何家似乎是她的家了。她不姓何，却是何家上下眼中的「何家千金」；她不姓杜，外公和外婆却都坚称她是杜家唯一的孙女儿，也是个「杜家人」。可是……有分别吗？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叔叔不知去向。因为她姓「童」，所以爷爷早就单方面宣布她是童家未来的主人——虽然天叔和外公外婆不曾承认过这个身份。
　　她在母亲下葬后失踪，据说还害天叔被爷爷和外公他们质问，只差没联手起来告天叔把她「非法软禁」。半年了，她再不回去，问题早晚会出现，使一直保护她、包容她的天叔成为众矢之的。
　　故事说完了！也代表，她的任性已是极限了。
　　那个名叫李傲言的男子……童心想起了傲言知道她原来是个瞎子和残废时，那震惊的声音。
　　一切都该结束的……可是，为何要把那个无辜的李傲言拉下水？只因为，他有一把太像亡父的声音？
　　一样温和醇厚的嗓音，但李傲言说话惯用的语气告诉童心，这个大男孩不会是甚么斯文的温和人种，一点也不是父亲那种对别人毫无戒心的「单细胞」性子。
　　「我们该回去了。故事完结，杜嘉琪和童追日已经死去，不会再有任何痛苦和遗憾。我的人生，早已是毁了。但，我不允许任何人成为我的陪葬者。不会是你、不会是天叔、不会是叔叔，更加——不会是李傲言。」
　　成蓝叹息。
　　童心这番话，分明是要告诉他：她不会允许任何人永远守在她身边！她在赶他走呢。
　　应回答甚么呢？怒气？挽回？还是——死心？
　　「蓝，我们——走吧。」
　　摇摇头挥去脑中的胡思乱想，成蓝重新发动引擎，把车子转向对面的反方向行车线，往何家大宅前进。
　　只是，义母的希望似乎要落空了，童心根本就不再保有「童心」。成蓝知道，童心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认真对待生命的小女孩……
　　※　　※　　※
　　也许我是很清楚的。童心，一个渴望「尘归尘，土归土」的女孩。
　　太清楚了！义母生前曾说过，童心是个极冷漠的人——很像她唯一的叔父。
　　那又如何呢？一个人的冷漠，想必来自比谁都要坎坷的路途。以那个童追阳对兄嫂的重视，他又能多么冷漠？
　　我名蓝，但我从未有心情明朗如蓝天的一刻。
　　谁能不爱上童心这样奇特的一个女孩？在童心几近封闭的十九年生命中，能够接触到她的人少之又少。而能够与她相处一段时日的少数人，哪一个没有爱上她？恐怕，也只有心碎神伤的结局。
　　我留在童心身边，有七年了。何家变了，杜家、童家也都变了。不变的，或许只有童心？
　　我不知道。记得初进何家，他们都说童心是个极冷漠高傲的人。然而我看到的，却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童心，只是一个被命运伤得无力反抗，于是只能躲进蜗牛壳里的女孩。
　　这是第二种感觉。可是，自从义母去世后，这半年来，童心又好象不是童心了。她表现得「过于」坚强，坚强得与众人眼中「童心」的形象不符。
　　我该嫉妒那个名叫李傲言的男人吗？起初是的，因为他竟然令童心说出了她父母的故事。然而，渐渐地，我再度发现我又错了。
　　令童心说那个故事的人不是李傲言或一心来凑热闹的李傲飞，而是她的父亲，那个与我素未谋面的传奇人物。
　　我想，即使我愿意当童心的眼睛当童心的腿，我也永远无法走进童心的世界，体会她的所「见」所闻。天叔说过，那李傲言，只有声音与童追日相似。
　　童心的故事，不是为李傲言而说的。为谁？为天叔、为童家、为何家、为杜家，甚至是为了霍心薇……或许，也为了一个名义是她「义兄」的我——成蓝。
　　到底，谁能够成为最后站在童心身边的人？也许那个人还未出现，也许那个人不曾存在。但我太清楚，那个幸运儿不会是我。
　　是了是了，太清楚。
　　所有人，都只是被拒绝的陪葬者。
　　成蓝
　　 记于一九八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