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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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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严住了半辈子,也管了将近半辈子的这条小巷就要拆了。因上边说是这地界是城乡结合部,又是棚户区,要改造。怎么个改造法呢?就是拆了原地重建,老住户们集中在后边儿几栋楼里住了,前边儿腾出来做铺面、做商品房。改就改呗,拆就拆呗,关键是,拆了之后,进新房以前,这么些人要在哪儿落脚!说是拆多少补多少,多出来的面积会考虑大家伙儿的承受能力,不往贵里算,还说是一次性先付给大家伙儿一年的房租费,按人口多少付,人口多的给个万把块一年,人口少点儿的给个四五千一年,让租房去。说的都挺好,可谁谁心里也都打着小鼓,想想有那不对劲儿的地方,就一趟趟地往居委会或是派出所跑,讨说法去。
所以说么,这段时间够老严忙的了。主要忙这几项:给老街坊们做通思想工作,掰开了揉碎了说,说拆迁是多么好的一件好事儿啊,有新房子住了,带厕所的,不用大冬天的往那又臭又冷的公厕跑了!反正是说了这个说那个,好的说了,坏的也不能不说,因为人家就是冲着那“坏的”来的,比如说吧,拆之前一次性付一年房租,一年之后新房能不能盖好,盖不好,那后续的房租又不给了,咋办?这账往谁头上算?哦,别一起哄让拆了,到时候不上不下的,又难看又难受!
老严就一人,不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那么些人都围着他,鸡一嘴鸭一嘴地说,没一会儿一圈人身上都让汗溻湿了,问话的湿,挨问的也湿,半天下来,大家伙儿全馊了!
当然,现场气氛还算和谐,都是动嘴皮子的,没有动鞋拔子的。要说,天底下数思想工作最难做,都做了小半月了,还有将近一半的住户不愿意动弹。头一户不愿意动弹的就是巷子口那家小卖部,首先它位子好,巷子口,进进出出的人们都愿意到那儿去买点儿小零碎,针头线脑啊,油盐酱醋啊,夏景天儿的冰棍儿、西瓜、酸梅汤,冬景天儿里的心里美萝卜、糖炒栗子、烤红薯,花不了几个钱,大人孩子都心满意足了,生意说不上火爆,那养活一家子四五口人也是不费事儿的,这么一拆,一家老小的生计上哪打发去?
然后呢,人老板娘老早就放话了,要把钉子户做到底!谁来都一样!哪怕老严把人家门口站凹一块呢!
再然后呢,人所长也老早就放话了,棚户区改造是政治任务,按人头指派的,没得挑拣,做得下做不下都得做!
这么一来,老严这毛也不算的“协警”,夹在中间,是两面不讨好,动不动就里外不是人,可累死了!累得摸进家门,把自个儿往床上摊大饼似的一摊,死鱼挺干岸,一点儿不动弹。人是累透了,脑子停不下来,都大饼似的摊着了,还在连轴转。睡不着,又懒得坐起来,就这么赖着,一直赖到天晚,一窝窝蚊子组队轰炸,那蚊子大得,来几只就够一碟菜的,来几窝,没别的,就是王炸,炸得老严警察抓耳挠腮,浑身上下没几块好皮了,这才慢腾腾从床上挪起来,到门边上去开灯。他这儿刚摸到门边儿要开灯,兔崽子游宇明正好要开门,两边一照面,啧!
“……吃了没?”
老严开场白万年不变,对谁也是这套,哪怕那人刚从屎号子里出来呢!
“……没。买了菜,给你熬个粥,煮碗肉丸汤?”
“不麻烦了,中午还有剩饭菜,热一热,我吃两口就走,晚八点局里还有个会……”
“你先眯一会儿,半小时内吃饭。”
兔崽子略过老严那“吃两口就走”,自顾自扒了身上T恤,打着赤膊进了厨房。天儿齁热,他们家那厨房——嚯!屁股大点儿的地方,窗户开在了脑门儿顶上,窗外就是隔壁的墙!这结构,除非刮龙卷风,不然,正宗的馒头蒸笼,三伏天儿进去一趟,出来就跟水里泡过一样!不打赤膊,人在里头压根儿待不住!
