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距离》寒寒

4、第三章-最后的故事

　　第三章
　　 最后的故事
　　公元一九八七年台北蓝轩

　　李傲言很无奈地被小妹拖了进那间名叫「蓝轩」的茶馆。
　　算是闻名已久啦！早在半年前，这个名字就开始不断出现在小妹口中。
　　小妹傲飞说，若不进这蓝轩看看，他一定会「后悔」。所以，虽然觉得实在无聊得很，但向来疼爱妹妹的他，始终还是高举白旗投降。
　　很正常的布置。这间茶馆的主色调是蓝，一屋子都是深深浅浅的蓝。不过，李傲言实在找不到任何一丝符合傲飞转述的「怪异」。
　　一眼看过去，首先会注意到一个正坐在角落雅座的女孩。她很美，而且很年轻，大概只有十几岁。当时，女孩正面向一整面窗子，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她的眼中，有着几分不符合她年龄的沧桑。
　　突然，李傲言惊觉自己竟能看见一个陌生人的情绪。
　　女孩奇特的眼神惹起了李傲言的抗拒。他的理智告诉他，必须尽快逃开这双眼睛。
　　在傲言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时，傲飞已拉着兄长，走到女孩面前——
　　「童心，他叫李傲言，是我哥哥喔！」傲言再转向女孩身旁的一个男子：「蓝，是我拖我哥来的，你不要担心。」
　　直到这时，李傲言才注意到那名年约三十的男子。
　　那人穿著一袭灰色长衫，一眼看过去，就像一个白面书生。但，男子眼中的严厉实在不容忽视。
　　「李先生，幸会。」
　　男子伸出手，行为是友善的。但傲言发现，男子眼中有着浓浓的敌意。
　　出于良好的教养，傲言也伸出手与男子握了握，随即把注意力放回女孩身上。
　　女孩一直没有看他们三人一眼。她只是捧着特制的紫砂茶杯，淡漠地看着窗外。直到场面冷了下来，她才静静地回头。
　　那一刻，李傲言有一瞬间的无法呼吸。
　　那女孩——竟与商界名人何震天的前妻长得一模一样……
　　「…何夫人……？」
　　傲言以为自己的声音够小了，所以不相信有人会注意到。但，女孩听到了，并且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不是何夫人。」
　　的确。经过更仔细的比较，眼前的女孩一点也不像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可是……她与当年震惊整个上流社会的何夫人确实是很相似呀！没有关系的二人不可能相似得这么不可思议。
　　……没有关系？
　　天哪……难道，这女孩是何夫人的血脉？但不对呀！多年来，何夫人的死因已不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受尽何震天专宠的何夫人是死于难产的。既是死于难产，又怎么可能会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你是谁？」
　　女孩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反而，她侧脸转向他身边的蓝：
　　「我要说最后的故事。」
　　「童心！」此话一出，惹来了两声不约而同的惊呼。
　　女孩——童心再度微笑：
　　「童追日，和杜嘉琪的故事。」
　　※　　※　　※
　　富家公子与千金小姐的婚姻，一点也没有过人之处。上流社会向来如此。若一段感情来一点「惊心动魄」，保证不出三天，准会被一群总是吃饱喝足没事干、于是到处说是道非的贵妇传成「惊天地，泣鬼神」。
　　童追日和杜嘉琪向来自认没有这种制造新闻的本事。他们的婚姻是父母之命，但幸运地并没有掺入「政治婚姻」的因素；并且，青梅竹马的二人也刚好出现了「两小无猜」、「日久生情」的症状。对他们夫妻来说，一切都来得那么自然。
　　隆重而盛大的婚礼，仅仅一个月就全部准备妥当，就等一对新人走进礼堂、在婚书上签下大名。当然，这不得不感谢杜家主母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世界各地到处搜购独生女儿的嫁妆。否则，一个月是绝对不够的。谁不知道杜夫人最重视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光准备嫁妆就够她耗上半年以上了。
