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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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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死人的夏天过去了,秋老虎发起威也够瞧的,天儿一样齁热,只不过有了点天高物远的味道,那股闷死人的热变成另一种挺畅快的热,偶尔下一场雨,雨后也有了那么一阵难得的凉意。就这么一个雨后的傍晚,游宇明左手拎着一把新电扇,右手抱着一个大西瓜,回家了。西瓜买了俩,一个先给他妈送去了,另一个抱回来,给老严解一解暑热。这个夏天,他们俩统共也就吃了两回西瓜,上回也是他买的,那会儿刚上市,不便宜,怕老严念来着,也就挑了个中等个头的抱回来,谁知那顿念还是没逃过去。其实老严也没念多久,他就是早晨刚听说西瓜一块五一斤,夜里就看见兔崽子弄了一个回来,怎么都要十来块钱的样子,依他那一分钱掰两半花的脾性,难道还能忍住不说?!说两句“这么贵的东西肯定很舍得打药”,“我跟你说啊,不当令的东西吃了不好”,多了也没说啥,然后兔崽子就敢把一块瓜叼嘴里,连人带瓜一股脑“糊”过来,用舌尖把瓜怼进他嘴里!关键是!他连那西瓜的味儿都没尝透,东西就给怼胃里了,接下来人家还啃他舌头!啃着啃着不知怎的,就到了第二天天亮!起来一看,那瓜都馊了!真他娘的暴殄天物!买也就买了吧,还没吃上,就这么扔了,把个老严警察肉痛得,整个夏天都不想再提西瓜这茬儿了!
就这么的,游宇明还要买,明显是没吃够教训。
也不是,这种教训,可能多来几回他心里会比较丰足……
反正他心里五味杂陈的,一边走一边打腹稿,摊开说应当怎么说,开门见山式的,还是半遮半掩式的,语重心长式的,还是直奔主题式的,哦,还有,新电扇一定得说是在李进财他们家店里买的,三十块。人家那儿是抹零,他这儿是直接把大数抹了,抹一百,剩三十。
这儿正想着人,谁知还没进屋就把人给见了——老严打着赤膊,右腿搁在一张长板凳上,撅着屁股不知在弄啥玩意儿。走近了看才知道,老家伙正在做木工。刨刨整整,那东西有了雏形,看着像是辆小木车。
“给谁弄的?”
兔崽子也坏,西瓜和电扇放一边,人悄默声地靠过来,贴在老严耳朵边,重低音炮似的放了四个字,把老严吓得,几乎仰面朝天!
“可吓死我了你个小兔崽子!”
老严警察把那条搁板凳上的腿撤下来,稳住自个儿,与此同时,嘴里响了一串珠炮。尤其是在看见门边上的大西瓜和新电扇以后,“又买西瓜!这回多少钱一斤?”
“五毛。”
“你可别骗我啊,行市我还是知道的,至少得一块!”
“五毛。”
老严警察把手上的活儿撂下,把那西瓜掂起来,在手上拍了拍,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得有小一分钟,放话了,“别瞎扯,这样的,起码得一块二!”
“五毛。”
“你还不服气是不是?!我跟你说老子吃西瓜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呢……”
老严警察“我”、“你”、“老子”混着用,兔崽子二话没说,顺流而上,直接把那瓜劫了,拿进屋,过了没一会儿,他又出来了,嘴里叼一块西瓜……
老严警察一见,一愣,然后心里头一通电闪雷鸣,心道不好,腿脚随着心意而动,一眨眼就倒退出五六步,退到他自以为安全的地界,支支吾吾:“少、少来啊!老子不干那暴殄天物的事!”
兔崽子特淡定,把嘴里那块瓜嚼了,变戏法似的另变出一块来,接着嚼,“就吃个瓜,说什么呢!”,嚼着嚼着,又变了一趟戏法,拿出另一块瓜来,递过去,“喏,这儿还有一块,要不要。”
这招厉害,老严警察给治得接不上话,只能去接瓜。两人保持着安全距离各自吃完手上的瓜,老严忽然想起来这瓜不知道小游他妈吃上没有,刚张了张嘴,小游就截过话头,一顿全说了,“吃吧,我妈那儿另买了一个,比这个大得多。瓜五毛一斤,搭着人家做批发生意的人一起要的,要了俩,不骗你。电扇是李进财他家店里买的,三十。听我说完。这玩意儿你不要我要,那台旧的每天晚上咔咔响,吵死人!”