这阵子基本都是游宇明做饭,为了把饭做出水平来(啥叫水平,就是让老严警察在齁热的三伏天儿里也能忍不住多吃两口,吃着吃着不知不觉就吃个净盘大碗了……),兔崽子可没少下功夫,先说熬粥,当然不是现在才熬,半小时也熬不出那又稠又润的味儿来,所以说粥是他出门上课前熬好了的,稍微一热就能入口。至于肉丸汤,说起来,这菜色还是老严的发明呢,兔崽子小时候不怎么爱生病,一旦生病就是大病,病得人都糊涂了,一整天水米不沾牙,把个老严警察给急得!一天跑好几趟菜市场,荤菜也做,素菜也做,荤素搭配也试着做了一趟,不成!不吃就是不吃!后来不知怎的给他琢磨出了这么个菜色,拿精瘦的肉粗粗剁一遍,掺进荸荠(南方叫马蹄)一块儿剁,剁得稀碎,放点儿生粉,兑点儿水,然后快手团成一个个丸子,投进一小锅烧开了的水里,大火沸水,五分钟后拿把笊篱捞起来,再往汤水里撒一把水嫩的小白菜,吃时得用汤匙舀着,肉嫩、汤甜、白菜香,小兔崽子头一回吃,连汤带水吃了一大碗!
岁月去了不回头,现下吃的和做的倒了个个儿,做的那个是真用心,又切又剁的,肉丸弄得了,水温火候恰好了,烧出一碗汤来,端出去。一看,人已经睡死过去了……
游宇明把汤放回灶上坐着,进厨房兼澡房洗了个澡出来,给老严警察开了小电扇,又在他肚皮上搭了一条毛巾被。
傍晚了,暑热一丝不退,并且从屋外进到了屋内,这种平顶房,热度都是往里走的,屋子外边三十六七度,到了屋子里边,起码也得升个一度。老严警察被烤得梦都做不安稳,老也梦见那原本同意拆了的人家,一眨眼就变了卦了,急得他在梦里四处奔走,梦里的太阳一样烤得人熟,他翻个身,凭着本能朝小电扇挪去。小电扇有年头了,转起来“咔啦咔啦”响,零部件之间互相打架,不定哪时候就散了架,那风扇叶片“血滴子”似的飞起来,让吹的人喋血当场……
风扇该换了。
房也该换了。
游宇明就在床边坐着,一边看老严警察睡呼呼,另一边想着风扇和房。
棚户区拆迁,老严是没份的,因他住的那间房是他们单位堆杂物用的杂物间,二十几坪,一排砖砌起来,半是库房半是卧房,就这么局促而憋屈地在里头过了半辈子活,临了,也是没他份,单位房么,补偿也是归公的,就算赔一间同样大小的新房,那房也是公家的,没老严什么事!
游宇明他们家那间房么,当然拆了有得补,按拆多少补多少来算,大概齐能补个三十来坪的小套间,一房一厅一厨一卫的那种,有没有阳台还不好说。但这补来的新房,是要留给他妈的。他妈和老刘头梅开二度之后,倒是搬进了男方家里,只不过那边的房子是租来的,小而且破,周围还有一个炼猪板油的小作坊,味儿老大,他妈老蚌生珠,这段时间都在害孕吐呢,一闻见那味儿吐得胆汁都出来了!没法子,换了个地方租着住,要真有新房,那敢情好,俩大人带一小孩儿,够了。
所以说是时候想想房子的事了。想好想,钱从哪来?他们这地儿,算是三线城市吧,房价没北上广深那么离谱,可也不是一个一月领个大几百小一千的协警,或是一个大学在读的学生能负担的起的。论到存款,老严是一个大子儿也没有的,月光,不,是月负族,离月底还老远呢,那点儿工资就霍霍完了,也不知他怎么过的这么些年!小游倒是有一些,不过撑死也就那么三四万,离首付还远着呢!
买房这事儿,游宇明没打算和老严商量,一商量准出乱子——老严要钱没钱,要啥没啥,再提一句买房,指不定老东西哪天就要偷着去卖肾!
这段时间,说准点儿,就是打从他们这块地界动员拆迁那天起,他就开始跑楼盘了,市内的,市郊的,近的,远的,贵的看不起,太便宜了也不考虑,专门看那价位中等的,跑了大半个月,也算有点成效吧,看定了两套,从地点到户型,从朝向到采光,都还合适。啥也都合适了,就差钱。两套房一套42点几,一套35点几,价格基本都定在了六千一平米,算下来二十多万!