　　这一年，童追日二十三岁，杜嘉琪二十一岁。十二月，杜嘉琪成为了童追日的妻子。所有人都明白，这也代表了杜家一切财产亦将随杜嘉琪嫁进童家。
　　这是意料中事吧！毕竟杜家夫妇二人都是孤儿，夫妻俩努力一生到今天的富豪之家，却从不是把钱看得比甚么都重要的人。在他们眼中，女儿就是一切。再者，杜嘉琪也的确是杜家唯一的继承人。
　　另外，婚礼上还出现了一位名闻世界□□的大人物。不过，纯粹商界中人不可能知道这号人物就是了。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群只习惯经由签下的一份份合约换取优渥生活的商人，不太可能想象得到一个靠贩售武器过活的军火商人的生活。
　　他，名叫童追阳，是新郎倌的亲生弟弟。
　　在台湾上流人士眼中，童追阳早在三年前就失踪了——至少，童家对外一律是这么宣布的。
　　但，没有人知道，他是得到父母亲人允许后才离开家园的；也更加不会想到，他的所谓「失踪」，其实是他已正式脱离童家，进入了那个风风雨雨的血腥世界。
　　在童家，即使是兄弟感情深厚的童追日，也无法弄懂童追阳的心思。没有人明白，童追阳为何好好的一个童家二少爷不当，偏跑去过那种枪林弹雨的生活。但，童家向来是民主得出了名的。就算觉得很不可思议，也不会有人去多管闲事。
　　童追阳竟还愿意回台湾来参加兄长的婚礼，童家人早已是感动得差点儿痛哭流涕了。但，这些人仅指比较疏远的亲戚。童氏夫妇都明白，大儿子这个哥哥是不同的。自小，童追阳唯一会乖乖听话的对象只有童追日一人。虽是有点奇怪，但童氏夫妇认为尚能接受。
　　长子天生一副温和的性子，而追阳则是不染世俗的狂人。一明一暗，正好互补其短。这大概才是一切「特别」的原因吧！
　　不过，他们料不到的是，童追阳竟为了童追日，决定留在台湾。
　　「……」杜嘉琪早从丈夫口中得知有关这个小叔的一切。此时的她，已被吓得呆愣不已。
　　「……呃…咳！」童追日猛然想起这种惊异的神情有可能会伤了弟弟的心，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失常，顺道拉拉新婚妻子的衣袖，示意她把微张的嘴巴合起来。
　　这对新婚夫妇的表情惹得童追阳只想发笑。不过难得一向温文尔雅的兄长竟会发呆到不能自拔的地步，他决定捉弄一下他亲爱的兄长。
　　「呜呜……」夸张地抬头以衣袖抹了抹一点水分也没有的眼角，童追阳抬首看向兄长：
　　「噢！我亲爱的哥哥，你伤了我的心！枉我还把哥哥你当作我的偶像来崇拜呢！原来……原来哥哥也只会看不起小弟我……」
　　他的眼神很「哀怨」，并且是虚假得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的那一种。但，他就是吃定了兄长的呆！以哥哥那般善良的性子，绝对会因这番话而内疚个半死。
　　果然！——
　　「追阳——」童追日懊恼地抓抓头发，有点不知所措：「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那是甚么意思？我想不到你的话能有别种解释。哥哥，我不会怪你的，但请千万别为我玷污了你高尚的品格，我不值得……」
　　大鱼上钓了，童追阳当然是乘胜追击。那些自己想起来就觉恶心的话由他的嘴说出来，加上他的演技，简直是把一个遭误解却仍为兄长着想的弟弟演得入木三分。
　　唔……如果他打算丢下军火生意，改行当演员该是不错的一个选择。
　　「追——阳！」童追日终于放弃解释自己的话，见不得弟弟伤感的模样，「追阳，我们是兄弟，是拥有相同血缘、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兄弟啊！你不相信哥哥？若我真的反对你离开台湾，当初就不会让你走了。现在三年过去了，我也很挂念追阳你啊！你知道，对爸妈和我来说，『快乐』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所以，这三年来，我们明知道你的生活环境很危险，但仍然没有插手你的事。我们一向尊重你的意愿，难道你不明白吗？」