“……好嘛,要就要嘛,旧的别扔啊,修一修还能用……”
“我给李进财了,以旧换新,实付二十五。”
“……”
老严警察默了又默,似乎找不着自己的北了——兔崽子大了,有主意了,能挣钱了,东西说扔就扔了,也真到了该想想以后的时候了。
“哎……”
“严伟民……”
他们俩同时开了口,又同时闭了嘴等对方的下文。
“你先说。”
“还是你先吧。”
游宇明真就先说了,他说,“我想买套房。”
老严警察懵了一下,完后心里盘算着该上谁那借点儿,真要借,统共能借来多少。他没说话,话都在心里说完了。他想,这是大事,一辈子的大事,兔崽子要真有房就好了,说对象好说,成家立业不费事儿,怎么着也该跟他把首付借出来!
“合适的有两套,不知该选哪套,明儿周六,你跟我去一趟,帮我出出主意。”
“哦、哦,好、好。”
老严警察心里头还纳闷来着,怎么不提钱呢?钱多重要啊!没钱你看中多少都没招!
游宇明见他答应了,也就没细说,怕说细了老严跟他谈以后,谈成家立业处对象。原本腹稿都打好了,想着摊开说,然而计划到底赶不上变化。他想的是,要是老严不答应,他就彻底摊开说,包括为啥要买房,买了做什么,首付有没有,今后怎么还,全说了。老东西要敢说半个不字,他就、就……反正只要有用,只要能让他信他那天长地久,他啥都敢来!
心理准备是一早就做好了的,多“悲壮”的都做好了,却不料老严警察一说就通。
那敢情好!这么一来,他就不用听他那“以后”了。
结果,没一会儿,他就借话说话,轻轻巧巧地把话攀扯到了他正在做着的小木车上。
“嗐!这玩意儿是给张厚全他家儿子做的,小家伙见天到晚吵吵着要一辆玩具车,你想啊,他们家领低保的,张厚全现成一个药罐子,他老婆是个拐脚的,重活干不来,都指着低保那俩钱吃饭呢,哪来的富余去买那车去!”
游宇明嘴里含着一泡话:他们家穷,你又富余到哪去?!穷得响叮当的一个人,也学人家管这管那!
然而他没说,他说不出口,若不是老严警察管这管那,管不出今天这个游宇明来。况且当年他也干过差不多的事。那年他十岁(虚岁十一),生日,死活要买生日蛋糕,那时候的生日蛋糕不像现在这样稀松平常,还是个稀罕物,贵,他妈买不起,他闹,他妈就揍,闹一顿揍一顿,后来不知怎么让老严知道了,那家伙特地请了半天假,从大清早一直忙活到近午,蛋糕弄不成,倒是倒腾出一个大红寿桃来,为着逼真,还不知从哪儿趸来一个蛋糕盒子,怕赶不上,骑着单车一路飞车过来的,到了吃的时节,打开盒子一看,那桃全糊了,半坨泥在盒子边上,半坨静静呆在盒子中央,像是身首分离的一坨屎……
当年的他,哭得扁桃体都亮出来了,一劲儿哭,一劲儿嚎,“不是这个!这个是给老娘们儿吃的!不是给孩儿吃的!!我要蛋糕!!我要蛋糕!!!”
把他妈给气的,抓起鸡毛掸子就要抽!老严警察挡在中间,遭了池鱼之殃,连带着吃了好几记鸡毛掸子。最后,还是老严把他们娘儿俩分开,小的他带走,大的嘱咐隔邻家的当家媳妇儿看着点儿。大中午的,他用自行车带着他绕了大半个城区,去了市里唯一一家蛋糕店。那天他吃上了他这辈子吃的第一块蛋糕,一小块,塞牙缝都不够的,就花了老严警察两块钱。第一口进嘴,又甜又腻的那个,他后来才知道是奶油,小孩儿似乎天生对糖有特别的好感,甜甜的,甜得人都要笑呢。他吃了几口,抬头看了看老严,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那还不够塞牙缝的蛋糕上㧟下一块,小勺子一直送到他嘴边。想也知道老严是不肯吃的。他说他是大人了,大人不爱吃,你吃吧,吃完咱们回家。
若没有当年那个穷得响叮当,还要多管闲事的老严,今天的游宇明,会是个披着人皮的败类,或是挨绑吃枪子儿的货。但那个败类或是吃枪子儿的货还在他体内存活,死而未僵,遇到点什么事,败类或吃枪子儿的货就要出头的。
没错,就算是用诈的,他也会把老严诈进他的天长地久里。
只可惜,兔崽子游宇明的心,还隔着一层肚皮,老严警察死活看不穿。他最近特别专心地愁一件事儿——借钱。真是把能借的都借遍了。先把关系最铁的几位找了一趟,你想啊,依老严警察的人脉,能和他铁的,能够是些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么,都升斗小民,都不富裕,一样式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借来借去,零敲碎打地凑了个两万,差远了。之后把关系不那么铁的也找了一遍,勉勉强强上了三万,蹦跶到天上也就是这个数了!没多的!