老严是协警,编外人员,单位没给买住房公积金,首付拿不出,月供供不起。小游还是在校学生,拿不出正经的收入证明。两人这条件一拿出去,人家售楼小姐一看——就这样的还想着买房呢!然后,首付自然就高了。
情况就这么个情况,问题就这么个问题。
游宇明为了这么个情况、这么个问题奔波操劳,老严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就是偶然看见兔崽子包里露出的各类地产广告,新楼盘开盘的,二手房交易的,再有就是听他讲电话的时候透出来的一丝半点口风。大半个月时间,够老严拼凑出一个大概来了。拼凑归拼凑,他自个儿也挺愁这事的——拆迁了吧,单位库房没了,一时半会儿到哪落脚都成了问题。他看兔崽子那意思,很有点要接着跟他一起混的味道,他可不敢答应,一来自己年岁逐渐大了,今后上哪都是个拖累,二来兔崽子大了,明年该毕业了的,毕业之后工作一稳定,接下来就该处对象了,他跟过去,这算怎么回事?!
论起这两点,老严最识相,最顾大局,然后他也在暗地里给自己谋过退路。先是去求所长,跟领导摆一摆现实困难,提一提建议和意见,说是想在所里值班室搭一张小床,晚上回来有个地方睡就成。领导倒是好说话,回说值班室里搭一张床毕竟太简陋,也不像话,这样吧,所里在春熙路还有一间房,暂时给你住着,就是地方不大,环境也不那么好。老严一听有地儿落脚,一迭声地道谢,笑,特别情真意切,把领导都给笑愧疚了——这么一个老好人,几十年勤勤恳恳就只混了个协警,拿的工资只是正式编制人员的一个零头,就这样还自己掏钱贴补给那些有困难的街坊四邻!到头来,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说不过去哇!然后领导在愧疚当中还提了一点额外的小福利:水电免了,安心住着吧。
至于住到啥时候,那也不好说,因为春熙路也是老棚户区了,指不定哪天就和这儿一样要拆!
老严的想法是,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且走且看吧!
这事儿算是解决了一半。另一半差在了小游那儿。老严年岁长了,忘性也大,人一忙就把这茬儿给忘了,忘了和小游说过阵子自己就要搬春熙路去,自然也没提那边那房子更加局促,只能容他一人,后头这点不是他忘,是他不知怎么开口,他得让小游先搬回学校宿舍,两边分开过。再有,他们俩,到了谈谈将来的时候了。再怎么赖,也到时候了。赖不掉的。
游宇明不知道他盘算,就是一心一意想着买房,想着给忙活了大半辈子,自己连一片瓦也没捞着的老严警察置一套小小“蜗居”(天长地久从什么开始,当然是从有个窝开始啊!),每天早上两人从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醒来,刷牙洗脸,他去做早饭,老严先坐餐桌前听一会儿新闻和报纸摘要,然后起来浇他养的几盆葱姜蒜,并且推窗一看,能看到对面一片湖,天蓝水清,太阳暖和……
挺美的。想一回小游心里就狠撞一回,那股不择手段把钱凑齐了把房子置下来的冲动一天天堆积成山,尤其是从大学城里回来,开了门,开了灯,灯光把这间屋子不可忍受的那面无限放大之后,尤其是看着老严警察对着一架咔咔作响的破风扇睡得满头大汗的时候,那股阴森森的冲动几乎就要穿透他,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他自己都不认得的人。
是了,他那死鬼老爸在生时说过一句话。他说你这死仔,是块混社会的料,混得好,就是个披着人皮的败类,混得烂,就是个挨绑吃枪子的货!
知子莫若父,他那死鬼老爸还是很知道他自己播出来的种的,要不是有老严镇着,他早几年就在社会上混成精了。不会读高中,大学更不必谈。有时候,他自己回过头去想一回,觉得换种活法也不错,反正都是混,大学出来了一样要混,只不过多了一张牌,往上混的几率大一些。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让老严警察听去的,敢说,老严警察那触及灵魂的思想政治教育准定要持续好几个月!
既然杀人越货混社会的道儿不能走,那就只能往正路上想法子了。其实也不是没法子可想,兔崽子还是有点天分的,学的艺术设计,大学时就拿过好些个奖,还没毕业呢,就有好几家公司想签下他,他本来不想答应,想自己单干,找几个人搭伙儿,开个公司,专门承揽外贸企业的包装设计。但现在不了,什么单干,什么开公司,全都得让位给他那买房置业,和老严天长地久的冲动。这天看完睡得满头大汗的老严,和咔咔响的老风扇,转天他就挑了一家公司签了约,卖五年,说好了公司先付全款把房子买下来,然后房产证在公司押着,按月从他工资里头扣,扣三分之一左右,要是他参加什么设计大奖拿了奖金,一次性付一半也行,都好说。其实这种预支是不合适的,尤其是公司那边,再是爱才也不能做这种买卖,哦,先拿钱买房,后边你翅膀硬了、飞了,怎么整?
