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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五章 往事如烟(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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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她走出暖阁,苏煊都没有动过。
凌夕也不敢说话,低头想了一想,起身道:“快到晚上了,我到楼里去准备准备接客人,小殿下……你有事遣人叫我便是。”
白初烟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你这是什么话?”凌夕哈哈一笑,不以为意,结果走到台阶处“啊”的一声,果然又差点摔一跤。
白初烟都不忍心看她是怎么走下山坡的。
待她也走得远了,苏煊兀自呆了片刻,而后转身看着白初烟,抿了抿唇,轻声道:“你来见她,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要不是我在路上遇到了小盟,还找不到这里……”
“我只是想和她说几句话而已,没事的。”白初烟看他神色有些失落,心里竟也隐隐觉得难受,只好笑笑,道:“亭儿见了你,气势都减了三分。”
苏煊笑叹道:“我和她以前也算是朋友,她自然不会对我那么凶了。”
“那就好……”白初烟苦笑着轻声道,“她不会迁怒于你就好。”
这句话说得声音太小,苏煊都没有听清,只好稍微离她近一些,轻轻问道:“初烟,你说什么?”
“没什么。”白初烟摆摆手,却觉得腕上隐隐作痛,蹙了蹙眉,将左手的袖子撩开一些,果然见到手腕上有一圈青紫的痕迹。
这回不但苏煊愣了一下,白初烟自己也愣了愣,微微眯起眼睛。
“她力气也太大了。”苏煊蹙眉。
“因为她很生气。”白初烟漠然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青紫瘀痕,“不过,我也很生气。”
“苏少,你的剑借我用一下。”白初烟指了指他腰间佩剑。
“你要干什么?”苏煊惊道。
“做个试验。”白初烟道。
“你是说……”苏煊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转白,“等等,难道你的无方已经……”
看他这样,白初烟连忙道:“其实这也没什么的,再说……总之先借你的剑,我试一试。”
苏煊犹豫了一下,缓慢地将佩剑拔了出来,小心递给她。
白初烟试着割破自己的手指,果然一阵刺痛后有血珠溢出,伤口也并没有自己愈合。
“果然……”白初烟的脸色都忍不住变了变,“好险,幸好亭儿方才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不然我又要不明不白栽在她手上了。”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苏煊慌忙从暖阁小桌上的一叠手巾中抽出一张,递给她按住割破的手指。
“恐怕还是和那把匕首有关,我早该想到的。”白初烟动了动发白的嘴唇,一边按着伤口,一边说道:“它之所以伤得了我,就是因为它破坏了无方。”
“没有了无方会怎么样?”
白初烟看了看他,斟酌了好半晌,终是笑道:“也不会怎么样,子易他们不是也没有这种东西?秘术就足以护身了,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用。”
不等苏煊问出下一句,她紧接着又说:“再说,葵花朝的三位教长有结界护身又能怎样,还不是都死于非命?”她自嘲地笑了笑,将沾了血的手巾扔在炉中烧掉,自己踱步到窗前,继续道:“没有了无方,我也就不会有恃无恐了,以后还能更加小心些,也算不上什么坏事。”
苏煊听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好像真的无所谓一样,可他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自从苏煊方才从窗户闯进来之后,窗扇就一直是开着的,白初烟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小山坡上光秃秃的树枝,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她的表情也控制得很好,没人能看出破绽,可她暂时不太敢转身。
只有少数的秘术师会知道,像‘无方’这样的护身结界,本身就是秘术的一种,可以控制,也可以被主人自行解除。如果这种结界被强行破坏了,并且再也没能重新建立起来,其实也就意味着秘术本身被永远的破坏了。
换句话说,她现在已经没有秘术了,就像武人被废掉了武功一样。
可笑的是,她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不得不先缓一缓,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其实白初烟也不是很害怕,她之所以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没有了秘术,就是因为她平常不是依靠秘术才能生存,也很少会用秘术解决问题。
可是这毕竟是护身的唯一方法,没有了秘术,若是靖亭再来找她的麻烦,杀死她不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了么?
白初烟当然知道会有人保护她,可是这哪里是长久之计?她总会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而且对她而言,这世上的危险可不仅仅来源于一个靖亭。
再有,就如阴万里所说,没有了秘术的支撑,她的身体恐怕不能像从前一样。这也是为什么她被墨言的力量所救,九死一生之后,身体却还是越来越虚弱,远不如从前。
这么多的事情,她就算想解释,一时也说不清楚,只好在苏煊面前先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接下来再慢慢想对策。
苏煊自然不知道白初烟在短短片刻之间已经想了这么多,他只是有些不放心,走过去将她拉到炉火旁边,关上了窗户。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什么,苏煊刚才拉她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她的手有些颤抖。
“天有些阴。”白初烟在炉火旁烤着手,淡淡道:“可能又要下雪了,我们回客栈吧?”