　　「你！……」虽然要忍住狂笑三百声的欲望很痛苦，但童追阳决定再玩玩也无妨。
　　「哥！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我是非不辨？我黑白不分？我……」
　　就在童追阳打算再搬出一大堆词语时，一抹笑容却染上了嫂嫂的丽容。
　　童追日很担忧地看着自己怀中的妻子——他实在不愿妻子再出甚么问题。毕竟，仅仅弟弟一人就已经让他头大了。若妻子也……唉！他好命苦！
　　杜嘉琪拉拉丈夫的西服衣襟，示意丈夫放开她。然后，她退离三大步，面向小叔：
　　「追阳，玩得很高兴是不？」
　　奇怪。嫂嫂是何时回复正常的？而且怎么突然变聪明了？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是的，很高兴。」
　　「既然有玩的心情，那么，想必追阳小弟的生活是过得很好了？」
　　「托嫂嫂的福，一切都还算可以。」到处卖卖武器，挑拨离间外加玩得一群老狐狸气到「□□」，这种生活是很好没错。不过……嫂嫂为何这样问？有何目的？
　　杜嘉琪笑得更甜了。
　　「那么，我亲爱的童追阳小叔，嫂嫂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杜嘉琪的笑容终于教童追阳起了戒心。
　　「嫂嫂不妨直言。」
　　「那我就不客气了。」杜嘉琪仍然带着笑脸：「既然追阳小叔生活得很好，那么，可否请追阳小叔放我可怜的夫君一条生路？」
　　童追阳难得地当场呆了。
　　童追日皱眉，轻拉妻子的小手：「嘉琪，你跟追阳说甚么？那是甚么意思？」
　　杜嘉琪很秀气地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表示她很困，然后偎进丈夫怀中：
　　「意思就是：我亲爱的夫君，你被耍了。」
　　※　　※　　※
　　经过婚礼上的一战，童追阳终于明白他的嫂子并不如外表般脆弱如水晶娃娃。不过，老实说，他认为这样的女子比一般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更适合兄长。
　　哥哥那人呀，是真正的「烂好人」。无论发生甚么事，他总是先把一切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也没有想过甚么叫做「实事求是」。
　　若今天兄长娶的人是个与他同样善良的稚嫩千金，那么，童追阳会为父母哀叹三声，惋惜着一对原本应各有一段好姻缘的男女，竟错配了人。
　　若兄长的妻子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蛮小姐，那，童追阳会惋惜的人就是兄长了。可以预见的是，这样的一对夫妻必定会是一个「女王与奴隶」的画面。哥哥不是无能，只是，哥哥一旦认定了那人是与他一生一世的亲人，他就会尽他所能的给那人整个世界——即使失去世界的人会是他自己。
　　童追阳对新任嫂子并没有太深的了解。但自从婚礼上一次交锋，他决定先歌颂一下父母的英明决定。要知道哥哥是个「孝子」，父母要哥哥娶，哥哥不会有意见。没有制造出一对怨偶或相敬如「冰」的夫妇，算父母没有看错人啦！
　　嫂嫂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敏锐，却也不会如初生之犊般直接削人家的面子。不能说她工于心计，毕竟她只是心思比较清明而已。只因如此，所以她能够看穿别人的想法，然后让别人掉进其自己挖的陷阱中。
　　娶了这么一个冰雪聪明、水晶肠肚的好女孩，算是兄长有福了。
　　也许，也许他真的能够留下来。在这个被归类为自己家乡的小岛，有他的父亲、母亲、祖父母、外祖父母、叔叔、舅舅、堂表弟妹……最后，是一个有哥哥嫂嫂的家。
　　家呵……
　　※　　※　　※
　　婚后第二年，二十二岁的杜嘉琪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童烟云，小名云儿。
　　小女婴一出生就集杜、童两家三千宠爱于一身，一群长辈整天在跟童追日和杜嘉琪这对年轻的小父母抢着抱宝宝，争着猜小云儿的眼睛像谁、眉毛像谁、鼻子像谁、小嘴像谁、脸型像谁……总而言之，杜嘉琪觉得自己为人母的权利被夺就是了。当然，向来支持「顺其自然」的童追日倒是没有说甚么。