老严还突发奇想来着,说不定能找他们领导借点儿,然后他还真敢去,真敢张嘴!人领导听完,默默无语,从钱包里掏出五百块钱来,摁他手上,捎带着进行一番思想教育,不是教育他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而是让他凡事总该为自己想着点儿,“老严啊,我呢,知道你有一份热心肠,但咱们做事儿好歹有个限度,你呢,最好想一想自己的能力界线,不要突破界线去帮助别人,这样不好,对你不好,对被你帮助的那个人,也不好。”。反正话说了有一箩筐,把老严绕得晕头转向,直到被所长送出门去,还绕在那“限度”、“界线”里边出不来,出门直走,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手上攥着五百块钱,还乐来着——不管!拣进篓子里的,它都是菜!
有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老严警察乐了没多久就乐不起来了,他去问了一趟从市中心到市郊的房价,算了一下账,特别算了一下兔崽子这样的情况,首付应当多少,那数目,足够老严警察倒吸好几口凉气的——三万到十万,差了好几倍呢!
该怎么办才好哇?上哪弄这么些钱去?!
老严警察想了好多法子,正在焦头烂额,一个他自以为是机会的机会送上门来了。
其实正经算起来,这都不应该叫做机会,只不过走投无路的老严警察,硬要把它当做一次机会。
啥机会?同学会呗!老严多年不去同学会,说确切点儿,是从没去过同学会。刚毕业那几年是想去不好意思去,到了后来,那就是懒得去了。
说到底,同学会这东西么,大概齐是多年之后,把当年人聚齐一部分,半熟不熟的坐在一块儿吃顿饭,豪华点的还安排着一同去什么旅游景区玩儿一圈。都过了十好几年或是好几十年了,当年人的一张张脸由于地球引力作用,都往下耷拉了,就算狠下心往脸上动刀,也早没了当年那份水灵劲儿,于是一个个的,都显得陌生起来。起先,谁都不好意思太碎嘴,一般都是从现在在哪儿混,混得如何,老公/老婆做什么的,由表及里,由外及内,由做什么的到收入多少,再由收入多少到孩子多大了,在哪读书,高中,大学,重点不重点,985不985,近两年还流行问偷生没偷生,多养几个孩子,在同学会上,那就是成功的标志。这种情况下,总是要出一些奇葩的,为了躲避奇葩,混得太好的和混得太次的,通常都不会去。混得太次的不知和人家说什么,特别像老严警察这样,身份不尴不尬,要房没房,要钱没钱,要老婆没老婆,要孩子没孩子,全方位诠释了什么叫“失意的人生”。前面好几十年,老严都挺识相的,即便人家通知到了家门口,他也会找各种借口把这个会错过去。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想着同学会也是一条门路,说不定还能是通往兔崽子买房梦的一条康庄大道——去!干嘛不去!
别看老严牛逼哄哄地说着或是想着要去,还没出家门口就把他愁死了——人靠衣装马靠鞍,衣服呢?总不能穿着这身有年头的制服去吧?!这事儿后来以老严找了一身材和他差不多的哥们借了一套衣服告终。他把同学会当借钱机会的事儿,小游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兴兴头头地,准备参加几天后的同学会,还连衣装都借好了!
醋,游宇明是准定要吃的。他特意打听过了,同学会那天,老严警察暗恋过的那位语文老师也要来!哦,这儿得说明一下,老严的母校是从小学直通高中的,小、初、高都在一块儿,初中的老师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感情没那么疏离,加上那位语文老师人缘挺好,这次他们班的同学们一致同意把她也一块儿请了。
单看老严警察参加同学会那天又是洗澡、又是往头发上打啫喱、又是小心翼翼摆弄那身好衣服,兔崽子简直忍不住要把醋喷出一口来,酸死他!