苏煊尽管心里疑惑,却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何况他一向是信得过白初烟的,知道她从不会隐瞒重要的事情,就顺着她道:“好,我们回去休息一会儿,然后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白初烟睁大了眼睛看他。
“我行商常来淮安,这里的酒楼都吃了个遍,带你们去最好吃的那家。”苏煊笑了笑,替她将裘衣的系带系紧,柔声道:“你们好不容易来淮安玩,在这里多待些日子吧?”
“好啊,过了十五再走。”白初烟笑道。
苏煊抿唇笑了笑,心里却不知为何忽然刺痛了一下。
关于失去了秘术一事,白初烟既瞒不住,也不想瞒,与张谦寂商量一番之后,第二天就告诉了其他人。
除了惊讶于那把匕首的匪夷所思,众人最关心的还是白初烟日后的安全,此前她完全可以凭借一身秘术横行天下,现在却是真真正正的手无缚鸡之力。至于秘术能否失而复得,也要等拿回那把匕首才能见分晓,是以在淮安的这几天,白初烟只要出门,张谦寂必是寸步不离,生怕出什么差池。
对于差点丢掉性命之后,又被剥夺了一身天下无双的秘术这样残忍的事,白初烟表现得倒是很冷静,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每天仍是吃喝玩乐,甚至有时候偷偷去找小盟出去玩。看她这样,别人就算想要替她痛心,也不太好表现出来,过了几天之后,这件事在表面上就渐渐淡去了,一切都还像平常一样。
十五那天晚上,淮安城的灯会也在一片喧嚣中开始了。淮安本就是宛州最为繁华的商业大城,平日里就是纸醉金迷,虽然没有天启那般威严大气,在奢华方面却不输于天启,这天晚上的淮安灯火通明,大街上车水马龙,俱是辉煌灯光,富丽盛景。
看大街上这般热闹,萧子易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前斟酌一番,回身对刚刚用完晚饭围坐在桌边的众人说:“外面人太多了,有没有清静一点的去处?”
“你去怜月楼吧,那里生意一直很惨淡,不过小凌夕的琴技是一流的,包你去了不后悔。”白初烟握着茶杯笑道。
“青楼?”萧子易这几天在城里转来转去,自然也知道这个去处。
“就去听听琴,也没什么的。”苏煊道,“而且那里挨着西江,你要看江灯也方便。”
萧子易听了这话,有些心动。
这时,龙韵突然举起手来,“我也要去!”
萧子易汗颜,“你去凑什么热闹?那可是青楼。”
“我就是要去。”龙韵不满道,“上次教主大人带去的那只小雪貂,还是我捉到的呢,凌夕姑娘会不欢迎我么?”
“那你就去吧。”白初烟笑嘻嘻地道,“你们去了就说是我的朋友,喝酒听琴不要钱的。”
“你不去么?”龙韵眨眨眼看她。
“我要去街上玩。”白初烟指了指外面。
当天晚上,张谦寂就独自留在了客栈,似乎没什么玩乐的兴致,苏煊跟着白初烟上街去了,他很放心。
淮安城里街道宽阔,尽管人多,却也不显得拥挤。他们两人一个侯府少爷,一个宗室皇族,大场面都见多了,像这种繁华灯会在天启更是逢年过节都有,并不稀罕,因此走在街上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苏煊还是买了个花灯提在手上应应景,就当是出来散步消食了。
走到一座高大的拱形石桥上,白初烟停了下来,侧身看着河面上漂着的一盏盏灯,想起两年前离开天启的时候,白敛墨为她放灯送别的情景,一时有些呆住。
其实那时候她就随便许了个愿,望大胤国祚再绵延数百年。
这数百年间,辰月当不会再兴风作浪了,而之前的那一场乱局,虽说牺牲无数,血染天启,却也不得不说是为逐渐衰微的大胤注入了新的生机。
当然这样厚脸皮的说法,白初烟才不会挂在嘴上,辰月所做的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只有她和古秋连最为清楚。
这世上的事,有荣就有枯,有生就有死,没有什么能够长久。
虽说有种说法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是一切终有尽头。
“欲光大的终湮灭,欲永生的终沦亡”,这句话在葵花时代的辰月教徒心中,是箴言般的存在,真正的辰月,虽然拥有驻颜之术,甚至有延寿之法,却从不相信自己真能永生不死。
与其慢慢衰微委顿,不若在最绚烂的顶峰便倏忽灭亡。
所以在十七年前,辰月成为了最强者的那一刻,古伦俄却选择了不做反抗,走向死亡。
相比起苦苦支撑一切的雷枯火,大教宗和原映雪都要坦然洒脱多了。
从小到大,白初烟也一直明白,生死荣枯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即便失去了秘术,即便她自己也感觉到身体一天一天虚弱下去,她心里也不觉得有什么,虽然她还如此年轻。
“初烟。”苏煊站在她身边陪她看了一会儿河灯,微笑道:“这条河也是流到西江的,我下去把这盏灯放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走下桥之后,白初烟一直看着他,默默想了许多。
这世上还有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不知道古伦俄当年走的时候,是否真的毫无牵挂呢。
至少,他对自己的弟子古秋连,还是有一点点牵挂的吧。
河水缓缓流淌,注入远处的西江,那里正是当年苏秀行身死的地方。
白初烟有些黯然。
“靖亭好像昨天就动身回山堂了。”苏煊放完河灯,又上桥来,对她道:“这次回了辰月,就不要轻易出来了好不好?”