　　教人赞叹的是，向来有「狂人」之称的童追阳，竟也加入了抢夺小云儿的行列。而他有一个优势，所以十次总有两三次被他逮到机会，把云儿拐出去混个大半天才回来。甚么优势？别忘记了，童追阳是与童追日一家三口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古人的话拿来用用准没错的。
　　才几个月大的小女娃也奇，竟特别喜欢黏着童追阳这个叔叔，每天晚上都要由童追阳抱着才肯入睡。没办法，只能说是他们叔侄有缘吧！
　　这种日子，该是没有甚么遗憾的了。童追阳真的没有再理会□□中的纷纷扰扰，只一心一意的待在兄嫂身边，甚至不曾离开过台湾半步。
　　在外人眼中，童追阳这个二少爷是再现人间了。但童家人都心知肚明，追阳所做的一切，为的也不过是追日这个哥哥。
　　从没有人能明白童追阳对兄长的感情何以会如此深厚，包括童追日自己在内。但，既然一切安好，没有人会愿意无聊得跑去归根究底。毕竟，只要童追阳不再介入那个黑暗世界、每天在生死边缘徘徊，他们就该要谢天谢地了。
　　可惜，好景不常。在小云儿刚满一岁的生日过去后不久，一个恶耗传来。
　　童追日竟患了心脏病！而且据医生诊断，他绝对过不了三十五岁。
　　他的病是颇为罕见的。不但病情反复，而且患者只能每天困在屋里好好静养，以期能让生命延长个几年。患者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情绪激动，甚至不能走路！所以虽然腿并没有问题，但还是须以轮椅代步。
　　这些还不是最难。麻烦的是，得了这样的一个病，患者不但不能工作，更连照顾自己的能力也没有。也就是说，患者已是形同废人。他得靠别人悉心照顾，而且还须有一个很好的环境养病。
　　这些，童家当然有能力办到。但……以童追日的性格可以推断出，他不会任由妻子为他葬送青春。
　　首先，他执意与妻子办理离婚手续，派人把杜嘉琪送回娘家，并把童家手上一切原属杜家所有的财产一起归还。
　　杜嘉琪原是不肯离婚的。她自认没有做错甚么，而且她肯定丈夫没有任何外遇。但拖了两、三个月，她开始灰心了。丈夫的决绝是她从未见过的，她知道，丈夫不会回心转意。
　　于是，原被视为金童玉女的一对夫妇，最终以离婚收场。
　　二人当然也经过其父母亲属的质问，但不会有答案就是了。因为，杜嘉琪连自己为何被甩都不知道！
　　童追阳是唯一被允许知道真相的人。而他没有被瞒骗的原因是，童追日不认为弟弟会接受他没道理的性情大变。
　　看着嫂嫂的哀伤、哥哥的自责和痛苦，童追阳是心疼的。但他知道，他无法改变甚么。
　　如果嫂嫂继续留在兄长身边，结果会是一个不快乐的家庭。纵是爱得深切又如何？嫂嫂看着丈夫枯萎，岂能安枕？哥哥看着爱妻憔悴，又怎会走得安心？如果哥哥不这样做，他们将要面对的，是近十年的长期折磨啊！长痛不如短痛。
　　※　　※　　※
　　童氏夫妇分开后，童追日在童追阳的陪同下离开了台湾，到美国接受治疗。
　　那八年，该是童追阳一生最痛苦的日子了。每天每夜，他看着他最重视的兄长一天一天地慢慢离开世界。而他，却甚么也做不了。他们找寻了不少心脏科权威，但结果仍是相同。
　　那一天，是童追阳永远不可能忘记的一天。
　　在美国纽约已经住了八年，医生对兄长病情的看法越来越不乐观。甚至告诉他，他的兄长可能过不了那个冬天。
　　那天是平安夜。
　　兄长的精神挺好的，还要求追阳推他到院子中去看看雪景。
　　「追阳，你觉得我自私吗？」
　　童追阳神色凝重地摇摇头：「不。哥哥做的一切，只是替别人设想罢了。你没有错，错的是上天。老天爷根本没有眼睛，因为它没有给你一个好结局。」
　　童追日似乎被弟弟的说话惹出了好奇心。
　　「为何你会认为我该得到一个好结局？」
　　「你太善良了。这么难得的一个好人，上天却要他英年早逝。」
　　童追日一愣，随即脸上漾出了一抹微笑。
　　「对啊，英年早逝。」他抬手拨了拨垂落于眉心的一撮黑发，「我从不后悔。但，看着嘉琪那般痛苦，我真有点恨自己的无情。有时候，我真的有点儿恨上天，恨它为何给我这么糟的人生？可是，到了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道理？」兄长淡漠的神情教童追阳不自然地皱了皱眉。
