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知多少》寒寒

4、无名之二

　　嬴政似乎始终忘不了关于「绝妃」的传说。从倩姬去世那一天起，咸阳宫上下再也没有人敢提起这两个字。
　　珍宠着绝妃留下的孤女、看她如她的母亲般长成倾国倾城的绝世红颜，也大概已是嬴政唯一能够做到的事。而与此同时，嬴政的脚步从未停下，他一直往「君临天下」的一天前进……
　　公元前226年，秦军攻陷燕国都蓟，燕王喜及太子丹率残兵老将逃往辽东，燕国名存实亡。
　　前225年，地处中原、孤立无援的魏国亡，魏王降。
　　前224年，秦军于蕲击溃楚军，楚大将项燕殉国；同年，秦军攻占楚郢都，楚王负刍被虏，曾经十分强大的楚国灭亡。
　　前221年，秦军进入齐国都临淄，齐王建不战而降，齐国沦为强秦属地之一。
　　前后十年，六国被灭，秦王嬴政终于成为这片中华大地的统治者。
　　这一年，嬴政三十八岁。
　　又有谁能告诉他，为何要灭六国、为何一定要君临天下呢？初继位时可以说是仲父一手促成，但赐死仲父之后呢？为何？
　　对晏机与连恬来说，「绝妃」二字，可能正是唯一的答案。
　　他们都不会忘记，当绝妃还被藏在咸阳宫中、还活在秦王嬴政的羽翼之下时，他们那向来理智的王，竟曾亲口应允绝妃，说他必定会为绝妃打下这片天下，让六国王公都成为大秦的臣下、让受尽战争之苦的穷苦人民都得到她「绝妃」的庇佑。
　　如今，秦王嬴政终于一统天下。自齐王而来的降书被快马带回咸阳，咸阳宫中一片喜气洋洋；宫中上下无人不知，他们的王终于在绝妃亡故七年后实现了对绝妃的诺言。
　　在这特别的一天，宫人们也不禁想起七年前那名使王后被废、使宫廷一夜变色的奇女子——传说中的绝妃，御史大夫晏机的干妹子。至于冷宫中被废的各宫后妃想起这位绝妃，则是又爱又恨。没有人可以否认绝妃的温婉纯真、绝代风华；可也就因为绝妃是这么一个完美的女子，致使她们在绝妃死后虽没被逼殉葬，却也从此被囚禁于冷宫，至死不得离开一步。
　　这一天，始皇帝要登基了。
　　「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记数，二世、三世至千万世，传之无穷！」
　　站在咸阳宫城楼之上，晏蒙知道根据诏书，她的父皇会这样对他的千百臣子说。
　　「蒙儿，你跑到这里来干甚么？陛下正在找你呢！」
　　晏蒙回头，看见应该在殿外迎接「始皇帝」的晏机，正站在她身后。
　　她的兄长——她那官至御史大夫的哥哥。
　　「哥哥，你何不去迎接前无古人的始皇帝呢？毕竟……这是唯一的一次。」也许吧！二世、三世、千万世……就算她那些兄长继位，也无法弄个「始皇帝」的位子来坐坐。
　　晏蒙是由晏机一手带大的，他岂会不明白这个妹妹在想甚么呢？微笑漾开，晏机来到晏蒙身侧，也倚着城墙站立：
　　「蒙儿，你不高兴吗？」
　　皇上登基了，再过不久，晏蒙就能够「认祖归宗」，她的名字将会被正式写入嬴氏族谱，正名为始皇帝嬴政最小的公主。
　　晏蒙没所谓的淡笑着，似乎对那「公主」的尊贵封号一点都不在意。
　　「高兴？当然是高兴的，父皇终于实现了他对我母妃的承诺……但那又如何呢？毕竟晏倩到死亡的一刻，仍然只能够背着『绝妃』的诅咒含恨而终。就算父皇现在把母妃追封为国母，又能够改变甚么？七年前，他把刚出娘胎的我交给你，甚至没有为我取一个名字。如今，我当了七年的『晏蒙』，他又凭甚么要我姓嬴？这个尊贵的国姓，我不屑要。」
　　谁能相信，这个七岁的女娃儿竟说得出这样的一番话呢？
　　晏机苦笑，开始觉得自己实在教出了一个怪胎……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聪慧的蒙儿，才不辱她母亲绝妃之名。
　　「蒙儿，如果你责怪陛下给的『绝妃』封号害死倩姬，那我才算是『元凶』吧？毕竟在十年前，是我收留倩姬、是我把倩姬从郢都带进咸阳来的。如果我没有做这些，倩姬根本不会遇见陛下，陛下不会惊为天人、不会把倩姬藏在宫中禁苑、不会因不能废后而赐封倩姬为『绝妃』，倩姬也就不可能生下你了。蒙儿，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将来的事。你又怎知道，如果早知『绝妃』封号将害死倩姬，陛下不会宁愿放倩姬自由，依旧过着无情无爱的日子？」
　　放母妃自由？
　　晏蒙觉得这句话很可笑。
　　掌握天下臣民生杀大权的始皇帝，会为了一名女子的悲惨命运而委屈自己？
　　不，如果父皇会这样做，他就不会成为君临天下的始皇帝了。无论父皇有多爱那名女子，谁都别想要他退让一步。