“那你怎么办?不回去见你哥哥了?”白初烟笑道。
“我在辰月住得很好,山堂也没出什么事,不急着回去。”苏煊面色有些凝重,“你现在的状况,不能再去见靖亭了,而且我……也想和你一起久一点。”
白初烟看着他不说话。
“一旦回了山堂,我就没那么容易见到你了。”苏煊叹道。
白初烟又将目光转到河面上,手指轻轻敲着桥栏,缓缓道:“其实亭儿她已经有些被我说服了,只要抓住时机推波助澜一下,让她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更重要的是让她意识到她其实并不应该杀我,这件事就算是解决了一半。”
苏煊想起那日在暖阁外听到的对话,忍不住问道:“你和靖亭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前面是真的,至于阴桓是为了她什么的,都是我信口胡说。”白初烟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不过阴桓和阿樱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这一点很重要,不弄清楚的话,我始终不能放心……阿樱从不会做多余的事情,这件事背后一定还藏着什么。”
苏煊沉默了一会儿,知道她肯定不会乖乖待在辰月教不出来了。
可是自己又没法儿劝她,因为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从来都很有道理,旁人想挑毛病都挑不出。
“罢了,今天是出来玩的,这些秘密回头再想。”白初烟摇了摇头,指了指前面,“路还好长呢,我们继续逛吧。”
“嗯。”苏煊笑得有些勉强。
白初烟还以为他不高兴,不由停下来看了看他。
“我脸上有东西?”苏煊奇道。
“没有。”
“那你看什么?”
“因为你长得好看。”白初烟干脆摊了摊手,打趣道,“有机会就多看几眼。”
苏煊哭笑不得,忽然想到什么,拉住她道:“既然你喜欢看,我就不走了。”
“什么意思?”白初烟睁大眼睛看他。
“我不回去了。”苏煊认真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可是……”
苏煊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她的话,而后笑了笑,道:“就这么定了。”
白初烟仔细看了看他的笑容,像是发自内心的,看不出什么勉强。
可是苏砚那边,也不能再也不见吧?
苏煊为她做了这么多,其中最不易的,就是顶着与辰月勾结的罪名回护她,以至背叛了天罗。
白初烟从来没谢过他,因为这早就不是一句谢谢就可以偿还的恩情。
不过她也很清楚,就算苏煊从未帮过她,从未为她做过任何事情,只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切还是会像现在一样。
“不走就不走吧。”白初烟沉默了半晌,缓缓笑道,“我也舍不得你走,不过阴桓的事我还是要查,也还是要让你有机会回去见见苏砚。”
苏煊好像没听见她后面的话一般,一双眼睛在河灯的映照下亮晶晶的,看着她笑道:“你舍不得我走?”
白初烟也笑了笑,“当然舍不得。”说罢便要往前走。
苏煊还想说些什么,刚拉住她的衣袖,一阵冷风忽然从河面上吹过来,河灯都灭了好几盏,桥上的人不约而同地缩着脖子紧了紧衣领,急匆匆地各自下桥去了。
苏煊蹙了蹙眉,站在风来的方向,小心将白初烟护在怀里,稍微犹豫了一下,而后解开大衣襟前的系带,不由分说抱住她,用宽松的大衣轻轻裹住。
“你干什么?”白初烟呆了呆,“下桥去就不冷了。”
“这样也不冷。”苏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又将她抱紧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道:“以后就让我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好不好?我保证每天都给你做好吃的。”
白初烟忍不住笑了出来,“苏砚会不会气得来把辰月教端了?”
“不会的,他脾气没那么坏。”苏煊道。
“我是没什么意见。”白初烟犹豫了片刻,慢慢伸出手去,触到他冰凉的腰带,便顺势轻轻抱了他一下,又将手收了回来,轻声道:“对不起……”
你在暗处默默看着我好几年,我却没有发现,到如今才能稍微报答你的关心,对不起。
你为了我的事牺牲了这么多,对不起。
白初烟心里默默想着这些,说出来的却只有三个字。
苏煊僵了片刻,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不知该怎么说,抱着怀里瘦弱的身体,都不敢太用力,只觉得心里又疼痛又绵软,都快融化成一滩水了,头也有些晕晕的。
若是在半年前,他根本不敢想象现在的这一幕,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如果是梦,就再也不要醒来吧。