　　「是的，道理。那就是——人生不在乎长短，只在乎是否精彩。在这短短的三十多年里，我爱过了，深爱我不得已狠心背弃的妻子；我恨过了，恨上天的残酷；我当过父亲了，九岁的小云儿是个很聪明的小女孩；我也真正当过你的哥哥了……知道吗？追阳，在离开台湾以前，我从不明白你。只觉得，你与我实在不太相像。你的行事作风太飘忽不定了，而我却是事事经过深思熟虑的谨慎人种。到现在，我也终于明白你了。你不是如爸妈所言，受不了我这个兄长得尽一切宠爱；你也不是纯粹的叛逆，一心反抗别人的决定。你，只是看轻一切而已。自由，才是你最向往的生活方式。你不畏法律，做尽那些在平常人眼中被归类为『犯罪』的事，不过是想声明，你不受羁绊。我说得对吗？」
　　童追阳为兄长的敏锐感到讶异。
　　童追日低头，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
　　「但，我这个哥哥，却始终是你唯一的牵挂。」
　　那年圣诞节当日，童追日去世了。消息传回台湾，早已回娘家的杜嘉琪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童追阳带着哥哥的骨灰回到台北，把一切真相揭晓。
　　所有人都以为杜嘉琪会自责得不能自已。但，她并没有。不但没有，她还在一个月后，改嫁商界名人何震天，入主何家。
　　没有人明白她为何这样做。以这对「前夫妇」的恩爱，得知丈夫苦衷的妻子，不是该与丈夫共赴黄泉吗？
　　只有童追阳了解。他的嫂嫂……是含泪再嫁的。只因为她明白丈夫不会希望她自毁。而她选了何震天，主要原因是在追求她的人之中，何震天是最疼她女儿的人。
　　再嫁时，她也替女儿改了名字。仍姓童，但改名「童心」。
　　「一切已如过眼云烟，我只望她能保有童心，快快乐乐的渡过这一生。」
　　※　　※　　※
　　上天待童追日一家，似乎特别无情。
　　童追日去世后，十二岁的童心因「何家千金」的尊贵身份遭绑架。绑匪很聪明，找一个身型与她差不多的人戴着头套到交赎金的地点装神弄鬼；再兵分两路，另外派几个人把她带到南部去毁尸灭迹。
　　所谓「远水不能救近火」，等天叔他们发现骗局后，她大概早已成为被弃于荒野的无名女尸。在这种情况下，童心知道一切只能靠自己。
　　她跳车，在前往目的地的高速公路上。而她之所以能成功逃脱的原因是：没有人想过传闻中娇娇弱弱的何氏千金，竟会有如此魄力。
　　她的运气很差。通常跳车所造成的伤，大不了就是骨折等可以复原的重伤。但，她却成了「意外」。她竟然在滚下车后倒霉地撞上了路边的灯柱，而脑袋撞到了地面。
　　从那天起，童心因脊椎神经严重受损，再也无法自由行走；脑袋因受强烈震荡而轻度出血，淤血压住了视神经，导致童心失去了她的视力。
　　这件事发生后，何震天是更加疼惜童心这个继女了。他宠她、纵容她，把她视为全天下最可爱的女儿。不但聘请好几位专门研究特殊教育的家庭教师到家中照顾童心，还找来了一个比童心长八岁的少年，作为童心的保镖。
　　名义上是何家义子，但事实，大家心照不已。多年来，没有人敢轻视少年的能耐，也就没有人敢动童心。
　　何震天对杜嘉琪母女，实在是称得上呵护备至了。夫妻十年，许多事情也都看淡了。在何震天的悉心照料下，杜嘉琪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丈夫。
　　那一年，四十一岁的杜嘉琪不顾何震天的反对，执意要为何家生一个孩子。结果，正如医生所预言，高龄怀孕是非常危险的。怀孕第四个月，孩子突然窒息，胎死腹中。孩子没了，也就无可奈何。但最严重的是，医生判定孕腹流血不止。
　　自兄长去世后又失踪了十年的童追阳回台湾了，他没有通知任何人，突然在杜嘉琪的追悼会上出现。
　　他没有带走已经成为孤儿的童心。并非他不疼惜这个命途坎坷的侄女，而是自从兄长去世后，他一直隐居于加拿大；后来童心跳车受伤，他又离开了加拿大，重新走进美国那边的血腥世界。他不认为自己能够给予童心一份安稳的生活。反复思量，何震天始终还是最适合照顾童心的人选。再者，就算他这个叔叔要带童心走，何震天还不肯放人呢。
　　所以，杜嘉琪下葬后，童追阳再度消失。
　　那一年，童心连母亲也失去了。