　　正如现在，即使她多么不愿意背上「公主」之名，却仍无法令父皇打消念头。在父皇的观念中，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人可以推翻他的命令。短短十年间，六国毁在父皇手上，这不是天助吗？父皇自诩「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历代以来胆敢自比古时候三皇五帝的帝王，也只有父皇一人了。
　　「哥哥，你看！我们秦人是不属于咸阳这座繁华都城的。远方的黄土大地，才是我们的归宿……哥哥，你能想象我们的祖先骑着马在黄沙上驰骋的过去吗？」
　　晏机终于开始皱眉。
　　「蒙儿，你还是没有放弃离开咸阳的念头？」
　　晏蒙没有答「是」或「否」，只回以一抹淡淡的笑容，然而晏机心中的无力感却又泛滥成灾了。
　　「蒙儿，你忘了吗？陛下说过的，你要到处游历，可以，但必须有我、连恬或蒙初陪伴。既然你知道我们个个都政事缠身，抽不出空闲来，又为何要再提『离开咸阳』呢？你是秦皇朝的公主，陛下甚至曾跟我们商量过，他将要把皇位传给你未来的夫婿！你不屑要『公主』的名，难道也不顾蒙初的前途吗？还是你要蒙初继续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
　　晏机一提起「蒙初」这个名字，晏蒙眼中跃跃欲试的光芒就熄灭了。没错，她不能毁了蒙初的大好前程。
　　七年前，父皇把她交给哥哥晏机，甚至也跟随哥哥姓「晏」。等母妃的墓室封好以后，父皇又马上把才正在牙牙学语的她许配给蒙姓一族有名的浪子——蒙初。
　　蒙初呀……
　　「蒙恬大将军」的威名，在大秦国土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若问蒙初是谁，恐怕就连朝中大臣都未必知道有这个人存在。如果说蒙初与蒙恬有关，也应该只是蒙氏不事生产的族中子弟罢了。
　　但事实上，父皇对蒙初的重视，可说是在对她这个公主珍宠的伯仲之间。只因为，除了「蒙族浪子」的身份外，其实蒙初正是传说「龙与凤」中的龙者「守护神」。
　　就因为「共存共荣」四字，父皇早已认定了蒙初。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是出自蒙初的姓氏。
　　这许多年来，因为「守护神」的身份过于奇特且重要，所以蒙初一直只能躲在「守护神」的阴影之后，空有一腹才华与满腔热诚，却始终未能为大秦皇朝做些甚么。直到现在父皇登基，她晏蒙即将正名为公主，蒙初才有机会以「实际储君」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底下。可一旦她执意离开咸阳，以她对蒙初的了解，蒙初一定会不顾一切随她到天涯海角。
　　「陛下来了！公主、晏大人，您们请快快跪迎——」
　　皇宫内务总管率先奔来双膝点地，然后匆匆催促二人上前迎接亲自前来的始皇帝。
　　总管才刚站直身子，嬴政与李斯、连恬已来到三人眼前。
　　「蒙儿！你为何不来正殿呢？你可知父皇一直在等你？」嬴政又转向晏机：「晏机！你又在做甚么？朕不是要你来请公主到正殿去吗？」
　　晏机有口难言，只好苦笑着走到连恬身旁垂首而立，以臣子的礼仪对待他自小一手照顾的妹妹。
　　晏蒙冷笑着看了晏机一眼，也终于明白甚么叫做「今非昔比」。
　　她不再是晏府的娇娇女、蒙家的未来媳妇晏蒙，而是始皇帝最疼爱的小公主。
　　晏机的身份不再是可以撒娇、可以谈天说地的哥哥，而是得称她为主的臣下。
　　连恬也不再是那个率直善良的恬哥哥，而是掌管大秦军权的太尉。
　　看着父亲，晏蒙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误闯鸟笼的鹰，莫名其妙的就失去了自由。
　　为了蒙初，她是怎么都不可能离开咸阳城的。因为依照祖先的传说，「龙与凤」若能结合，那么不但守护神和王族共存共荣，就连天生注定与王族相冲相克的绝妃，也能够成为王朝的另一守护者。
　　而据方术之士的卜算，他们认为，她，晏蒙，正是凤者绝妃的转世。
　　可笑！她的母妃在她出生同一天去世，那么也就是说，她的母妃就是她的前生？
　　荒谬！简直是信口雌黄！可是……她的父皇信了，她的恬哥哥也信了。由始至终，只有哥哥跟她不肯相信。
　　只是，父皇又怎么可能放她自由，放走她这个「绝妃转世」呢？
　　「父皇，蒙儿身体有点不适，不想去正殿了。」
　　嬴政一听爱女说身体不适，连忙命晏机、连恬带同数名侍卫护送晏蒙回晏府。他回去继续跟李斯等大臣商讨政事，并定出一个吉日来，好正式把女儿迎回宫中。
　　从这一天起，晏蒙不再是晏蒙——不过，又有谁能真正说清她是谁呢？她到底是御史大夫晏机的妹妹、蒙族浪子蒙初未过门的妻子，还是秦始皇嬴政的公主呢？
　　她，依然无名。她的称号，也不过从「晏蒙小姐」变成「晏蒙公主」罢了。
　　她，得到了甚么？

作者有话说

　　七岁的小公主，依然无名。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