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距离》寒寒

3、第二章-再见

　　第二章
　　再见
　　新婚次日，李傲言起了个大清早。清晨六点正，他梳洗完毕，披着一件晨褛站在庭园中的秋千旁。
　　傲言不怀疑何家庭园会有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何震天对童心的钟爱，早已是无法质疑。而童心进何家门时，也不过才九岁。
　　但……
　　傲言不认为童心曾在这儿留连过。一个瞎眼以及……行动不便的人，应该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致，要别人把她抱到秋千上去，寻求一剎的开怀吧！
　　看得出来，何震天当初一定在这片小小的游戏区花了不少心思。除秋千外，周围还有翘翘板、滑梯、独木桥等玩艺儿。四周围着篱笆，上面攀生着各种藤类植物，围出了一片独立的天地。
　　转身，傲言忽然看见有人自通往大宅的小路向这边走近……不，是「飘」近！
　　当来人进入游戏区时，傲言看见的是身穿淡蓝长衫的蓝，以及坐在轮椅上的——童心。
　　傲言抬眼向二人走去。但在傲言接近他们时，童心却开口了。她仰头「看」着身后的蓝：
　　「蓝，有人？」
　　傲言浅笑。以昨日的观察所得，童心是何家上下的「天使」。宅子中的下人，大概没几个真见过童心。现在她大小姐出来散步，他的出现的确是个意外。
　　蓝默默地移到李傲言和童心之间，保护的意味十分浓厚。
　　「是的，有人，只是新来的女佣。」
　　他是说给童心听的，但却一直盯着李傲言。
　　傲言神情一整，死瞪着蓝；而蓝只是微微摇头，并没有响应傲言疑惑的眼神。
　　这位仁兄呀……
　　傲言点头妥协，转身离去。
　　「蓝，发生了甚么事？」
　　「没事，小女佣闯了进来而已。」
　　「真的吗？」
　　「真的。」
　　听见这样的对话，傲言一愣，随即继续前进，没有让自己回头。
　　他知道，他们会再见的。
　　※　　※　　※
　　童心终于弄清楚她的「新继父」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傲言！那个曾惹得她「失常」的男人！
　　五年了。这几年来，童心知道那人一直在找她。但既然她已决定要「回家」，蓝就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来扰乱她。于是，蓝轩结业了，店主消失了，连她也成了不出闺门「千金大小姐」，不曾在公开场合出现过。
　　在她黑暗的世界中，从来就只有蓝一人。母亲生前怜她惜她，但毕竟母亲也是「药罐族」的一员，无法为她做些甚么。记得母亲去世前那一年，要是能够走出房门到花园里坐坐，就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十二岁起，蓝一直守在她身边，为她做尽一切。就是五年前母亲去世时，她执意离开何家整整半年，蓝也不曾离开过。
　　她说过的，她不会让蓝当她的「陪葬着」。可是……蓝固执得可怕。这个比她年长七年的男人，恐怕是决定一生守在她身边了。
　　一个才三十二岁的青年才俊，才能是被商界中人肯定的。成蓝这个名字，向来是上流社会中各位千金名媛「选夫名单」中的首位。偏偏蓝就是死不肯离开何家，别人优厚的挖角条件，他全部视若无睹。除了何、杜、童三家的关系事业，他一律不肯插手任何公司的营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包括童心自己。成蓝给三家的「特别待遇」，原因只有一个——她，童心。
　　童心必须承认，她竟阻止不了！成蓝的决心不是任何人能改变得了的。但……她实在舍不得蓝这样自毁！如果——如果有一天，她蒙主宠召了，蓝要怎么办？
　　相依为命的感情，总是过于深刻的。她不知道她的蓝长了一张怎样的脸，甚至看不见蓝看她的眼神，是否有了超出对待妹妹的怜宠。但她有一颗敏感的心！早在母亲去世前，她就知道蓝对她并非兄妹之情般简单。错只错在，发生在他们一家三口身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到令她根本来不及发现蓝的感情，来不及远远地逃离蓝。
　　现在，也许她应该做的是远离李傲言。那个「最后的故事」，曾是何家上下的禁忌。而在五年前，她竟自愿当了说故事的人——因为李傲言。童心明白，成蓝一定不会给李傲言甚么好脸色。
　　她来不及作出反应。五年过去，她早把在蓝轩的那半年时光埋藏在心底。五年后的今天，她是二十四岁的童心，不再是那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十九岁女孩。如今，她再也不要甚么回忆，她只要安定。对何家来说，她已不再是「外人」，而是唯一的主人了。身上的责任多了，她已没有任性的权利。