　　那一年，童心十九岁。
　　那一年，童心在她「义兄」的守护下，每天踏进那家名叫「蓝轩」的茶馆。她说故事，那些发生在数十年前的往事——有杜家的、有童家的、有何家的……
　　但，在这些富家大户不外传的故事中，童追日和杜嘉琪这两个极重要的人，是从来不曾被提及的。
　　就因为那么的一点缘分，李傲飞很喜欢到蓝轩去听童心说故事；于是，被妹妹拖进蓝轩的李傲言认识了童心。
　　※　　※　　※
　　童心，那个奇特的女孩。
　　童追日和杜嘉琪的故事，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说完。旁人可以轻易看出，童心眼里有着怀念。
　　她说的，都是童追日夫妇当年日常生活的一些小事。但在这些小事中，童心似乎真的能够感受到自己父母那份表面平淡、实质真挚的感情。
　　到现在，李傲言总算是明白当日童心说出那两个名字时，傲飞和那位「义兄」为何会如此惊讶。
　　她就是故事主人翁唯一的女儿！
　　那个一岁父母离异、九岁丧父母亲改嫁、十二岁残废、十九岁丧母的小女孩。
　　一篇很「经典」的豪门秘史。但故事的主角，却偏偏是一对如此情深义重的「前」夫妇。
　　造化弄人吗？
　　大概吧。可是，李傲言唯一肯定的是，这个故事的「生成品」除了一对劳燕分飞的夫妇，还有一个小小年纪就已历尽沧桑的小女孩。
　　杜嘉琪和童追日的婚姻，或许是注定的悲剧。就算当年童追日没有患心脏病好了，总会有一人会先走一步的。而剩下的一人，必会做出当初杜嘉琪为亡夫所做的事——她为她深爱的丈夫，埋葬了她的心。
　　错只错在，他们太爱对方了。童追日爱他的妻子，所以宁愿自行远去，也不肯耽误妻子的青春；杜嘉琪爱她的丈夫，于是守了八年，然后在丈夫亡故后下嫁一个自己不爱、却又愿意照顾女儿的男人，刻意让半个自己跟随着丈夫走进棺木，长埋地下。
　　而，无论谁是谁非，一切，早已无法回头。
　　※　　※　　※
　　我很爱我的妻子，即使我很清楚她对童追日的念念不忘。
　　爱上这么一个特别的女人，其实也该算是我的眼光独到吧？二十年，嘉琪爱着那个童追日，爱了整整二十年。
　　说不失落，那是骗人的。可是，扪心自问，如果嘉琪突然接受了我，我真能仍然把她视作我最爱的妻子吗？
　　我觉得我有点自虐倾向。因为我发现，我对嘉琪的执念，竟有大部份是来自于她对前夫的深情……
　　世界变了啦！我这个始终得不到妻子芳心的「怨夫」，竟然没有表现出一点「妒夫」的样子。
　　爱上嘉琪，我从不后悔。唯一悔的是，我竟然被嘉琪瞒过了！一个简单的骗局，令我失去了我的妻子，令童心失去了她的母亲。
　　我竟相信嘉琪的话！甚么「高龄产妇不如你想象中的危险」，甚么「生一个孩子，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回报」……我居然不相信人家专业的医生，改而相信我那个向来「有恩必报」的妻子！
　　要不要孩子，从来不是我会花半分精神去考量的事。当年娶了嘉琪，我早已有了不传香火的准备。反正我上无高堂、左无恶亲、右无善戚，没有人会责怪我没有孩子。有童心这个女儿，我和嘉琪还怕老去时会没有人生乐趣吗？
　　自责？哼哼，我才不会这么笨呢！就算我真的害了嘉琪，那么她在临终前硬逼着我立誓再娶，我也没有亏欠她了！想来日后在天堂再见(不用怀疑)，我也绝对有资格向嘉琪追讨我的「损失」。
　　亏我那早已结伴逃逸到天堂去快活逍遥的父母，还替我起了一个这么「有气势」的名字。震天？很抱歉，我并没有这种雄心壮志。
　　可怜的是童心，孤单的十九岁……
　　到了今天，我总算能够理解当年嘉琪要求我收成蓝为养子的坚持了。当童心的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去，成蓝是童心的支柱。
　　半年了啊！成蓝和童心，失踪了整整半年。童家和杜家也都来过向我「要人」了。关于这一点，我并没有向与我保持联络的成蓝提起任何一个字。我不希望童心被逼回来，我要她自己想通，然后心甘情愿的回来。
　　震天呀……我不需要震天，现在，我只愿我能「震」得了童心的决心就很够了。
　　何震天
　　记于一九八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