咳,这儿还有一节,就是这家公司的头儿是王胖子的死党,要多死有多死的那种!
王胖子谁?就是游宇明初中时候收的小弟呀!兔崽子做教材用的那些个“钙片”全都是王胖子上的贡。也不知怎的,胖子对游宇明这号老大的崇拜,盲目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对着自己爹妈还要虎一下脸呢,到了游老大面前,绵羊似的,老黄牛似的,不是咩~就是哞~,从不说半个“不”字。当年游老大说想找人搭伙开公司,胖子说好呀一定得带我一份!钱不够我给你找去,风投之类的,我也认识几个,找个机会大家一起出来坐坐,哎,要不去我家吧!
别以为人家只是说说而已,没过几天,人家还真就找来几个人,正儿八经地谈到起了正事。开公司不是那么容易的,回报线比较长,快的都得三五年,慢的就以十年计。那么长,游老大那买房置业的冲动是等不及的。
所以说形势比人强么,现如今游老大又改了口风了,说还是先就业后创业吧,起码得攒起一点家底再说,过几年人成熟了,有那个条件了,再谈单干也不迟。
依照胖子对游老大那五体投地的程度,先哪个他都一样“是是是”、“带我一份带我一份”,说要就业,说要先兑出七万块钱来,胖子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他老大说“我给你拿”或是“我借给你”,就说,哎,巧了嘿!那什么什么公司正缺一个设计!不如你去试试!
其实,那什么什么公司就是胖子他死党开的,他在里头还有股份呢。然后游老大就顺利签了约,公司也同意先出全款买房,这事儿算结了。游老大特地把胖子找出来喝了一顿,胖子的酒量七八年如一日地不好,不论喝什么,一律上头,醉了就爱“吐真言”,这真言的内容,一般都是“老大我有多崇拜你”、“老大你是我一辈子的榜样”、“老大我跟你说,除非我死了不然我要追随你到世界尽头”!
胖子这号人,现在有个专门称呼,叫“迷弟”。
不论如何,游老大离他买房置业天长地久的谋划又进了一步。
接下来就是摊开说的事儿了。摊开说也不好说,游宇明心里有个预感——一旦他这边摊开来,老严警察那边十成十会抓住时机跟他谈什么找工作啦、处对象啦、结婚生孩子啦,把他一辈子的蓝图都描好了,远而且大,远到两人老死不相往来,大到两人桥归桥、路归路,桥和路都是各走一边的,永远不再有交会的时候。他怕他那样说,都不用说,只要他露出一丝半点那个意思,他就会觉得自己一颗心在做自由落体,从胸腔直坠入无底深渊,深渊里无光无热,没有光合作用,他那颗心一死就死透了,再也活不过来。还说什么天长地久,还说什么从今往后。屁!说不定老东西还要托人给他介绍对象呢!托孤似的,把一个合乎世俗标准的女子领到他面前,看着他们俩成双对了,他再功成身退,退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去终老。说不定将来他和那女子两人有了孩子,老东西还会认认真真买几身小衣服、包个远超出他承受范围的大红包过来,哈哈哈傻乐,就跟那孩子是他亲生的一样。老东西是能做得出这样事情来的。他不会觉得这是狠,他会觉得就该这么着——游宇明是我一份责任,背了十几年的责任,现在背不动了,总该有个人接过去。理所应当。天经地义。要跟他说他那份从小到大的恋慕,老东西指不定还要笑来着——拉倒吧!人胡老师都说了,这就是那啥恋父情节,时候到了,自然而然就没了。只听说有人离不开娘,还没听说过有人离不了爹的!罢了罢了,牛少吹点儿!
你看,严伟民就他妈这么个人!
这么个人又怎么样呢,明知他是这么个人,我他妈一样死活离不了!
挺搓火的。明知。明知。连将来可能都明知了,他就是这么想不开!就非得在严伟民这棵树上吊死!
之前是没凑够钱,没心思想那么远,现在钱攥在手上,那口气松下来,问题也就跟着浮上来了。
摊开说吧,避得过初一,避不过十五,总有那么一天,这个问题要摆到台面上来,他先把底牌掀开,好过让严伟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