还敢哼小曲儿?!反了他了还!
“这么高兴呀?”兔崽子磨牙嚯嚯。
“还行吧,就是想着……咳……”老严那张嘴不紧,差点儿把后边那半段说了,“就是想着能朝人借钱了!”。
他话说一半,兔崽子给悬在那儿了,心里头找补的话,可不是借钱,而是,“就是想着能见着她了。”。她是谁?不就是老严屁孩儿时节暗恋过的语文老师嘛!
这个误会,可有点大了……
老严在作酸泼醋这上头没啥天分,基本是个木头桩子,人家吃醋呢,拿酸话挤兑他,他还混不觉,就是专心致志地摆弄他自个儿,从头到脚,由头至尾,哦,除了衣服,他还借了一双皮鞋,据说贼贵,要是弄坏了,老严三个月工资都不够赔的,这不,老严祖宗似的供着它们,临出门了才拈花一样拈到门口,一双脚不敢朝里硬挤,一点一点进,穿一边脚花一分钟,一双鞋穿好,怎么着也该出门了。
说实话吧,还真就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老严警察这身行头扮上,简直称得上帅!
以前那是不修边幅嘛,是不拘小节嘛,是大而化之嘛,所以人物看起来他就有点儿不那么敞亮,今儿个头梳了、脸刮了、衣服还换了,那身衣装尤其好,把老严警察那双大长腿亮了出来,并且由于老严常年经济条件不好,幸运的到了这个年龄段还没出来肚腩!腰带一扎,小腰就出来了,不像是去同学会,简直像是去作妖!啧啧!
想也知道兔崽子是不舒服也不乐意的——这么帅一个老严警察,放出去多危险啊!这把年龄,同学会就是个寻觅第二春或是婚外情的最佳场合(老严他们这个同学会尤其骚情,还不准带家属!),当年的初恋,说不定到了这时候就死了老公了,身边位子空出来,有钱有闲,一边空虚又一边怕上当的,免不了要把目光放到这些“当年人”身上,来回逡巡,前后考量。像老严这样,罕见的保留了良好身材,并且没有秃顶,没有养成社会上一贯来的精刮习气,不懂计较,不会叽歪,人还傻乎乎的,怎么看怎么抢手!
兔崽子前后想想,把自个儿给想紧张了,一紧张,他就不能不偷着跟过去。
岁月风尘,总还是有效用的,它把游宇明磨成了这么一个当面笑着说,“玩儿好呀”,然后给你开门,目送你上车的成熟男人。从老严的眼中看去,他一张笑脸无比真诚。仿佛他对你有绝对的信任与依赖,自愿放你去那个什么乌七八糟、充满各种凌乱可能性的同学会。其实他不是这样的,至少他本性不是这样的,本性中那个披着人皮的败类或是挨绑吃枪子儿的货的作为,应该是制造出各式各样的“意外”(比如说那身衣装在熨烫过程中一不小心被烫出一个洞,比如说那双鞋子不知怎么的被挂出一道长印,比如说老严警察那辆破单车忽然就罢工了。),让老严出不去门的那种货色。
他是他一个人的。既然如此,就该关着他,隔绝他任何一个可能的别恋机会。至少也该损他几句呀——哟!不就是去个同学会,至于的吗?!穿这么正式!该不会想去约炮吧!就你那份人材,除了我,谁还看得上?!
放在三年前,这样的话游宇明张口就来,自己嘴皮子倒是痛快了,可事后细细回想,忍不住要把老严警察那憨憨的笑也想进去,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嘴贱。他后来越来越不愿看老严那憨憨的笑了,就是那种“谁损了我也没关系,我受得来”。那样一种笑。不该是他游宇明诱发的。天长地久里边,不能有这样的笑。真要爱一个人,就不能一厢情愿地把他锁闭起来,让他露出那样的笑。真要爱一个人,起码得让他有选择的自由。比如说这个乌七八糟的同学会,你得放他去,后边你去不去,怎么着去,那是你的选择。游宇明的选择,是偷着跟去,在同一家酒店坐着,远观他们那伙人。人家怎样他不管,他得把他那个看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