　　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竟牵起了她「回家」的念头；短短的一个月，让她决定把一切都尘封，拋诸脑后。是缘分吗？据李傲飞说，那天，是她硬把兄长拖进蓝轩。
　　※　　※　　※
　　早餐桌上，气氛有点异常。
　　这是霍心薇的感觉。
　　「……童心，成蓝呢？」
　　童心一愣，随即想起继母问的人正是自己。放下管家陈兴放进她手中的一件三明治，她的语气充满疑惑：
　　「蓝不在？」
　　霍心薇突然很想给自己几巴掌。甚么嘛！童心是个瞎子呀！她干嘛去问童心？
　　「他……他不在，刚刚抱你来餐室后，他就出去了。我以为——你知道他有事要办？」
　　童心冷然一笑。有事要办？不，这种可能性小得接近零。她的事，向来都被蓝放在第一位。每天抱她下楼散步、吃早餐、到书房，一直都是蓝不许别人插手的工作。
　　「是的。」
　　童心不认为霍心薇需要知道成蓝的去向。从这个继母进门起，天叔就不曾要求她将霍心薇视为母亲。天叔亲口说过，他娶霍心薇，也不过是她的母亲——杜嘉琪——闭眼前的嘱咐。若非答应了爱妻，他宁愿独力照顾她。
　　「他被我弄昏了。」
　　正当霍心薇无言以对时，一直坐在旁边的李傲言插口，说的话却吓坏了霍心薇。
　　「傲——言！你……你把成蓝弄昏？！我们家的成蓝？」
　　「我不认识第二个成蓝。」
　　得到肯定的答复，霍心薇倒抽一口气，只能惊讶地盯着她的「丈夫」看。
　　这李傲言……疯了是不？谁不知道成蓝最紧张的是何家千金童心？傲言弄昏他不要紧，重要的是傲言弄昏他，让他没有善尽守护照顾童心的责任！天！成蓝醒来后会怎样对付傲言？！
　　「李先生，你越权了。」
　　是的，越权。天叔的遗嘱中清清楚楚列明，她童心是何家一切财产的继承人。即使是霍心薇的新丈夫又如何？毕竟，就算是霍心薇，也不曾得到过何家人的真心敬重。
　　童心以为李傲言会生气。可是，他只是淡淡一笑，然后把自己面前的那杯花茶递到童心手中：
　　「把蓝轩关掉实在可惜。童心，要避我，也用不着这样呀！你知道傲飞有多想念蓝轩的茶香？」又可知道，他有多想念她？
　　童心垂下了头，脑中一片混乱。
　　蓝轩！
　　想念！
　　避？
　　……是，是的！五年前，她结束「流浪」回到何家，也逼自己从此活埋与蓝轩有关的一切，蓝亲手煮的水果茶、傲飞的茉莉花茶、童家、杜家、何家……
　　还有那个，「最后的故事」……
　　※　　※　　※
　　我怀疑眼前这个童心的身份。
　　她就是五年前，蓝轩之中那个说故事的童心吗？
　　我不确定。
　　其实如果我够狠，成蓝未必能够抵挡得住我的手段。毕竟我曾经历过的一切，成蓝绝对无法想象。爷爷要我成为一名战将，我做到了，问题只在我愿不愿意伤害敌人。
　　我很清楚，只要我击倒成蓝，童心就真的无依无靠了。据我所知，童家早就没了人，童心的祖父祖母等人也早就相继离世；杜家那边就更不用说了。至于最后的童追阳呢？天知道他到底身在何方？更甚者，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否依然活着。除了成蓝，再也没有人能保护童心和她的封闭世界。
　　只是……即使童心被逼留在我身边，我就真的能够得到她吗？
　　我知道傲飞一定觉得我很笨。我娶霍心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藉此接近童心。娶了霍心薇，我就成了童心的「继父」。无论如何，这层关系只会把我和童心的距离越拉越远，对我的计划有害无益。
　　可是，除了这个笨方法，我真的想不出第二个办法了。因为我要的不只是童心的人，还有童心的心。
　　然而……眼前这个比五年前更加冷漠的童心，就是我追寻的一切？
　　她又变了。不再迷惘、不再失落，看得出来，童心已经更确定她要以甚么态度来面对人生。
　　这是正常，不是吗？五年前，要不是杜嘉琪的逝世，童心不会有剎那的迷惑。过度的压抑令她透不过气，所以她在蓝轩一鼓作气地把所有和盘托出。而在那瞬间的迷惑过后，她的理智回来了，她更加牢固地封锁起自己。
　　生命，到底有甚么意义？以往，我喜欢把我的感觉留在画布上。失去离开家园四处闯荡的机会，我并没有太深的失落。画画只是我的兴趣，还不能称作「梦想」。直到认识了蓝轩中的童心，我认为我找到了值得我花一生时间和所有心血去追逐的梦想。
　　童心到底是不是？我不知道，所以我用了「认为」，而不是「确定」。何必知道「是不是」？世上真有真正的「是不是」吗？只要是「我认为」，那就够了。只要这个「我认为」被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不就等于「确定」？
　　爷爷给我起的名字，竟真的应验了。「傲言」，是我唯一能对童心做的。这好听的两个字，有一个俗称——死鸭子嘴硬。
　　是死鸭子也罢，是死鸡死猫死狗亦无妨，我相信我有嘴硬的权利。也对，要是有天我真的狠下心摧毁童心的封闭世界，逼她面对男女之情，恐怕那就是我一生将尽之时了——那叫做放手一搏……
　　李傲言
　　记于一九九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